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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5,意外。

      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我已有好些年没做过与妈妈有关的梦了,然而每次一梦到她,清醒后照旧会发觉满面残留的泪水。
      不明白眼泪从何而来,事实上我只记得她的好,记得与她一起经历的欢乐,记得她曾给予我的温暖,并不记得她带给我什么值得哭泣的回忆。即便她的离开也不算什么悲伤的事,至少她没把爸爸一起带走。我甚至要感谢她——将他留给了我。
      或许人真是一种利己生物。自动过滤记忆中的有害物质,只保留自己喜欢的。我习惯遗忘,然而,我的□□总比大脑老实。
      房间很静。整个楼层都静得可怕。外面艳阳高照,我却遍体生寒。估计身上被磕掉了几块肉,翻个转向都能痛到牙缝里去。然后想起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竟是惶然,如果能一直睡下去,不必理这破烂的世界该有多好。
      或许我该逃走。可是我还有地方可逃吗?
      思索了许久,整个人再次散架。
      我搞砸了一切。在这个城里,我最后的容身之处,搞砸了一切。
      再也没有比这糟糕的了吧?
      于是我挣扎起床,下楼。既然不会有更糟糕的,还需要担心害怕什么?
      看见坐在厅里看电视的妖怪,用遥控器频频换台,明显的心不在焉。我收住脚,这才感觉自己胸口的积郁。怎么会不需要担心害怕?没有谁教我学会面对,我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以后在这个家的日子。
      悄悄的转身,打算缩回自己的卧室,上了没几个台阶,被抓住了。
      我故作轻松的回头,开玩笑:“狐狸精的野生直觉果然敏锐呀。”
      效果不佳。
      妖怪的脸依然美丽如昔,却不见了往日近似轻浮的随和,平整的眉目似雕塑般冷硬。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一时间忍不住又一次退缩。他握住我的手臂,浑然不觉,眼瞳全睁的直视我,良久,终于扯出一个小幅度的微笑:“睡饱了,肚子也该饿了吧?想吃什么?”
      我愣了,忘记挣扎,难得见到如此亲善贤惠的妖怪,真真把他当作前所未闻的怪物来看,一时竟做不出合理的反应来。
      也许没有反应就是最合理的反应。他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欲言又止的摇摇头,一路“Nia~”到厨房里去。
      半小时,劈里啪啦。当我怀疑他是否连微波炉都不会使用,即将把厨房炸毁时,伊人终于姗姗来迟。
      这是让我吃得惊奇无比的一餐。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家的一日三餐充满了商业味。湖记的中式餐点。蒙娜丽莎的西式take away。又一村的早茶。Domino的Pizza。甚至是各大超市均有销售的酱料包。厨房可以说是相同虚设的装饰,改名为兼具保温保冻保质功能的粮库都不为过。垫在电话机下的也不是号码黄页,而是本城饭店餐厅的外卖单广告本优惠卷之类的。
      这个屋檐下没有做饭的人。没有人有时间做饭,没有人有时间学做饭,我也一直以为,没有人有资格担任一家之煮的关键角色。
      可是,今天,这个我看不顺眼的男生却让我吃到惊奇无比的一餐。他端到我面前的只是一盘毫无噱头花样的蛋炒饭,连葱花虾仁青豆花菜都没有,平淡无奇的蛋与饭。略微焦黄的颗粒中,除了弥散盐、麻油及茴香粉的简单清淡外,我再也尝不出熟悉到腻味的饭馆风味——
      “是哪家店的New taste啊?”
      “嗯……你可以叫它‘Wushi’蛋炒饭。”
      无视?务实?舞狮?武士?没听说过这个招牌呀……困惑的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眼。那双狐狸特有的妩媚细长的眼中没有恶作剧成功后戏谑的笑意,半垂的睫毛下,若有似无的流淌着什么深意。
      我看着,不明所以的皱起眉,又在心头一个激灵后,立马自嘲。差点忘了妖怪也是有名字的。怎么能忘记他的本名呢?
