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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二十二章全 ...

  •   第二十二章

      六月的天有些闷热,虽然身旁的华生电扇一直在摇动,坐在功德林的柳彦杰也没觉得有多凉快。无线电里正叽里呱啦地说着陈市长的承诺。今早报纸《上海》头版上也提到了陈市长反赌战的胜利。

      “你听听,陈市长说沪西如今已经是‘拥有高级马路的理想居住区’,”白三爷坐在柳彦杰对面喝着一盅佛跳墙,“我的车今天路过浙江路,还看到不少新开的赌场,一家比一家气派。”

      “你听他胡说八道。”柳彦杰说。陈公博这场所谓的胜利仅仅停留在伪报纸上,沪西那些豪华赌场丝毫没有受反赌战的影响。

      “听人胡说八道也是件有趣的事。瞎话要说得好,叫人起劲,说得蹩脚叫人扫兴。你想,明明是这样,非说成那样。说的人在动脑筋,听的人也动脑筋。说的人不想让听的人知道真相,却让听的人更想去猜那真相。”白三爷用筷子戳了戳桌上的一盘椒盐排条,“好像我们面前这盘排条。我们都知道它不是真的排条,它是用素的做的,可它偏偏做得那么像,让我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白三爷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认真地嚼仔细地看,最后他把剩下一半放到自己碗里笑了笑:“是藕。”

      柳彦杰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在说排条,也不是在说陈公博,他在说周景。周景躲着白凌桀,柳彦杰看得出来。“你这样累不累,”他说,“你也鬼迷心窍了。”柳彦杰为自己倒了杯铁观音。大堂里有供佛像,时不时会飘过来一阵淡淡的焚香的气味。佛像前有人跪着磕头。“你去那边上支香,趁早把心鬼烧了,免得以后坏事。”

      “我喜欢养这只鬼,”白三爷继续喝那盅没有喝完的佛跳墙,他笑着说,“烧了我会舍不得。”

      “舍得舍不得,都已经不是你的了。”

      “难保往后不会又成我的了,”白三爷说,“凡事都会变。”

      “他已经结婚了。”

      “我也结婚了。”

      “他和你不一样!”

      柳彦杰不喜欢“不一样”这个词。但人和人注定不一样。周景是旧式大家庭出来的人,虽然表面上痞,但骨子里那种重家庭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结婚。

      “之前那桩瓷器的案子闹得沸沸腾腾,现在好像又平静下去了。”白三爷不想再提周景。

      柳彦杰想起年前工部局警务处查瓷器的事,问白三爷,“汝窑那件事后来怎么样?”

      “警务处那些人并没有来找我,听说还在查。其实就算他们找我,也查不出什么。我和那个买办之间除了生意,没有关系。”白三爷说。

      “那个日本人呢?”

      “他喜欢跟着我,就让他跟,”白三爷笑着说,“身后多个日本人,亲南京的那些人反而忌惮。”

      “日本人不是保镖,你要小心。”

      “我无所谓。倒是这两年重庆、南京,他们轮番对银行人进行的暗杀让我有点担心,前几天又有十几个银行职员被软禁在沪西。我的手下很畏忌,不少人想辞职。”

      “亲重庆的派人暗杀亲南京的银行,七十六号报复亲重庆的。银行的战争在重庆和南京斗争没有结束前不会结束。”

      白三爷微微点头,他又问:“听说你最近还在码头出货?”

      “两天前走过一船。”柳彦杰说。

      “我那批东西,你准备什么时候替我运出去?”白三爷问。

      “要再过一段日子,目前局势不明朗。”柳彦杰谨慎地回到。

      “不论明朗不明朗,今年年底前一定要走,我不想等下一个春天。”白三爷坚决地说。

      “我会安排,”柳彦杰问道,“我要的东西,你弄到了吗?”

