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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十三章全 ...

  •   第二十三章

      傍晚,柳晨曦的车沿着劳勃生路向东,大拐到戈登路。在沿街的菜贩处买了一些新鲜的草莓,柳晨曦又到凯司令取了前几日订好的蛋糕。

      一天都闷热得厉害。直到刚才才有巨大的黑云逐渐从东边压过来,令人感到些许凉爽,那是从海上吹来的风。路边做小买卖的贩子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在地上的破布,马路上的人行色匆匆,黄包车夫们都加快了脚步。柳晨曦透过车窗,看到卖花老妇人脚边摆的一篮栀子花。他让罗烈在路口停车。

      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柳晨曦回到红屋。出来迎的是刘福。他接过柳晨曦手里的草莓和栀子花,交给身后跟着的美娟。柳晨曦问他有没有买面,刘福回答,已经买好了。

      “天热,面和菜都放在冰柜里。”刘福说。

      “过会儿就拿出来,彦杰差不多也该回来了,”柳晨曦吩咐,“再让厨房准备一些百合汤。”

      刘福应了好,跟在柳晨曦后面进屋。天开始下雨,大颗的雨点砸在门外的水门汀地板上。

      “这黄梅天什么时候能结束?”柳晨曦问。

      “去年是六月底出的梅。”刘福低着头说。

      柳晨曦在二楼洗完脸,抱了小人到大厅。草莓已经被摆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装在白骨瓷的圆形大托盘里,一个个饱满红润惹人喜爱。柳研熙一被放下,就忍不住摇摇晃晃走到茶几前,用胖嘟嘟的小手对着草莓小心地戳了戳。

      “想吃吗?”柳晨曦笑笑说,“等爸爸回来再吃。”

      柳晨曦把柳研熙抱坐在腿上,又向美娟要了三个碟子。小人伸长了手臂分草莓,他把最大的都放到了其中一个碟子里,最后小声地说:“爸爸的。”

      小人很有意思,明明最怕的是柳彦杰,但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柳晨曦拿起一个“爸爸的”草莓,作势要放进自己嘴里。小人着急地挥舞着小手要遮住他的嘴,不停地嘟囔:“爸爸的,爸爸的。”

      “爸爸凶你、打你屁股,没有叔叔对你好。这个大草莓应该叔叔吃。”柳晨曦和他讲道理。

      “不可以,”柳研熙执拗地掰开柳晨曦的手,从里面挖出草莓,放回到碟子里,“爸爸吃的,叔叔不可以吃。”

      柳晨曦沉下脸。

      柳研熙碰碰柳晨曦的手,柳晨曦不理睬他。小人又把手缩了回去了,正襟危坐。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探出身体在骨瓷盘里再挑了个大个儿的草莓,小心翼翼地塞到柳晨曦的手中,小脸贴在他手臂上,软软地说:“叔叔吃的。”柳晨曦觉得他讨好人的样子越来越像柳彦杰。

      柳晨曦把草莓放进嘴里的时候,屋外忽然闪了一道煞白的闪电。正在小厅关窗的美娟惊呼出声,手中插了栀子花的玻璃瓶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水打湿了地板。她唯唯诺诺地向站在帘子旁的刘福道歉,拿了簸箕、抹布过去趴在地上捡玻璃。

      罗烈到里面拿了把扫帚给美娟。

      刘福问柳晨曦什么时候用晚饭,柳晨曦说等柳彦杰回家一起吃。

      又是几阵闪电。最近的那道几乎闪在红屋外的池塘上,带着煞气的红光,一把剑似的劈下来。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惊雷差点吓哭了坐在柳晨曦腿上的小人。柳晨曦吩咐罗烈把底楼的窗帘拉上。

      他陪着小人在沙发上讲故事。

      壁炉上的钟敲了八下。柳晨曦每隔一会儿就抬手看自己的手表。小人早已经饿了,柳晨曦让美娟把他抱去小厅先吃了晚饭。之后,又把研熙送到楼上和新来的年轻娘姨玩小青蛙。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雷声一阵高过一阵。

      “刘福,你去外面看看,二少爷的车回来了没有?”柳晨曦说。

      “大少爷,刚看过。二少爷还没有回来。”刘福站在他身后。罗烈去了屋外候着,等柳彦杰的车。

      “你给‘堂里’、还有他在沪西的‘场子’那边多打几个电话,叫他马上回来。”柳晨曦不放心地说,他想到之前看的那部《上海屋檐下》,变故就是发生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天气里。

