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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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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病。
像一只被黑夜蒙住了眼睛的飞鸟,就这样忘记了扑棱翅膀,失去了方向。
黑暗中,唯有坠落时强烈的失重感扯紧每一根羽毛。
一身都布满鸡皮疙瘩。
好可怕!
妈妈,好可怕!
我惊慌失措的尖叫,本能的向那个曾经提供子宫保护我生命的人求救,回应我的却是更加尖锐狰狞的金属的摩擦呼啸声。
反反复复的醒来,满身虚汗,发现有人紧紧握着我的手,却又疲倦的睡去,继续梦见吵杂失控的坠落。
如此真实的黑暗,像一种折磨,永无止境。
我也不想睡呀,尽量的强迫自己清醒,每次醒来都看到不同的人握住自己的手,有时是爸爸,有时是忧姨,有时是娃娃,有时是妖怪……直到有一回发现陪在自己床边的是阿烛,一直在亦梦亦醒间沉沦的混沌思维才总算与现实接轨。
阿烛的外婆死了。
今年的洪水并没有善待他们地处城南的堪称“危楼”的居所——暴雨带走了阿烛最后的亲人和唯一的家。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怀抱自己生命垂危的血亲,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当时的阿烛会有什么心情,我是知道的。我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可却也是完全安慰不了她的人。
医院充满血垢病气的走廊是那般长,我发现自己无论怎样都走不完,走不到他们身边,走不近那扇亮着红灯的门扉。于是我筋疲力尽了,贴靠着冰冷无情的无机质的墙壁,滑落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阿烛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了!她甚至还未成年!阿烛比我更凄惨更无辜更可怜,凭什么我要有气无力的躺在病床上,反过来受她的照顾?!
我看向阿烛,她并没注意到我醒了。结果这次我醒来了很长时间,比之前几次也清醒许多。
阿烛背对着我,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开口,几近成熟的修长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于是我看不到那个正在跟她谈话的人。
但我认得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的妖怪的声音:“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大人办吧,你也别逞强了,现在可不是逞强就能有用的时候。”
“嗯……谢谢。”阿烛慢慢的轻轻的回应,近乎嚅嗫。
“谢?有什么好谢的?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啊……现在才发现……其实自己也没多少用……如果,再过几年……”妖怪的声音听来颇为失落,到最后渐渐演变成喃喃自语。
“不会,要是那个时候你没来叫我的话,只怕我也……”
“哼,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叫你们先来跟我和瑕住一阵,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的!你倒好,有骨气?那种该死的骨气居然让你连理智都不要了?连性命攸关的事都拿来马虎对待,敷衍拒绝的?现在可好——”
沙哑的气急败坏的低骂声嘎然而止了,似乎声音的主人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语无伦次的又问:“你、你也够累了,要不要先去休息?”
变相的安慰,但是徒劳。
然后静得可怕的病房里断断续续响起阿烛的哭声。
我第一次听见,那样坚强的阿烛哭泣的声音。
压抑隐忍的,悔恨悲痛的,撕心裂肺的。如同一根拉扯到临界点的弦,终于绷断了,走调的刹那之后,崩溃得再也拼凑不成原本的声律。
外婆……
外婆呵……
阿烛……
我的阿烛……
我倦得很,闭上眼。突然想起,印象中,阿烛跟妖怪从来没说过一句话,至少我从没注意到。
果然,是个很自私的不适合有朋友的人啊。
耳畔恍惚的呼唤声始终近得如影随形,仿佛要伴着我一起到梦中去。我忍不住紧了紧握在掌心的阿烛的心,满怀愧疚的想给予一点点微弱的支持她的力量。几乎想象得到阿烛会警觉的怔一下,然后一手抹眼泪,一边急切的回头关心我。明明自顾不暇了,却还想照顾别人。这就是我的朋友呢。这么逞强……
可惜我很快就真的睡着了,看不到他们的反应。
只能在无止境的噩梦中,哭着,叫着,一遍又一遍:“妈妈!妈妈!妈妈!”
