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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理想 ...

  •   王祺在第一缕晨光中醒来的时候,洪麟就搭边儿坐在自己的榻上,一脸的尴尬惭愧。看见王祺眼睛挣开了,他“呼”的一声跳起来,重重地跪在榻前:
      “殿下,小臣……小臣昨晚逾矩,请殿下……责罚……”
      王祺撑起身,看着榻前跪着的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扶他。只是双手按上他的肩,要把这人刻进骨里、纳进命里一样的望着他,望到眼睛累了,心也酸了,还是舍不得停下来。
      洪麟本是低着头,等了许久许久不见王祺答话,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扑面而来的就是王祺这个眼神,带着亘古洪荒流传下来的渺远苍茫,含着天涯海角聚拢而来的苦乐悲喜,要把命里所有的血,所有的泪,都渡给眼前这一个人。洪麟看着看着,心不知怎么就揪起来。
      多年以后,当洪麟在一片和光明媚中走向尽头,最后的意识里随着气息拉长变淡的,就是这个眼神。
      他想我为什么不懂,殿下,为什么您在的时候,我一直不懂……

      经过了那个晚上,洪麟或多或少还是“放肆”了些。王祺对他是什么感情,他虽不甚明了,但是王祺宠他,拿他没辙,这状况洪麟算是彻底搞明白了。于是仗着宠撒个娇,骗着王祺添衣吃饭早早睡觉什么的,慢慢的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转年二月里,大都下了最后一场雪。韩柏风尘仆仆地赶来,给王祺带了开京的几封信。
      洪彦博翻着手里薄薄的几张纸,忧心忡忡道:“德宁公主怕是制不住这个李齐贤了。”
      “未必。”
      王祺长身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来。
      “表哥,现在南边是个什么情势?”
      “大君是指?”
      “南人和汉人,如今凑起的队伍也不只一支了吧?表哥看着他们,究竟有没有能成事的?”
      “大君是想,和叛军……南北夹击……反元?”
      “还远没到时候呢。”王祺没有回头,只淡淡的露出个笑容,凝在窗棱上开出了花,“我只是想先看看他们,各是什么样子的。”
      自从王祺满了二十岁,他步步为营的心思,笼络人心的手段,洪彦博早就见惯了。可是这般大开大合的韬略和眼界,这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勇气和狠劲,让洪彦博还真是一时回不过神儿。
      “那就让洪麟去南边看看吧。”略顿了一顿,洪彦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也许是想让这个自家子弟出去历炼历练,也许,是潜意识里希望他离王祺远一些。
      如果说江陵大君还有一个弱点,恐怕就全在这个孩子身上。
      王祺没料到洪彦博会这样讲,着实恍惚了一下:“洪麟?他太年轻了吧……我怕……”
      “大君!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皇子伴读了!韩柏才不过十四五,比洪麟还要小两岁,开京大都也独自跑过好几趟了。您到底要宠他宠到什么时候?”
      自从忠惠王薨逝那晚以来,洪彦博再没有对王祺大声说过话。现下这明显不善的语气,让王祺不能不留意。
      心下打着颤,转过身来看着洪彦博,好几个自己在心里面打架:舍不得他吃苦,怕他有危险,而且……真的离不开他……可是,不水火里走一遭,怎么长成男人?
      王祺停了一会儿,缓下一口气来:
      “就依表哥吧。”

      冬天的夜很低。月亮露脸儿的时候,雪早已停了。清清泠泠的光水似的泼下来,在雪地上打着滑反射到王祺的脸上,一片细腻的月白。洪麟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一脚踏进屋看见王祺坐在窗前作画,窗子却大敞着,不由分说上了前去,“砰”的一声拽上了窗户。
      “殿下,天气这么冷,您怎么还能开着窗子呢?”
      半是埋怨的语气,边说边拿了手边的棉袍,细细的替王祺披上,双臂顺势环住身前人的肩,在他耳边柔声说:
      “冬天夜长,喝点儿热茶,早些睡吧。”
      王祺被耳边的气息撩拨的一阵心悸,定神略挣了挣回过身来看着他:
      “洪麟,你过来坐下,我有事情和你讲。”

