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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挣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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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麟走的这一年,王祺才真真切切地知道了,思念究竟可以有多噬骨。
关于自己对洪麟的想念,他前前后后有过许多想法:他曾设想自己高估了对洪麟的感情,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以割舍。可是这样的设想在洪麟走后的前两个月,就被自己茫然失措的想念不留情面地推翻;后来他又设想也许时间久了自己也就会习惯,慢慢淡忘这个人,可是非但没有淡漠反而发展到几乎痛彻心肺的思念,让王祺彻底绝望了。
在两人认识的第十个年头上,彼此第一次分别,王祺就这么按着胸口,捱过了一年的日子。
洪麟却在这一年如游鱼终得水,如鹰隼终上天,迅速地打开了眼界心胸,长成了男人。
又到秋去冬来的时候,王祺读过的书,习过的字画,心思里的狠绝,连同眉宇间的沉郁,都又浓重了不少。
深秋的天空很蓝,云很淡。小厮拿着一把硕大的扫帚,在院子里扫过这一个秋天里最后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漫天黄叶中立着那位温和又有些沉默的高丽来的王子,正从椅中站起来轻轻抻拉着筋骨。似乎又高了些,不然怎么即使穿着夹袄,也都显得越发瘦削了呢。
洪彦博踏进这院子,王祺正在阳光下读书。见洪彦博来了,他抬手止住了他欲下拜施礼的动作,然后转身带着他进了屋。
“大君,如您所料,德宁公主虽然此前处处受制,但是借这次丞相脱脱出征,高丽筹措兵马钱粮不力的由头,联合她娘家的势力,罢了李齐贤的左膀右臂。军中也有不少人倒了李齐贤的戈。这招一举扭转颓势,快把李齐贤逼进死胡同了。”
王祺只了然的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初洪彦博和□□浩都对权力熏天的李齐贤颇为忌惮,唯独王祺不为所动,叮嘱□□浩“以不变应万变”。果然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德宁公主便蓄势齐发,把李齐贤几乎一夜就拆了个干净。
想起王祺当时那句“权臣幼主,母后听政,快滥掉的戏码,让他们先演着吧。”洪彦博除了陈词滥调的一句“佩服”,实在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在朝多年,洪彦博的原则是步步谨慎,他不是不知道李齐贤为人,也不是不知道德宁公主很有些手段,只是他不想放任一点不安因素存在,势必也就失了大收大放的手笔。那般不仅看得准形势,更有决心甘冒风险放手一搏的气魄,只有在王祺身上,才能挥洒得如此浑然天成。
“这么一来,李齐贤怕是没有几日活头,德宁公主便毫无顾忌了。”
“倒也未必,我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呢。”
王祺说的云淡风轻,可这下洪彦博是着实不解了。看出他的疑惑,王祺竟俏皮地笑了:
“表哥看着,过些天,恐怕这个李齐贤就要派人来大都了。”
洪彦博像个老者一样慈祥地拍了拍王祺的肩。他并不想马上弄明白王祺的意思,他对他的信任,已经足以支撑他轻松的,等着看戏一样的心情。开京朝堂的话题洪彦博也不想多谈。今天来找王祺最重要的目的,是他的婚事。
“大君,您就快年满二十二岁了。先王在您这个年纪,已经与先王后诞下世子了。”
一句话,王祺的眼光暗淡下来。
“表哥意下如何?”
该来的,总是要来。
“臣想着,还是求娶一位蒙古公主的好。”
“就按表哥的意思办吧。”
像赶着要印证王祺的“英明”一样,李齐贤派人来大都的消息,没过多久就通过洪彦博的渠道传来了。王祺一面心情很好地着人去查来人秘密拜访的是元廷哪一位权臣,等消息的当口,一面听着洪彦博关于他不得不面对的婚事的安排。
“大君,前些天魏王通过臣的友人,表达了想把女儿嫁给您的意思。”
“宝塔诗里?!”
“不行!我不能娶她!”
洪彦博话音未落,王祺就有些失态地喊了出来。这种虽控制了力道却明显的失态,让洪彦博莫名有一种命运拉开帷幕,悲哀席卷而来,而最终只有远远见到的萧瑟的古战场上,枯草断茎的错觉。
“前些天谈到婚娶,您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再说,宝塔诗里公主美貌出众,与您也相熟,总比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公主……”
王祺却近乎粗暴地打断了洪彦博的话:“随便哪一个蒙古公主都好,我不能娶宝塔诗里!”
“大君,您这是怎么了?”洪彦博稳住自己的情绪解释到,“从来高丽王室迎娶蒙古公主,都是我们求亲。别说魏王这样权倾朝野的人物,就算普通皇族,也从没有主动示好要嫁公主的先例。魏王破例主动嫁女,属意您为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您怎么……倒不赞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王祺气息急促,脸上泛起了青紫的颜色。只是一味强调不行,却不给理由。这已经不仅仅是失态,简直是无理了。
“大君……”
“别说了!我不需要靠女人为王。”
“大君!您怎么能如此孩子气!”
洪彦博气结。
这说的是什么话,幼稚的赌气一般,哪里还是那个心思明决,冷静睿智的江陵大君?
