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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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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竭力控制,宝塔诗里的脚步还是显得有些急迫。
王祺任是再沉着冷静的一个人,看着上国堂堂公主在临近宵禁时分只身一人闯进他这个单身质子的院子,也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惊诧的。
“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
王祺一惊过后,断定宝塔诗里确实是孤身一人,于是并不把她往屋里让,而是起身出屋迎了,身体顺势一侧,借着门和墙的角度以及自己身高的优势,不着痕迹地封住了宝塔诗里的要害——无论从院门还是墙头,宝塔诗里已被王祺严严实实地护了起来。
“公主可是有事么?”
王祺警觉地声音问到。在这种情况下,他首当其冲的反应就是宝塔诗里有危险。
然而宝塔诗里竟对王祺如此明确的回护一带而过,直奔主题:
“我没有事。大君这满院子的侍卫是做什么?”
“……”
王祺增了侍卫不假,可是谁能傻到把侍卫明晃晃地摆在院子里。再者说,他虽然本质上只是个人质,但好歹也是一国王子,又是皇子伴读,增减几个侍卫实在稀松平常。最让王祺讶异是,宝塔诗里是怎么知道这些看似小事的细节,即将入夜还特意跑来……兴师问罪?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王祺一时间找不出天衣无缝的话来答她,索性不说。
这边厢宝塔诗里话是问了,却完全没有等王祺回答的意思。
“大君,高丽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这些侍卫是为了什么,我大概也都清楚。大都是魏王的天下,有人动你便是魏王动你,你有防人之举便是防着魏王。我话已至此,大君可明白?”
宝塔诗里已经完全放下了矜持,连“魏王的天下”这般犯忤逆大忌的话都说得出口,急迫程度可见一斑。
弱者自卫无可厚非,魏王并不是无理之人,别说防的另有其人,便是当真防他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难道他心里不悦就拿了自己不成?王祺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继续稳住气氛,不发一语,等着宝塔诗里自己说。
“大君,今日我透一句真话给你,父王断不会动你,日后局势定有变动。可大君如果处处精明,事事防备,桩桩件件滴水不漏,说不定非但无益,反戕其身。我言尽于此,请大君把这班秘密侍卫撤去吧。”
宝塔诗里重重地咬着“秘密”二字,话说完便伸手去作势轻推王祺的身子,是要离开的意思。
王祺明白了。
宝塔诗里这是在提醒他,魏王已有心属意于他,自己不能与魏王离心离德太甚。更重要的是,匿锋藏拙,韬光养晦。聪慧太过,反招杀身之祸。
这位宝塔诗里公主,难道是魏王派来带话,甚至,试探自己的?想到这里,王祺略退半步,却没有给宝塔诗里让出路来。
“魏王千岁屈尊维护,可是公主殿下相助?”
王祺的话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低沉。宝塔诗里如何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她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带着复杂的意味和情愫深深地看了王祺一眼。
“我从未在父王面前,提过大君半个字。”
刚迈出两步,宝塔诗里便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王祺说:
“日后恐怕我不能常来了,大都虎狼之地,万请大君保重。”
这最后一句话,王祺实在没法琢磨明白。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个女人,从第一眼爱上自己那刻起,就开始全心为着他,在他和她父亲之间如履薄冰地维持着微妙、脆弱而冰冷的平衡,直到耗尽了心血,再迷惑了心神,也没有得到他哪怕一丝的爱情。
当夜,王祺就召了洪彦博来。在这件事情上,他对宝塔诗里有着莫名却坚定的信任。
“表哥,把这班侍卫撤掉吧。”王祺淡淡地说,“另外,魏王这个人,恐怕我们要好好了解一下了。”
约摸一个月的光景,王祺在开京简单的几步部署很快就有了回音。几位权门掌家人物终于站出来拥护忠惠王幼子王昕,亲元势力当然是求之不得。元廷随即派出有分量的皇族赴高丽宣旨册封,一切都在两个月内里迅速的完成了。
册封典仪结束之后,元使大庭广众之下号称奉皇命问只有九岁的王昕:
“你是以你的父亲为榜样,还是母亲?”