      哪个男人不想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盼着你独当一面,总不能把你困在身边一辈子。就算我想,怕你也是不会甘心的吧……
      罢了,就放你出去闯闯,也看看离了你,我能不能活……
      “殿下?”洪麟依着王祺的话坐下来,王祺却又发起了呆。
      “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很好啊,韩柏那小子早不是我的对手啦!”洪麟一说起功夫就兴奋,“殿下亲自教的,洪麟当然不能丢您的脸。”
      “书读得如何?”
      提到书就打蔫儿,洪麟红了脸,支支吾吾的答到:“嗯,还是喜欢兵书。”
      “说来听听。”
      “六韬里龙韬一节,记载了一种‘阴书’,说是将一份作战文书分写在三枚竹简上,派三个兵各持一枚分别送往目的地。受文者将竹简合而为一,便知文书内容。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以后殿下可以试着用用。”
      洪麟狡黠地眨着眼睛,摆明了就是要逗王祺开心。
      想想自己要让洪麟去做的事情,他倒偏生此时讲这么个故事,王祺不禁哑然失笑。
      “旁门左道。说点大气的。”
      “孙子有云夫知胜者有五,最后一知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小臣喜欢这句。”
      王祺心里一震。
      洪麟,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去闯一闯吧。

      “好!我不御你,倒要看看你这个‘将’能不能。”
      王祺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听了这话,洪麟却慌了,手忙脚乱的想解释:“殿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洪麟,你没有说错。”王祺打断他,“每个人都有理想。你的理想,就是这句‘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是也不是?”
      “是。”声音不高,但是坚决。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说这话的时候,王祺的眼光越过洪麟,穿过厅堂,似乎掠过千山万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洪麟又感受到他的殿下身上那种熟悉的寒冷,和那寒冷下面点着的烈火,要把他烧起来,即便殒身亦不恤的焚城飞升,凤凰涅磐。
      “殿下……”
      “高丽自古是中原番邦。我不求尽数脱离,更不求反客为主。我只希望高丽人能在高丽的土地上平平安安的劳作,春种秋收,市井欢愉。再不为这中原争斗被榨干凋敝,再不为别人的天下做马前卒。”
      母后在时,常对我说,不求闻达诸侯,不求风云叱咤,只要家国平安,庶民富足。
      我不能像中原人一般行事,因为没有可供大开大合也平和宽广的出身,我只能在狗苟蝇营的泥沼里去撑起那一个角落,这进退不得的所谓“理想”,洪麟,你明白吗?
      “殿下,洪麟明白了。”
      像看透他心中所想一般,揽过眼前人单薄的身子。洪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人的肩膀上担当着什么。他工于心计,玩弄权谋,他费尽心机为的却是那自己不爱的位子,为的不过是,
      家国平安,庶民富足。

      “殿下要洪麟做什么?”
      “蒙古人统治中原百年有余,一向酷吏苛法。近些年豪强把地都占尽了,更是民不聊生。中原以文化之上千年,怎么受得了蒙古人这般无知凌辱?如今南人和汉人已被逼到极限,南边儿、西边儿,处处都开始有反叛的势力。但这几路看起来都是占山为王,各自为政的势头……”
      “殿下要洪麟去联络他们?”
      好聪明的孩子。
      王祺说话,一向从不把事情点透。可是碰见洪麟就完全两样。他本想着把形势说的尽量透彻,让他尽量明白,没想到洪麟竟是个响鼓不用重锤的聪明孩子。王祺握着洪麟的手,只觉得心里被这种安慰暖得一片柔软。
      “不是。一来我不在其位,二来……”
      秘密联络叛军,这是几方杀身的险棋,我怎么能让你以身犯险?这念头却说不出口,王祺调整了一下呼吸,含糊地把这层意思支吾过去:
      “二来时机未到。如今你南下,只需搞清几路人马的派系来头,谁有道,谁无道;谁得民心,谁不得民心。换句话说,谁最有成大事的气象。明白吗?”
      “殿下要搞清这些,最后是为了什么?”
      连问题都问得一击即中。洪麟的天分,让王祺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
      “为了那个成大事的,日后不再以我高丽祭旗。”

      为了那个成大事的,日后不再以我高丽祭旗。
      后来,他是番邦之主。
      番邦,命运不给他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概;不给他唯我中土,万国来朝的胸怀。他能做的,只有用尽心机去夺那不愿做的位子,然后在那位子上,受尽委屈,耗尽心血,用命去保他那一隅子民的安宁。
      如果可以,就算拿了自己的一切去暖他,也在所不惜。

      三天后,洪麟穿着一身孝服,谎称为早已离世的老父奔丧,避过大都盯着王祺的众多耳目,一路向北将至边界才向南折返,催马经豫南至濠州,遍访蓟、黄,再过江陵、武昌,顺江而下直到应天。一走,就是近一年。
      王祺派韩柏一路跟着,相互照应——终还是不放心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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