      哼,Wushi……无氏……
      有些尴尬的低下头,抿嘴,我想我在笑,却听到对面的人调侃道:“Nia~太不给面子了点吧?嫌我的手艺不对,也没必要这样舍身调味吧?”
      愣愣的看过去,除了被他推到面前来的盐瓶和水杯,再也看不清其他。
      “笨蛋,你是个不孝子,大混蛋。”喃喃的,我骂着一些连自己都不明意味的词汇。低下头,拼命牺牲自己眼部的水分,给那盘乏味难吃到死的蛋炒饭调味。
      为自己遮羞的长刘海被邪恶的魔手蹂躏了,我依旧在心里钉小人,他也是不甘示弱的礼尚往来:“你才是笨蛋,胆小鬼,自以为是的傻瓜!”
      呵!瞧瞧!我们这对名义上的兄妹原来早就积怨颇深了!没想到吧?
      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抽出面巾纸,下战帖似的盖到我脸上,嘴上的语言却跟动作大相径庭:“估计那两个正在医院享受二人世界呢。”
      我无言以对,重新垂下头。如果没有我早上那些突来的激烈言行,那个不该被吓到的人也不必躺在医院压惊吧……
      不管怎么说,胎儿总是无辜的。
      不管怎么说,爸爸总是属于她的。
      而我?留下忧姨的亲生儿子来看顾我这祸首,又是何等局促困窘的局面?我咎由自取,我活该。我以为自己伤害到的毕竟是他的生身母亲,就算意料之外,他不会刻薄的针对我,也不该如此好心的暗示安慰……
      可是他给了我一盘蛋炒饭。
      能从里面尝出久违的家的手工味道。
      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收买了。
      笨蛋!
      大笨蛋!

      >>>

      暴雨,洪水。他和他的未婚妻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被困在医院,近日不便返归。
      他的借口。我是清楚的。那日我的宣泄胡闹已把他越推越远了,老天爷不过是顺水推舟,帮我们俩不相见。
      在错的时候,用错的方式,向错的对象索取错的感情。结果不怪乎会如此不堪,自伤伤人。
      我苦笑。
      虽没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却也觉得阴雨连绵,暗无天日,生活好难熬。
      我倒不觉得天灾有何可怕的。历年洪灾中遭殃的都不是“含金量高”的北城区,再不济,洪水真淹过来了,也涨不到我2楼的卧室。说我没心没肺也好,反正横竖也不是什么忧国忧民的高尚分子。
      生活之所以这么难熬,多半就在于我宁可面对屋外的水灾,也不愿面对屋内的妖怪吧。一盘炒饭无形中打消了某种隔阂,家人般的温情攻势让我连故意敌视他的念头都提不起来。一时间少了往日的明枪暗箭,我们这对名义上的兄妹竟是除了尴尬,便唯有无言以对。
      就这样憋闷着。有时张口欲言,却在对视一眼后又无奈的发觉只有一些客套的家常话作为彼此的共同话题。想想,是应该例行公事的硬拗些今天下雨天气如何的过场,抑或每天都明知故问些饭吃了没云云的蠢话?对于整日闭关家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人而言,这说了也徒增笑柄,还不如不说呢。
      几天后,我发觉妖怪原来除了蛋炒饭便再也拿不出其它菜式花样了。老天的蓄水未尽,我们却面临弹尽粮绝的窘境,于是不得不依赖华而不实的垃圾食品维生。
      妖怪主动包办了采购的任务。原本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个娇贵的人,爱惜自己,严重的浪漫主义者。这样的他虽然很容易跟女孩子谈得来,却终究少了男子气概,是个值得交流但不值得女生依靠的“姐妹”型朋友。
      然而这场突来的水灾似乎真把世界彻底洗涤了一遍,人、事、周围都似万花筒里的碎屑随机性的颠覆改变了,甚至包括我自己。不然,为何妖怪要心甘情愿的照顾一个向来只懂得招惹麻烦的坏妮子?不然,为何我能厚脸皮的继续扮演若无其事的角色一味要求别人无条件的为我牺牲?