      白三爷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送到柳彦杰手中。

      走出功德林柳彦杰上了柳家的车,汽车行驶在南京路上。午后的天像罩了个盖子,闷得人透不过气,路上的人都在出汗。柳彦杰摇下窗,迎面吹来一阵阵热风,风里掺着一股咸湿的味道。身边的汽车也都慢悠悠地开,他注意到后视镜里始终有一辆黑色的司蒂别克。

      柳彦杰回到红屋的时候,柳晨曦也刚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提了一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竹编篮。柳彦杰能闻到里面栀子花的香气。他想起贝当路口有个卖花的老太,听下人说她的儿子去年冬天在战争中牺牲了,他记得那时正是皖南事变。柳晨曦常常买她的花。

      “这天好像要下雨。”柳彦杰听到柳晨曦说。

      门口水门汀地面泛着潮气,一踩就是一个灰黑的脚印。院子里的蜻蜓飞得很低。美娟穿着一条浅黄的束腰连衣裙在门口向他们问好:“大少爷、二少爷,你们回来了。”他看到她凑上去接柳晨曦手里的篮子。柳晨曦叫住了她,从竹编篮中拿出一朵新鲜的栀子花,折断了花枝,仔细地帮美娟插在她耳后的麻花辫上。美娟微微垂下脸,偎在柳晨曦身前。她娇羞的样子像朵鹅黄的小米兰。

      柳彦杰重重地咳了声。美娟提着篮子飞快地退回到帘子后。

      “美娟这丫头多大了?”柳彦杰坐在交椅上,他没有动桌上的紫砂壶,只是盯着那条帘子。

      “大约快十八了吧。”柳晨曦在他身边坐下。

      “早该找婆家了。”

      “过几年找也不迟。”

      “周景的媳妇才十七,二娣十八岁都已经有小人了,”柳彦杰继续说,“女人到了年纪就该趁早找婆家,省得尽想些不该她想的事。”

      “做什么火气这么大,”柳晨曦微微笑了,他替柳彦杰倒了杯茶,轻轻地问,“就为了我刚才替她插得那朵花?”

      “你还替她买连衣裙。你那套西洋做派不要带到家里来。在英国可以随便,在这里不能随便。你无心,你就知道人家也无心?”柳彦杰不愉快地说,“人家心里头想什么能让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柳晨曦哈哈笑,“你管人、管事,你还管人心里想什么。明知实现不了的事,你还不准人家心里想想?”

      “想你就不可以!”柳彦杰压低声音重重地说。

      柳晨曦低下头笑。他额前的刘海垂了下来,微微挡住了那双弯月似的眼睛,留出他高高扬起的嘴角。柳晨曦再抬头时,仍止不住地微笑。他站起身,在柳彦杰的肩头安抚地拍了拍,愉快地到楼上去找小人。

      晚上,栀子花被摆在柳晨曦房间的床头。柳彦杰一走进屋就看到那盆有着新鲜花瓣的白色栀子。见到栀子花就想起美娟,这个老实的丫头开始想男人了。他不是反感女人想男人。女人早晚要想男人,但她不该想柳晨曦。柳彦杰在心里盘算自己手下那些没有成家的小伙儿。

      窗外闷得很,红屋外那层绿浪一样的爬山虎的叶子一动不动。偶尔有一闪而过的白光,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六月柳晨曦房里的鲜花总是不停在换,有的时候是白兰,有的时候是茉莉,都是柳晨曦从那个老太那儿买的。像这种不好的天气,他就把所有的花都买回来。柳彦杰从不过问这些事。柳彦杰知道柳晨曦不是喜欢花,他同情那个老太。柳晨曦对这种年纪的妇人总是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能是因为他从小没有母亲的缘故。

      “终于下雨了。”柳晨曦打开窗,把手伸出去。雨点极大,骤然落到他的手心手臂上。

      风开始大起来。

      “把窗关上。”柳彦杰说。

      柳晨曦爱站在窗边吹风,即使没有风他也经常那么站着。他总是默默无言地看着街边那几棵硕大的法国梧桐和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柳彦杰很少打扰他,有时也会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陪他看。偶尔,柳晨曦会说到树后的影子,以及一种好似他臆想中的暗暗注视红屋的视线。柳彦杰总是叫他不要多想。

      “彦杰,明天你早点回家,我也会提早回来,”柳晨曦关上窗转过身说,“我和研熙给你过生日。”

      柳彦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你可要好好准备。去年我上白三爷家参加他生日的时候,他的几房姨太太替他把场子做得十分体面。我不想落在他后面,”柳彦杰站在他身前,侃侃道,“明天让刘福到花圃叫人做好最时新的花柱送到这里来,把院子布置一下。厨房要烧最好的小菜,作料什么的让王贵他们去准备。叫美娟把柜子里那些骨瓷盘都拿出来洗干净,擦得要亮,每个盘上要放朵雕过花。酒得准备洋酒。衣服都要烫过,一个褶子都不能有……我会邀请那些商场上的华董、名流,但是电话要你打。你是这个家的大少爷,大事都要你出面。”