孩子坐在宽大冰冷的王座上,怯怯地望向一旁端坐的德宁公主,再怯怯地看了看阶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犹犹豫豫地答到:
“母亲。”
单纯怯懦的孩子不会知道,这简单的两个字,已经把堂上一半臣子彻彻底底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王祺听到这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大君?”
面前的少年眉清目秀,因为自幼练武而骨骼匀亭,四肢修长。虽然言谈举止间显得生涩了些,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心思细腻,行事可靠的人。
韩柏,将军□□浩的幼弟,只有十四岁年纪。常以给江陵大君送家乡之物的名义来往于开京和大都,王祺的秘密心腹之一。
“说下去。”
“现在德宁太后听政,朝中李齐贤独大。哥哥让我回禀大君,李齐贤与蒙古人过从甚密,与德宁太后倒好像有些龃龉似的。而且,他已经着手撤换军中将领,恐怕要代之以他的心腹。请大君定夺。”
“韩柏,转告韩将军,以不变应万变,稍安勿躁。”
“是。”
“大君,韩将军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洪彦博听到这里,略带些犹豫的插了话。
□□浩要王祺“定夺”,这用词已经相当严重了。多半他是看出李齐贤要闹出大动静,一旦兵权在握,恐王祺鞭长莫及,到时控制不住局面。这“定夺”,竟是问要不要先下手为强的意思。而王祺轻描淡写一句“稍安勿躁”,让洪彦博心里有些没底。
“表哥,韩将军的意思我明白。”王祺温和地对洪彦博笑了笑,“权臣幼主,母后听政,快滥掉的戏码,让他们先演着吧。”
入夜,王祺亲自点拨了韩柏几招剑法。看着他和洪麟久未相见相谈甚欢的样子,也就放他们两个人去闹,自己早早的歇了。韩柏过了一夜就马不停蹄往回赶,王祺带着二人把他送到门口,回身轻快地对洪麟说:
“换身衣服,我们到街上转转去。”
听了这话,洪麟和洪彦博都有些费解。
王祺性子不喜热闹,平时除了进宫和必不可少的交往,几乎都是在家里或读书或练剑,或习字或绘画,总之很少出门。像这般公子哥儿似的没事“出去转转”,洪麟的记忆里还真没有几回。
虽然费解,洪麟也没有多问,而是听话地回房换衣服去了。
其中玄机,洪彦博略一思索也就猜出了大概,他颇有些好笑,又有些赞赏地看着王祺说:
“大君和魏王,配合的很好嘛。”
“魏王千岁嫌我聪明太过,我就笨点给他看好了。”
往后的一两个月,王祺便时不时和洪麟一起出门,无非看些风土人情,买些古玩字画,很少进出食肆酒馆,更不流连烟花之地。看得出来王祺是想做出一副风雅公子的样子,同时很巧妙地避免给人纨绔子弟的印象。
王祺知道,自己就算是装成纨绔子弟,魏王也不会相信,反倒令他更加防备。恰到好处地变得开朗和“平易近人”一些,暴露一点儿自己的兴趣和弱点,与其说是为了麻痹魏王,不如说是一种点到为止的迎合和表态。
果然,对魏王这种“迎合”的回应,效果很是不错。
十月初五,大都已经秋风肃杀,街上的人们都纷纷换上了夹袄。
王昕继位后来大都谢恩,元顺帝举办了规模盛大的欢迎宴会。王祺是王昕的叔父,当然是座上宾。坐在元顺帝左边下首的魏王,果然是一幅只手遮天的气势。他脸型方正,剑眉立目,身材魁梧,声如洪钟。就算和一众宾客都能自如地“打成一片”,可那冷血无情的气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起来。
“臣小国王祺,恭祝魏王千岁福寿安康。”
席间,王祺主动去向魏王敬酒,言词几近奉承,语气却不卑不亢。魏王哈哈大笑,竟亲自起身走下座位来接王祺的酒:
