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笙歌里》寂若安年

4、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从那以后，少年便在青花小筑住了下来。
　　之后，他手写了一封家书，大概交代了他要常住这里的原委，就让楚青带着家丁回乡去了。
　　偌大的青花小筑，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如此，大半个月转瞬即逝。
　　期间，我见他每日除了对着窗外的蝴蝶兰发呆，便是沉默。怕他无聊，便去取了些书来，让他解闷。他对此自然大为感激，却依然不肯多言。

　　一日，我如往常一般端着爹爹熬制的汤药去给少年。他正坐在床上看书，见是我，便放下了书。
　　我走到床边，将药碗递给了他。他伸手轻轻接过，一饮而尽，复又将药碗递还给我。
　　“这药也喝了有半个月多了，爹爹让我问你，可感觉好些了？”
　　少年点了点头，“咳嗽，好似没有之前那般厉害了。”
　　我笑了笑，道：“爹爹的神医之名可不是吹出来的。”
　　少年怔了怔，微薄的嘴角居然牵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他那张清瘦的脸上，依然如平日般冷然。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我见他复又拿起了放在枕边的书卷，便端着药碗打算离开了。可才走了几步，就听见少年温润如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些日子，劳烦苏小姐照顾了。”
　　“只是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的。”我未转身，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便走出了屋子。

　　自那之后，少年的话居然就渐渐多了起来。
　　后来，我每次去给他送药，他都会同我闲聊几句，但不外乎是议论些书卷上的问题，对于他自己，他却始终只字未提，神秘如常。直到有一次，我无意间问起他的家乡姓名，他怔了半晌，才回道：“我叫……沈皓玉，扬州人氏。”
　　“沈皓玉……”
　　“那么……你呢？”
　　“我叫苏雪念。”
　　“苏雪念……苏雪念……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苍白的脸颊上居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后来，我们越来越熟悉，彼此之间也便不再以你我相称。
　　他唤我苏雪念，我便笑嘻嘻的唤他沈皓玉。
　　如此，他在青花小筑一住便是两年。
　　眼见着因为爹爹的医治，他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心里居然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这里的。

　　在这两年间，楚青倒是常来，而且每次都带着许多贵重的奇珍异宝或是银两，说是老爷夫人交代了要答谢爹爹的，可是爹爹每次都是委婉推拒，未曾拿过他们沈家一丝一毫。
　　楚青见是如此，便将东西都留给了沈皓玉。几次之后，就几乎要将他的屋子都快堆满了。他每日见着这些挤占着大块地方的无用之物，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若是楚青下次来时再带些过来，你爹爹又拒不接受，我这里，恐怕是要堆不下了。”
　　“爹爹向来就是极不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的，又怎么可能收下呢。”
　　“那这些东西就这么堆在这里，可怎生是好？”
　　“我倒是有个想法，一来可以腾空了屋子，二来也算做了一件行善积德之事。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什么想法？倒是说来听听。”
　　“不如乘着爹爹睡着了，我们带些去城中施舍给穷苦百姓，也好叫这些东西用得其所。你说可好？”
　　沈皓玉点了点头，“当然好了。不过，姑苏城距离风月谷也有好几十公里的路程，若是我们晚上出去，来得及回来么？”
　　“有了爹爹的追风，去哪都来得及。”我嘻嘻一笑，朝他神秘的眨了眨眼睛。

　　在那之后的一天夜里，爹爹早早的便回屋睡了。
　　见着爹爹屋里的烛光一灭，我便偷偷的跑去了沈皓玉的屋子。他早已在屋里等候，见我来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小心翼翼的关上了屋门。
　　“你爹爹睡下了么？”
　　“嗯。我们把这两个口袋装满了，就到屋后去吧。”
　　沈皓玉疑惑的点了点头，却还是照着我说了做了，两个人拿着两个大包裹偷偷的到了屋后。
　　“你在这等我。”
　　沈皓玉低低的应了一声。

　　过了没几分钟。
　　当我骑着这匹雪白色的骏马出现在沈皓玉的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好俊的马儿！”
　　追风似是听懂他话似的，居然神气的打了个响鼻。我不禁轻拍了它拍的背脊，在它耳边低语了一阵，它才总算安静下来。
　　“上马！”
　　沈皓玉本来还在暗自称奇，见我伸出手来，便拉住我的手，一个借力上了马。

　　这匹马便是爹爹最心爱的宝马。
　　既然取名追风，自然是跑的极快的。要是平时，爹爹定然是不许我私自将它带出来的，今日若不是乘着爹爹睡下，哪里有可能这么轻易的带着它出了烟雨谷。
　　一路策马疾驰。
　　马背上，沈皓玉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刚才你同这马儿说了什么？它怎么就听话的安静下来了？”
　　“我说——追风，爹爹睡下了，你可不要吵醒他，它就明白了。”
　　“它听得懂人话？”
　　“是呀，我们苏家的马儿可聪明了。”本想忍住笑意，可是听到身后沈浩宇将信将疑的声音，终于还是哈哈的笑出了声。
　　“好啊，苏雪念，你骗我！”
　　“我有没有骗你，你问追风呀？”
　　明知是句玩笑话，沈皓玉却真的朝追风喊道：“追风，追风，苏雪念说的都是实话么？”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我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身后的沈皓玉却突然沉默起来，不发一语。我不禁止住了笑意，半晌，才怯怯的问了句，“沈皓玉……你生气了？”
　　他依然沉默着，直至我低头说了好几次对不起，他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沈皓玉！你竟然骗我！”
　　“苏雪念，是你骗我在先，这下我们可扯平了。”
　　“不行不行！”我回身就要去打他，怎知他一闪身，差点从马上落下去……