一如既往的,没有妈妈的回应。
有些人,我们失去后,不论如何都是再也叫不回来的。
尽管,他们与我们曾经那般的亲近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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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醒来数次,再看见那个我该称之为“爸爸”的男人守候在床前时,我很认真清晰且坚定的对他说:“你不是我爸爸。”
他瞪大眼睛,那黑黑的我曾经最沉迷且害怕的眼里一下子涌出太多的深意。伤心?震惊?悲愤?悔恨?痛惜?无奈?还有呢?理不清,我也不想理。
他尝试对我说话,说了很多,最终欲言又止。因为我不再回应他的任何一句话,甚至不想再看他。
其实那天我觉得自己已经好转很多了。我的梦里,妈妈终于出现,她对我说话,温温柔柔,充满疼爱,那是个完全谈不上可怕的平和的梦。
医生被叫来了,我老老实实的任他们检查摆布,就是不肯开口。
那个戴了副酒瓶底的老头冲我对面心事重重的男人摇摇头,然后把他领出病房去谈了。
谈什么?有必要避开我么?真可笑,如果告诉他们其实连病人早就自知自己的情况,他们还有必要多此一举的回避吗?既然那么担心我知道,那么之前为什么又要在以为我睡着了的时候,自以为无碍的大方谈论呢?
以为,以为,以为。还是玄先生说得对,“以为”是最残酷的词,很多人都会中它的圈套。
所以他们以为我的精神不稳定,导致记忆紊乱,心智失常。
好听点的说法,叫“心理疾病”。
难听点的说法就是,疯了。
我疯了,很多人来看我。都是来参观疯子的么?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面露微笑,像一个正常的懂礼貌的乖孩子,只除了忽视自己的“爸爸”。
阿烛和娃娃来了,我对她们亲切欢迎的笑。即便我被医生判定为疯子,你们仍愿意跟一个疯子当朋友么?
忧姨也来了,我对她笑,有一点点生疏。然后我看见她圆滚滚的大肚子,那里面就孕育了一条生命呢。她像我的妈妈那样,怀胎十月,最后还要辛辛苦苦的忍痛赋予自己的骨肉活下去的机会。我看着,突然就有想抚摸一下的冲动,对她微笑,渐渐多了善意。
最喜欢的,还是妖怪的到来。因为我对他笑,他也会对我笑。不是说其他人连笑都不会了,只是他们用难过和怜惜糅合出来的表情实在只能用强颜欢笑来形容,面对一个疯子,难道就让他们有面对世界末日的感觉了?
只有妖怪在真正的笑。像平常那样,用一张精致秀美的面皮做出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对我开恶劣的玩笑,有时讲讲最近碰上的趣闻,展现一下他夸张到少根筋的浪漫论调。
许是从一开始我就只见识过这样的他,不是面对长辈的他,不是朋友身边的他,不是帮助阿烛的他。习惯真是要命的东西,我现在反而觉得在我面前的妖怪就该是个不切实际的妖怪样子,动不动带出“nia”的口头音,这才是最熟悉的他嘛。
然后有一天,他终于不知道该跟一言不发的我说什么好了。他看着我,慢慢的居然浮现认真且真诚的眼神,也慢慢的开始回忆,跟我分享起一个从不曾与我的生活有过交集的人。
之于我,那是个陌生人。
之于他,那是他的秘密女友。
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我其实是有见过妖怪和他的女朋友的?
就在这年夏天——
那时的妖怪和他的女朋友走在对面的街道上,明显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却正明显置身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同一个世界里,一个名为“恋爱”的世界。
那时的我不经意的掠过街对面一眼,然后随着电车在拥挤不堪的马路中,慢慢的,慢慢的,与他们擦身而过。
而那时,没有雨的夏天正在悄悄走远,这个城市里所有我爱且爱我的人都还没有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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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在“女友”之前加上“秘密”二字?
因为妖怪的女友比他大七岁三个月零五天,她是有两年工作经验的社会人,他是有三年打工经验的高中生。如果他们一个20出头,一个20末尾,或者他比她大七岁三个月零五天,两人也不至于要给对方及整个恋爱加上“秘密”二字了吧?可是他们偏偏一个成年,一个未成年,注定了一段见不得光的爱。
与常情不容,与世人不容,与法则,更是不容的。
可他们还是相遇,相识,最后相爱了。很难得,对不对?
他似乎是隐瞒得太深太久,总算找到双耳朵倾诉了,便再也舍不得停下。在夜阑人静的时分,躲过护士的巡房,趴在床边悄然埋下自己的面具,肆无忌惮的任心底最暧昧的血管蜿蜒出来,鲜艳澎湃。
而我静静聆听妖怪深藏以久的心事,竟也是专注的,了无睡意。摸到手腕上的脉搏,激烈且兴奋的跳动。我看着他沉醉入自我记忆中的侧脸,美丽得泛起光亮。那时的我,甚至是既羡慕又嫉妒的。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隐含了不少叛逆因子。
我一直在暗暗期待的是这个吗?
我需要的也是这个吗?
我能拥有这个?
一场恋爱,或者更疯狂的行动。
超越那些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