      “我这就去打。”刘福退到了电话旁。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刺耳尖锐的刹车声。美娟离大门近,先去开了门,潮气里混着一股难闻的腥涩涌进屋内。陈琦被罗烈扶着跌跌撞撞走进门。美娟捂住嘴又是一声尖叫。

      陈琦的腹部止不住有鲜血渗出染红了他的白衬衫。他艰难地用单手捂着伤口,面色苍白。柳晨曦立刻站起身,焦急地问:“陈琦,发生什么事?”

      “大……少爷,二少爷被……警务处的人……带走了!”陈琦断断续续地说。

      “快,先把他扶到椅子上,”柳晨曦让罗烈把陈琦架到小厅的座椅上,接着又对一旁颤颤巍巍的美娟说,“美娟,到二楼把我的急救箱拿过来!”美娟闻声,马上应着柳晨曦的话,扶着墙跑上楼。

      柳晨曦一边替陈琦检查伤势,一边问:“警务处的人为什么带走彦杰?”柳晨曦注意到陈琦的伤是枪伤,骤然紧张:“是警务处的人开的枪?彦杰他怎么样?”

      “二少爷……没有受伤。那些警务处的人向我开枪……是威胁二少爷。”陈琦说。

      美娟从楼上取了急救箱递给柳晨曦。柳晨曦替陈琦处理伤口。下人们都被刘福赶到了帘子后面,厅堂里十分安静,只有陈琦的喘息声。美娟眼睛红红地靠在墙边,罗烈守在桌椅旁为柳晨曦打下手。

      伤口处理比较顺利,子弹取了出来,血已经止住,陈琦的情况逐渐平稳。刘福端来一盆清水。柳晨曦脱下带血的手套,洗了把脸。汗水已经渗透他的白衬衫,背后的布料贴在背脊上十分难受。见陈琦神色有了好转,柳晨曦连忙问:“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彦杰?”

      “领队的是……张末根,”陈琦说,“他们说……二少爷开赌场,工部局协助……陈市长……要抓开赌场的。”

      “彦杰的赌场开在沪西,这里是法租界,要抓人也是沪西的警察厅或公董局的人来抓,与工部局有什么关系!”柳晨曦接着又问,“彦杰是在什么地方被工部局的人带走的?”

      “沪西越界筑路的地方。”

      柳晨曦记得周景说过,柳彦杰上税,他不会有事。“沪西那边是怎么办事的,能让交高税的人出这种事!”

      “沪西警察局的人……不在场,”陈琦断断续续地回答,他想了想,接着说,“这几天一直有辆车……跟着我们……”

      “什么车?”柳晨曦警觉地问

      “一辆黑色的司蒂别克。”

      “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得……有段时间了……”

      柳晨曦暗下思索其中的联系,不知道这辆斯蒂别克到底是西欧人还是日本人的。他问:“二少爷有没有察觉?”

      “二少爷知道。”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二少爷什么都没说,”陈琦说,“二少爷和平时一样,有时去颜料堂……有时去场子,偶尔见几个华董……”

      明明知道却什么都没说,柳晨曦清楚柳彦杰,他平日做事很小心,事事都打点地十足周到。也许彦杰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

      柳晨曦叫住刘福:“打电话给沪西的阿冠,让他通知所有赌场的人,立刻关掉银岭!”柳晨曦又叫了罗烈:“罗烈,你马上给周家打个电话。找周景。电话通了就交给我。”

      电话很快就通了,柳晨曦将柳彦杰的事同周景说后,周景也相当吃惊。“柳老板不会有事的,他为人一向谨慎。我先替你到局里打听打听,过会儿到你那儿去。”周景说。

      “老实说,我现在很替彦杰担心。就因为他一向谨慎,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反而让人心里更不踏实。”

      “柳医生,我懂你的意思,”电话那头周景沉默了一阵,又说,“不过着急也不是办法,你在家等着,我一打听到消息就过来。”