　　一路笑闹着，不多久便到了城门口。我们将追风留在了城门外，带着包裹入了城。、因为正值深夜，城中的人已然进入了梦乡，只在偶尔的时候能听到几声犬吠声。
　　我们将随身携带的银子珠宝分成了一份份，打算扔在城中穷人的屋门前。待分派到最后一家时，身后居然隐隐响起了人的脚步声，然后便听到一阵锣声，“咚——咚！咚！咚！”
　　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个穿着深色衣服的打更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咚——咚！咚！咚！”
　　眼见那人愈走愈近，我们迅速找了个地方避了避，见他渐渐去的远了，沈皓玉才道：“原来已经四更天了，我们可要快些回去了，不然若是被你爹爹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我点了点头，和他快速走至了城门外，吹起一声轻哨，追风便如风而至了。

　　待回到烟雨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咳嗽声。
　　起先我并未在意，直到快到青花小筑的时候，才感觉到身后的异样，唤了几声沈皓玉，居然全然无应。
　　我匆忙勒紧缰绳，追风嘶鸣一声，停了下来。我这才敢回身，却看到他双眼紧闭，手捂着嘴，脸色苍白的难看。
　　待细细一瞧，才发现，居然有血红色的东西从他的指缝里一点点的溢出来。
　　“沈皓玉，沈皓玉，你没事吧？”
　　他无力的点了点头，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当下策马飞驰，往回赶去。

　　远远的便望见青花小筑前，爹爹如石柱而立。
　　心下猛地一颤，自知这次断断是逃不开爹爹责骂了，只等追风一停，便下马朝爹爹喊道：“爹爹，我知道错了——你先看看沈皓玉，再责罚我好不好？”
　　“他怎么了？”爹爹皱着眉头，待看到沈皓玉的样子，脸色突然大变，“快扶他进去！”当下手忙脚乱的帮着爹爹扶着他进了屋子。

　　“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
　　“你们带着追风去哪了？”
　　“姑苏城。”
　　“去那做什么？”
　　“楚青送来的东西太多了，一直堆在他的屋里，快堆不下了。所以……所以我就提议把它们分给城里的穷人。”
　　“胡闹！”
　　“爹爹，我知道错了，沈皓玉他不会有事的，对么？”
　　“他的身子怎么经得起如此的舟车劳顿……看他的样子……两年的调养怕是毁于朝夕了……爹爹的心思算是白费了。哎，也只怪他自己……竟然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爹爹轻叹着摇了摇头，走出了屋子。
　　我听得呆若木鸡，直到觉得脸上一阵微凉，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居然落了满面。

　　“你怎么……哭了？”听得他微弱的声音传来，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缓过神来，
　　“我哪有哭啊。”手指胡乱的在脸上擦了几下，我硬是在嘴边扯出了个笑容。
　　“你和苏神医的话……我都听到了。”
　　笑容僵在了原处，拼命忍住的眼泪居然又一次涌上来，眼前的他，一点点的变得模糊起来。想说什么，最终出口的却只剩三个字。
　　“对不起。”
　　躺在床上的沈皓玉却轻轻的摇了摇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心甘情愿的。”
　　一惊，望向他，却看见他亮如星辰的眼瞳里，居然有什么东西温柔的荡开来。
　　“其实……你爹爹很久前就同我说过……我这身子就如同快要燃尽的红烛……经不得半点奔波劳累……他如此医术……也不过能延我几年的性命……若是不听劝告……大罗神仙……恐怕也乏天无术。”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既然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又怎么会同意……我和你去呢……”他嘴角上扬，笑容居然美得像是绝壁上的血色蔷薇，让人忍不住的心疼。
　　“可是……你的病……”
　　话未说完，却已然被他打断。
　　“我说过，我心甘情愿——为你，苏雪念。只要你活的快活。”

　　许久之后，爹爹才拿了一碗汤药过来，走到床边，望着床上的沈皓玉，轻轻叹了口气，“我可同你说过，你这身子，经不得半分劳累的，你怎么就不听呢。如今，就算穷我所学，怕是也延不了你多久性命了——这药你先喝下，对你的病，也有好处。”
　　“多谢苏神医关心。”沈皓玉伸出手正欲接过药碗，我瞧见他手心里的血迹，心里突然像被狠狠扯了一下，不及多想，就从爹爹手里把药碗抢了过来。
　　“爹爹，我来。”
　　爹爹点了点头，又关照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屋子。

　　“把药给我……我自己来。”待爹爹走后，沈皓玉朝着我伸出了手。
　　“我说过，我来！”不由分说的，我用药匙舀了一勺药就往他嘴边送，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张开了嘴。
　　直到碗里的药悉数喝完，我才收了药碗，“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走至门口，沈皓玉却突然叫住了我。
　　“雪念。”
　　我一怔，停下了脚步，却未转身。
　　“雪念，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可是我怕我若是不说，以后这些话就只能伴我长眠地下了。”
　　“爹爹……一定会医好你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惧怕死亡，我只是怨恨老天，恨他，只肯给我这么短暂的一生，恨他让我遇见你，这么迟。”
　　“以前，我一直希望我的病有朝一日能够好起来，能够像常人一样生活。可是现在只希望老天能尽可能的多给我些时日，让我能陪着你，一年也好，十日也罢。”
　　“若是以后，能常唤你雪念，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要你快活，我便快活。”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的话，眼泪就不由自主的落下来，心疼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沈皓玉，清冷如你，孤傲如你，热情如你，倔强如你。
　　你说，你希望能陪着我，一年也好，十年也罢，那我陪在你身边。
　　你说，你希望能常唤我雪念，我许你唤我一生一世。
　　你说，只要我快活，你便快活。

　　可是，你知不知道，从你说出这些话起，我便再也不可能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