被派去打探李齐贤密使拜访对象的人前来回报的时候,正碰上这么一幕:王祺临窗在案前站着,背对着洪彦博,气息不稳,脸色潮红;洪彦博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也是破天荒一脸的愤怒,还夹杂着明显的犹疑和不解。任谁也能看出气氛非常不对,那回报的人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只好垂了手默默站着。
洪彦博调整了一下姿势和情绪,先发问到:“什么事情?”
“是……大君吩咐探听李齐贤的密使上大都找了谁……”
“说!”
王祺一声断喝,吓得来人后退了几步。
“是……是魏王……”
“嘭”的一声闷响,王祺像瞬间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一般,重重地靠在了条案上。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撑住案角,一阵天旋地转。
“大君?李齐贤找魏王有何不妥吗?”
来人不过区区“魏王”二字,王祺就几乎是要软倒的架势。洪彦博摸不着头脑,加上担心王祺的身体,先前与他关于迎娶宝塔诗里的争执也就暂时放到了一边。
“你先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从暴躁中安静下来,一开口声音却是一片喑哑。洪彦博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也好,今天算是谈不下去了。于是默默地退了,吩咐家下的小厮细细留意王祺的身体,一旦有事马上赶去通报他。
王祺用肘撑在案前勉强坐下的时候,洪麟正在打马返回大都的路上。
中原因历经磨难而深入骨髓的神采,在北方蛮族沙尘一般的幔帐中依然厚重的熠熠生辉。在这神采里,洪麟终于不再是那个被保护被宠爱到不知世事的少年。经过春、夏、秋整整三季,洪麟跑遍了黄河长江流域,见过朱门酒肉,见过路边饿殍,听过难民哀号,也闻过软玉生香;与贼人为过伍,为贫苦人鸣过不平,做过一掷千金的阔少爷,也当过为几个钱奔波劳碌的小工;被莫名其妙的下过狱,也因风流倜傥而招来风尘女子青眼有加……他一路潇洒来去,结交各色人等,混迹三教九流,不但厘清了南北各路起义军的形势,探听到了不少内幕,更难得的是,他关于王祺交给他的事情,已经有了自己逻辑清晰的见解。
他终于有了连王祺也不曾有的经历,他终于可以比肩站在他的身边。
“大哥!你慢一点儿能死啊?!”
除了吃饭睡觉,韩柏跟着洪麟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的路,实在是累得不行。
“好韩柏,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到了嘛。”洪麟全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只拿了好听话来哄着这个喊他大哥的男孩,“我上个月给殿下稍信儿,说明天就到大都,要是晚了,殿下一定会担心死的。”
“又拿殿下来压我。”
韩柏虽是嘴硬,手里的马鞭却扬起来,奋力赶上跑在前面的洪麟。
一年的时间,韩柏自然而然地跟着洪麟改口称王祺为“殿下”。王祺直到阖上双眼的前一刻,也不能忘记这个世间第二个叫他“殿下”的男孩。他记得他阳光明快,敢爱敢恨,记得他被自己抓回来时的倔强,记得他跪在面前宣誓效忠时眼神里面的坚决……到死的时候他想对他说谢谢,想说别哭,可是,他那时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
洪彦博当晚回到寓所,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他与王祺相识、相交已经十年了。其实他知道王祺对婚姻并不热衷,个中缘由,也能猜个大概。但是王祺最终还是会以大局为重迎娶蒙古公主,这点洪彦博从未怀疑过。他也曾想,这桩强人所难的婚事,恐怕会给王祺的人生带来困扰,但是回顾历代高丽王室,真正相濡以沫的政治夫妻又有多少?以王祺的处事为人,能力地位,驾驭政治婚姻,不是什么难事。即使他和洪麟……真的怎么样……两个都是聪明人,应该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正是因为这些想头,关于王祺的婚事,洪彦博一直以来并没有太大的担心,当魏王委婉的向他表达结亲意愿的时候,他更是欣喜若狂。
令洪彦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迎娶宝塔诗里,竟然会招致王祺如此激烈的反对。
虽然这些年来王祺的许多心思都让他难以琢磨,但是唯独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强硬,毫无理由的拒绝,让洪彦博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王祺感觉到了陌生。
然而洪彦博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他深谙做决策要抓住主干,把握时机,不得已时可以暂时放下枝节疑惑的原则。经过一夜的思考,同魏王结亲意味着什么,而拒绝魏王又意味着什么,都在他脑海里一一清晰起来。他决定无论如何,必须逼着王祺走活这盘棋。
第二天一早,洪彦博就吩咐下去,找出历代高丽大君聘定元廷公主最高级别的礼单,照样准备起来。午饭刚过,他便收拾停当,去见王祺。
初冬的季节,天色阴的压抑。
王祺坐在圈椅里,还是一丝不苟的打扮,衣衫熨贴,长发齐腰,只是一张脸憔悴的吓人。
“大君,臣已着人准备彩礼。明日一早,臣便过魏王府谢恩,告诉魏王您会在正月前亲自登门下聘。”
王祺只有两个字:
“你敢。”
声音不大,却冷得像万年寒冰。一股独属于君王的生杀予夺简直能将人迎面扑倒,洪彦博连惊讶都来不及,几乎下意识双腿一软就要下跪。
然而他顿了一顿,想到来意,拼了全身的力气勉力控制住自己镇定下来,尽量平静地回禀到:
“违逆大君,臣万死莫赎。但唯独这一件事,臣敢。”
王祺百转千回的心里,一阵阵的紧缩,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