      或许,妖怪充其量就是株柳树,妖娆妩媚,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不过,但凡是树,终究有人要依靠上去的。尤其是找不到森林的人,除了抱一抱眼前仅有的柳树,还能上哪寻求安慰,弥补失落?而这样出现在妖怪身边的人,还不止我一个。

      妖怪坚持独自出门采买民生用品。整个城市在雨水中瘫痪,少了交通工具的他只能靠一双脚两只手自力更生。一个人能提回来的东西实在有限,于是几乎两天就得出门一趟。我实在看不过眼,本来也要去帮忙的,结果被他一句“别淋病了害我还要照顾个病患”给干脆回绝。
      我不满,他真就把我当个废物看待?“拜托,记得上次被淋出高烧40的貌似是阁下哎!”
      “所以在下比阁下更清楚那是个什么滋味。阁下已经够笨的了,假如再烧坏脑子,那还真是——”
      “哦,阁下不就是一则血淋淋的先例?显而易见,被烧坏脑子的人多可怜呀~”
      “……”
      直到目送被防雨布料全身包裹的身影涉水消失在街尽头,我才发觉自己竟是有点轻松自在的。抬杠调侃,肆无忌惮,真好,似乎又恢复成之前冷嘲热讽的关系了。
      那时的我,还并未意识到,这场突来的水灾会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像个巨大的漩涡,席卷周围许许多多人的生命。
      那时的我,仍天真的想象着其他人在水灾中是如何生活的——会不会就像《樱桃小丸子》里所演绎的那般自得其乐?那群乐天纯善的人在发洪水时爬上自家屋顶,自娱自乐的看戏,在澡盆里划船,搬来凳子垂钓,直接跳水游泳。他们看千奇百怪的事物就在那条淹没家园的激流中载浮载沉,时而惊叹,时而逗趣。可怕的灾难在他们的眼中其实是有喜剧色彩的。
      那时的我,不知道生活不是剧。
      想着阿烛暂时不用忙于打工,正好多些时间陪陪外婆;想着娃娃是否正在爸爸妈妈的宠爱下,享受一家三口的温馨幸福;想着玄先生现在看的是哪本书,专注得从不向窗外望一眼;也想着他……
      他在医院住不习惯吧?会和忧姨挤在窄窄的病床上么?还是每夜缩在小而僵硬的沙发床里?这样睡,他的腰椎骨怎么受得了?或者,他另外有临时住所?那么他会否每天都往返奔波于医院居所之间?他会亲自照顾忧姨吗?此刻的他,累不累?会不会累得不再记得自己还有个不懂事的女儿?不再记得女儿的失态和那道越来越深的错误的裂痕?
      渐渐想他,渐渐心痛。尽管如此,仍是无法自抑。尤其,在终于只剩一个人的时刻,我清清楚楚的面对自己——一个只有胡思乱想、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可是我不敢去医院看他。即便没有洪水阻拦,即便选择远远的徘徊,我仍是不敢。
      不敢去医院。
      长到这么大,我只有过一次关于医院的体验。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无处不在的消毒药水味,隐隐约约的病人哭号,时常上演的生离死别都萦绕在那白得凄惨黯淡的房子里。医院在年幼的我的眼中,像怪兽的胃袋,消化分解里面的一切,包括人的病痛,金钱,和希望。
      在里面住了半年,出院之后,就觉得自己体内的某部分被溶解掉了。之后的日子里,我是宁愿病死也不肯再去医院的,那么多的我的任性中也偏就这最无理的一点执着能得到爸爸的纵容。
      不去医院也好,轻率随便的对待自己,身体的免疫力和复原力反而增强了,极少生病或受伤。我很健康,至少看起来是。
      我以为我能淡忘,我们都以为我能淡忘。
      可是有些事情,不去提并不代表没有发生,不去想并不代表可以忘记……
      这天,妖怪没有回来。
      已经14年了,人生中,我第二次去了医院,也第二次面对近得触手可及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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