      柳晨曦谢了周景,放下电话。大厅里极为安静。美娟绞了毛巾在替陈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时不时担心地看向大少爷。罗烈注意着柳晨曦的脸色,觉得自己不好说话。刘福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不停张望外面的动静。其他下人都被刘福赶到了帘子后,此时甬道内也没有声响,柳晨曦感到屋内的空气异常稀薄,让人喘不过气。

      “美娟,你到楼上去陪研熙,告诉他彦杰今晚有事不回家,让他早点睡觉,”柳晨曦叹了口气,又对刘福与罗烈说,“把客房打扫一下,让陈琦去休息。罗烈晚上照看一下他。刘福打个电话给老胡和二娣,你自己琢磨怎么跟他们说,总之别让他们太担心,特别是二娣。另外,立刻通知张律师,将彦杰的情况向他说明,让他好好准备一下,随时要出庭为彦杰辩护。”

      美娟他们各自应了话去做事。柳晨曦独自一人坐回到沙发上。碟子里的草莓依旧新鲜红艳,柳晨曦却没了之前的好兴致。刚回到上海知道柳彦杰做那些不正当的生意时,他替他担心,陈市长屡屡在电台里提起取缔赌场的时候,他也为他担心。就在他以为一切太平了的时候,柳彦杰却出事了。任何时候都不该掉以轻心,柳晨曦责备自己。柳晨曦本身是反对这种做赌场买卖的人,但在沪西那样的环境里,不正当的就是正当,正当的反而不正当,沪西不是个好地方,管那里的人更不是好人,他一直防着沪西的日本人。多日的租界庇护,生活的安稳,让柳晨曦忽视了租界也是个殖民地。那些占了中国土地的洋人、抢夺中国文化财富的盗贼,柳晨曦从不认为他们会善待中国人。西欧人远洋来到中国,绝不是为了他们口中的交流与商贸,他们和日本人一样阴险。

      刘福从客房下楼。“大少爷,厨房的饭菜要准备吗?”

      “要准备,做好了就端过来,”柳晨曦拢了拢挡在额前的头发,抬起头说,“为彦杰也准备一份,过会儿送到警务处去。把桌上的草莓也一同带走。”

      “大少爷要去警务处?”

      “工部局抓了人。难道就不让人看望了吗?哪怕是判了刑的犯人,都有被探望的权利!”柳晨曦生气地说,“更何况,彦杰不是犯人。”

      周景到时,脸色有些沉重。他走动匆忙,头发和肩膀上都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周景走进房门的时候天上又落下一道惊雷。柳晨曦心里不由沉一下。

      “周景,彦杰怎么样?”

      “还在警务处,是侦探处的刑三科,”周景接过美娟递来的毛巾,擦了下脸上的雨水,“工部局这次行动很保密,沪西这边没能得到消息。”沪西与南京方面的联系极大,南京不愿意丢掉上海赌场这边的经济来源。沪西与租界明争暗斗,各有各得人手。在赌场这一块上,工部局在对哪家赌场动手前,沪西这方会提早透露出风声给赌场的老板。在反赌上,大家玩得不过是一场假凤虚凰。

      “租界里应该有不少你们的人。”

      “有是有。租界甚至已经交出警察权。”

      “工部局前几日说扫清了租界里的赌场,为此还洋洋得意了一番。他们想要的那些面子上的东西都拿到了,如今还借口说什么协助。洋人越界抓人,不是在向日本人挑衅吗?”

      “工部局说因为赌场抓人,那未必全是真的!洋人是拿陈市长当幌子。洋人目前还不会向日本人挑衅,他们之间也是一根弦似的绷着,谁都不想先吃亏。”

      “如果不是因为赌场,还能是什么?”柳晨曦试探地问,“最近一直有人在跟踪彦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

      周景沉默地低下头。

      柳晨曦站起身,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周景。“你一定知道什么。有什么不能说?”