“听我皇兄说,江陵大君才华横溢,近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千岁过誉。臣也不过是有幸读了几年中原书,忝在书生之列罢了。”
与魏王不痛不痒地闲聊两句,王祺知道说什么并不重要,跟魏王正式见了面,就已经尽够了。一转身却看见宝塔诗里就坐在魏王身侧。自从那一夜,王祺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过宝塔诗里。此番席间再见,宝塔诗里真的像从未与他深交过一般,与他寒暄的得体客气,拒人千里。
王祺并没有觉得失落,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疑惑,在心底里慢慢荡开。
狂欢宴饮,一直持续到深夜。锣鼓喧天,丝竹绕梁,灯红酒绿,衣袂软香,好一派集聚人间奢华的升平景象。王祺看着这席间觥筹交错的人,每一张笑脸背后,都有着怎样的阴谋和争斗,每一句奉承话之间,都藏着怎样的心机和陷阱。
自己九岁的侄儿王昕,被宫人陪着,寂寥而忐忑地站在湖边放灯。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可是现下却已无人理睬。谁都知道这无非是借了他的名义,组的又一个声色局,权力场。
王祺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温柔地唤到:
“昕儿。”
王昕抬起头来看着他。宫人恭敬地教他喊“王叔”。王昕没有见过这位王叔。他还只有一岁的时候,王祺就已经远赴大都为质。然而这个九岁的孩子看着眼前这个温暖的“陌生人”,竟不自觉地亲切起来。
“王叔。”
孩子软软的呼唤,听得王祺心里一阵阵发紧。他爱怜地摸了摸王昕的头,拿了一只荷灯来,揽过他小小的身子,手把手和他一起放进湖里,看着那一点微光顺水漂走,在纷杂炫目的各色宫灯里失了痕迹。
王祺在心里默默祝祷,无论如何,请护佑这孩子平安。
王祺出宫回家的时候,已近子时了。他站在院子里,抬头去看一弯上弦月兀自发出清冷的光,星星在极遥远的地方躲闪着,让他莫名的有种将生命拉长散去的念头。适才轻轻推开院门发出的声响,更衬得这仲秋的夜万籁俱寂,连一片黄叶飘落的声音,都余韵悠长起来。
每时每刻,无处不在的算计,让王祺几乎忘了自己的初衷。在这么干净却微弱的月光下,倒不妨什么都不想,就这么散了……
恍惚间见上房窗纸上面影影绰绰映出昏黄的灯光,他知道这一定是洪麟不放心,一直挑灯等着。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纯粹的光,能令他说服自己还是自己的,唯一纯粹的爱。
王祺进屋的时候,洪麟已经趴在灯边睡着了。他舍不得叫他,正想着怎么能不吵醒他弄到榻上去的当口,洪麟自己却从浅眠中醒了。
“殿下,您可回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映在惺忪睡眼里的,是那人模模糊糊的惊艳轮廓。洪麟分不清他的眉目,满眼都是他稍显散乱的领口,两道若隐若现的锁骨,因为微醺而染上云霞一样颜色的脸颊,丰润的唇上还有鲜亮的痕迹……
王祺浑然不觉洪麟眼光中的异样,上前一步架起他的胳膊,温柔的说到:
“去床上睡吧。”
被架起来的一刹那,洪麟大力挣开了王祺的手,顺着王祺向前栽倒的姿势,牢牢地把他箍在了自己的怀里。王祺只觉得自己几乎是撞在洪麟的胸膛上,撞上的一瞬间,脑子里轰的一声烧起火来……
“殿下,您真美。”洪麟嗫嚅着说。
王祺那时伸出手去回抱住洪麟的感觉,一直到死,也没有对自己描述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