      柳晨曦没有理会他,继续说:“明天晚上我下长寿面给你吃。这几天市面上的草莓很新鲜,下班的时候我准备绕到菜场买一些回来。小研熙喜欢吃水果。”

      “会不会太寒酸了?”柳彦杰凑近他说。

      “造作!”柳晨曦推开他。

      “你想送我什么?”柳彦杰又造作地凑了上去,意味深长地问:“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柳彦杰承诺。

      柳彦杰不在意柳晨曦送他什么。他已经从柳晨曦身上得到最想要的了,现在他只想一直把他保有下去,他不想弄得像白凌桀那样。白凌桀聪明了一世,到最后栽在一个糊里糊涂的周景手里。他看不出周景到底有什么好,白凌桀却稀罕他。周景倒没那么稀罕白凌桀,他只要黄花闺女,他说过他绝对不要破鞋。

      要是真的喜欢,会宽容这种事,即使心里头在意,也会装作不在意。柳彦杰喜欢柳晨曦,哪怕柳晨曦曾经做过白凌桀以前那些脏事,他还是会喜欢他。

      柳家的下人们在猜测他为什么不续弦。林若梅死的时候,他来不及想这件事。柳晨曦回来后,他根本不想这件事。柳彦杰有时会觉得很多事情就是那么巧,巧到它发生了,自己却还没感觉到。现在他已经是个有家的男人。柳彦杰拥紧柳晨曦,他极喜欢这男人在自己身边,他沉沦的样子总令自己迷醉,再好的酒也没柳晨曦香甜。

      他亲吻柳晨曦的脸。柳晨曦总是把自己打理的很清爽,他的脸白净又光滑。下巴稍微有些刺硬,也是柳彦杰喜欢的。男人终究是男人,不能弄得像女人一样。柳彦杰在沪西的野鸡馆子看到过那些打扮花哨、脸上涂粉的男人。那些男人不是男人,是一群变了模样的下等女人。柳彦杰解开柳晨曦束在腰间的皮带,将他的衬衫从西装裤中抽了出来。

      柳彦杰在他的耳垂边亲吻徘徊,他嗤笑地问:“你今天晚上想干什么?”

      柳晨曦略微分开两人间的距离。他看了柳彦杰一眼,嘴唇很快贴住他。他的手在摸索柳彦杰的纽扣,将它们一颗一颗解开。柳彦杰抓住他的手,他把柳晨曦拢在自己的影子下:“二少奶奶很迫不及待?”

      “你跟谁说话?”柳晨曦有些不快地说。

      柳彦杰抵住他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都那么多次了,你知道的。”

      柳晨曦向后退,他抬起头。“我以为我们是平等的。”

      “我们是平等的。”柳彦杰将他拽回身边。

      “你一直把我当女人。”

      “我没把你看做女人。”

      “但在这件事上你不愿意让步。”柳晨曦严肃地说。

      柳彦杰皱着眉,说道:“我们现在这样很好。”

      柳晨曦似乎不想与他争辩,也扫了亲热的兴致。他转过身,看窗外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的雨点。雷声更大了。柳彦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上前说:“这件事以后再说。我会好好考虑。”在柳彦杰心里,这是个缓兵计,他没真的打算往后商量这件事,他只想柳晨曦可能今年年底就会和陈家小姐结婚。结了婚,在床上他就是男人。以后他再找柳晨曦,柳晨曦不会再提这种事。不过,最近他偶尔也会恶毒地想,柳晨曦对女人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柳晨曦却把他的话当了真。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说:“你愿意考虑就好。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一样的,这样我们或许能走得更稳更远。”柳彦杰当然想和他一直走下去。他想到中午时自己对白三爷说了“不一样”,晚上柳晨曦又说“一样”。柳晨曦说他们“一样”的时候,柳彦杰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这股热流直通血脉。他突然发觉自己某些地方在跟着柳晨曦走,或许过不了多久他真的会觉得他们俩“一样”的。

      柳晨曦的气息很好闻。他埋首在他颈项中。柳彦杰好像嗅到了栀子花香。“清芬六出水栀子,坚瘦九节石菖蒲。”柳彦杰不由想起陆游的诗句。

      第二日,空气中仍弥漫着昨晚的湿气,云层低沉。雨暂时停了,但依旧能听到时有时无的闷闷的雷声。

      柳彦杰出门的时候,柳晨曦抱着小人嘱咐他,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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