      “我还不能确定,”周景抬起头,“既然不能确定,现在就不能说。但是,柳医生,你一定要相信柳老板,他没有做过坏事!租界这边我不熟,认识的人也不多,帮不了你多少忙。但柳老板是我朋友,只要用得到我周景的地方,尽管找我。”说完他又垂下脸,继续道:“来之前,我给白三爷打了电话。他住在租界,和商界里的人都比较熟,他人脉广,今年几位新届的工部局华董都是他的朋友。”

      柳晨曦也想找白三爷,他知道他在上海租界有身份也有名望。前让罗烈打电话到白家,白家的人说白三爷还没到家,没想到周景倒是先找到了他。柳晨曦原以为周景不会再与白三爷联系。周景自从结婚后,总是有意地回避他。

      美娟送上切好的西瓜。周景对着一瓤瓤西瓜发呆,忽然站起来说:“他可能一会儿就会过来了。”周景匆忙地整了整身上的衬衣。“我媳妇在等我回去,先走一步。明天到局里,我会继续替你打听消息。”

      门外传来两声汽车的喇叭声,接着是铁门开启的声音。周景还没走出柳家大门,迎面走来白凌桀。他走在雨中,身后是打着雨伞的下人。柳晨曦向他打了招呼,立刻将他迎进门,又不自觉地伸手拉住了周景。他察觉到了周景脸上的尴尬。柳晨曦能猜测到周景与白凌桀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倒不是说自己与柳彦杰有什么,就猜别人也有什么,只是这种略有似无的情感他很熟悉,甚至两人间若即若离的状态也是他熟稔的。柳晨曦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过来人,看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劝解不得。

      周景和白三爷说话很轻,话尾都消失在六月的雷雨里。

      三人坐到大厅的沙发上。白三爷脱去挡雨的外衣,刘福将它挂在角落的红木衣架上。“彦杰的事,我听周景说了,”白三爷坐在首座,慢慢地道,“警务处这次的行动的确出乎意料,他们一向是落人后的,没想到这次倒抢在了东洋人的前面。”

      “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抓彦杰?”柳晨曦问。

      “名义上说是为禁赌。这倒也不假。别说是西欧人,这几天日本那边也闹这些事,”白三爷说,“今年5月东京《朝日》发了篇社论,大意是说想要强化南京政权,去除中国的赌场与鸦片是最重要的手段。前几日东洋人那边对南京施加了压力,不但影响租界,沪西这边也确实关闭了一些赌场。这些事恐怕彦杰并没有与你提过。”

      “他不会对我说,怕我担心。”

      “警务处这次抓彦杰,表面上的确为了禁赌。不过,他们既是为了禁赌又不是完全为禁赌,”白三爷目光幽深,“他们还为一些不好琢磨的事。”

      “什么事?”柳晨曦问。

      摆在茶几上的西瓜始终没有人动。美娟又送上一壶西湖龙井,揭开茶盏,满上三杯茶水,低着头说:“请茶。”

      白三爷接过茶盏,等美娟退开后,又看向柳晨曦:“柳医生想必知道彦杰喜爱古董。”见柳晨曦点头,他又道:“一年多前,有件关于‘北宋玉壶春瓶’的案子,不知道柳医生还记不记得?”

      柳晨曦想起某次申报文化版上的一则文章,那时他还特意折过一角,又想到刚回上海时报纸上几篇有关瓷片案的新闻,一联想倒也能猜出大概。他问:“这件案子难道和彦杰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们现在不好说,”白三爷喝了口茶,放下茶盏,“要看工部局那边的人怎么想,他们说无关便是无关。他们要是说有关。”白三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彦杰就会惹上麻烦。”

      单薄的窗帘挡不住天际苍白的闪电,白光突兀乍现在昏暗的客厅里。三人一时都不说话。

      “明天我先带你去见租界里一些有名望的人物,请华董们作保,将彦杰保释出来。然后我们再商量接下去的事,”白三爷从容地说,“放心,彦杰并没有被带去中央捕房,一切都有转机。”

      柳晨曦慎重地点头。“我听周景说,彦杰现在在侦探处,我想今晚先去探望一下。”

      “要去我们现在就去,再晚恐怕就进不去了。”白三爷说。

      听到柳晨曦和白三爷说要去警务处,周景犹豫地站起身。白三爷好像看出他想说什么,先开了口:“周景要是不方便,就先回沪西去。我和柳医生过去就行了。”

      周景朝两人张望,像下了什么重要地决定似的重重地说:“我陪你们一起过去。”

      柳晨曦看到白三爷嘴角一闪而过的略有似无的笑容。

      三人商量坐白三爷的车去租界警务处。柳晨曦带了晚饭和小人挑选的草莓。他原想好好地替柳彦杰过生日,想不到这生日要在监狱里过了。

      屋外,风雨依旧在鞭挞着路边那几棵粗壮的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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