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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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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埋没。
“来,小瑕,过来。这是‘爸爸’,‘爸——爸——’”
我看向右前方,我的妈妈。她已经半蹲下身子,尽量贴近我,尽管如此,我仍要努力抬头才能与她对视。我的个子有矮得如此离谱么?为什么会这样吃力?可我没时间多想,妈妈温柔的哄逗吸引开我的注意。虽然不明所以,我还是依言完成她想听到的那一声“爸爸”。
妈妈的笑容更清晰了。我这才发觉她是个幸运的女人,得到了时光的善待,直到现在依旧跟我记忆中的模样没多少差别,比忧姨要年轻貌美许多。实在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舍她而就忧姨,妈妈有貌有才有女人味更有亲和力,忧姨却是除了赚钱就什么都不会了。或者,忧姨在床上的表现惊人?哦,原谅我不给自己留点口德。阿门。
“对,乖宝宝,再叫一遍。快,叫‘爸爸’。”
好吧,收回前言。我的妈妈还是有缺点的,如果她没这么啰嗦就好了。还有,麻烦请不要用这种对待三岁奶娃娃的口吻跟我说话,青春期的孩子不是用来溺爱诱导,而是需要对等理解的,懂不懂?我没好气的努努嘴,把脑袋转向左边,不再理会她的“无理取闹”。
然后有人袭击了我的头发。那个人的手好大呀,单手就盖住我整个头顶。惨了,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头发被蹂躏成何种抽象乱麻,更何况也无暇顾及。天,他的手好沉!这个可恶的坏蛋是不是把他全身的重量都集中手上了?我的头被压制得完全抬不起来!喂,快把象腿挪开啦!我恨恨的把脑袋使劲往上顶,忙于“抗战”。
那只“象腿”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配合我的抗议放弃占领我的头顶。在他“撤军”的同时,我瞪着眼睛抬起头——
左前方,是个陌生的男人。
“小瑕喜不喜欢爸爸?”
耳畔,妈妈还在温柔的问些为时过早的问题。
大人们不总是谆谆教诲我们要小心陌生人,不要接近他们么?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呢?喜不喜欢?你问我,我去问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又怎么可能明白自己会喜欢陌生人,抑或不喜欢?
对,我不认识他,但又分明……似曾相识。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妈妈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执着。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时不时的就会旧话重提,也不管我回答与否,我在否认,还是承认。
你在想什么,妈妈?一遍又一遍,用言语催眠,用眼光暗示,用态度潜移默化……
“小瑕,喜欢妈妈吗?”
“嗯。”我点头,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小瑕喜欢爸爸吗?”等不及我回答,她又说,“有多喜欢妈妈,就要同样多的喜欢爸爸,好不好?”
“为什么要喜欢他?”我皱眉。为什么一定要喜欢那个男人?他总是摧毁我造型完美的头发,跟我抢水果布丁冰淇淋,故意挡住电视不让我看动画片,强迫我打针吃很苦的药,还藏起了我的克罗米娅!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以欺负我为乐、老把我当傻瓜逗弄着玩的大坏蛋?
“因为,妈妈也很喜欢他呀……”
她笑了。依然是我所熟悉的温柔笑痕,却勾勒出我所不熟悉也无法理解的甜蜜。
因为你喜欢,所以希望我也喜欢你的喜欢?
可他明明是那么的陌生,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他。谁来教我喜欢一个陌生爸爸的方法?我若喜欢了这个爸爸,那很久以前抱过我、哄过我、亲过我的男人又是谁?
没有谁在意,此时此刻的我的烦恼。
然后,我把自己藏了起来。
很奇怪,我在上小学之前是不怕黑暗的,那时最喜欢玩做迷藏,我知道哪里最黑暗,哪里最隐蔽,哪里最适合躲藏。别的小朋友都找不到我,到最后,我总是等到他们大叫着“游戏结束”时,才自己爬出去。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喊“游戏结束”,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我倒希望可以归咎于自己没听到。我躲在很安静的地方,渐渐远离他们的游戏。后来天黑了,孩子们都回了家,只有我,我还在等待谁来找我回家。
后来到底是谁终于找到我,跟我手牵手一起回家的呢?我们,似乎还一起挨受大人的责罚……
这件事情让我颇为骄傲,我开始确信只要自己想躲起来,那么就连大人也奈何不了我。
趁着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偷偷跟妈妈喜欢的那个男人约定:“我们来玩做迷藏,如果太阳下山前你还找不到我,那我以后就不喊你‘爸爸’,你还要跟我妈妈说不想当我的爸爸。”
他十分惊奇的看着我,好似完全没想到我会以此作筹码来打一个这么无聊的赌。
好吧,在你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利益得失。可你必须明白,即便是孩子,他们也有自主意识,不能因为你是大人就理所当然能强迫孩子去做不喜欢的事!如果你真对“为人父”那么执着,那我至少也给你这次机会证明你有能力当我的爸爸,否则我一直叫你“爸爸”叫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也是对未成年女童的一种摧残,对不对?
喂,喂,虽然碍于你的长辈身份,我不好亲口对你说教,但也麻烦请别把我忽略得这么彻底嘛!
我抗议的跺跺脚:“你到底玩不玩?”
“玩,当然玩,马上遵从我们小瑕公主的命令!”他的表情这才调整成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大手却做着跟表情完全相反的恶劣举动——
可恶!说过多少次了:“放开!不许碰我的头!”
我气急败坏的跳起来追打他见势就收的魔手,又一次因身高差距而反击失败,最后只好扒他的裤子泄愤……
我想,我有足够的本钱自信自己的躲藏本领。因为那个地方最适合躲藏,却又偏偏没人肯藏在这里——孩子们没那个胆量,而大人们则根本想不到有谁会窝在邋遢得有些过分的地方。其实,如果它不是味道不太好闻,光线不太充足,而且每年总要嘎吱怪叫2、3个月的话,我当初也不会打消把它当作秘密基地的念头。
说起来似乎神秘十足,看起来嘛……哈哈,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它在哪里?我就不能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吗?
嗯……那你先答应要帮我保密,千万别告诉那个人了。来,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了,我告诉你……他们说,那是一栋鬼屋。大人总绘声绘色的警告我们不要靠近那个危险的地方,不然里面的怪物会把小孩子抓进去吃掉。当然,这个抓小孩的角色也会视情况和听众的不同,适当更换成狼外婆、恐龙、外星人之类的。哦,我知道,你最讨厌的是滑溜溜的布丁,只要说里面住着布丁的幽灵,你就一定不敢进去……唉,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布丁呢?它明明有好闻的水果香味和好吃的柔软口感……咳咳,我是说,我可不信那么小一栋楼房里真能装下一头恐龙和一艘外星人的飞碟,所以呢,就亲眼去看一看,果然拆穿了大人们的谎言。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明知道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坏蛋住在这么近的地方,他们却不打电话叫警察叔叔来保护我们?肯定是假的呀!大人都这样,认为小孩好骗,就把骗小孩当成改也改不掉的坏习惯!其实那里除了夏天下大雨会很吵闹、冬天刮大风会很刺耳之外,其他时候——比如说现在——才没有什么好怕的呢……
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仰视眼前黑黢黢绿油油的楼房,它也张开方正无门的嘴巴和无数扇空洞的眼眶回视我。
数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个脚印的向上爬。不记得数完多少个“100”,直到再也找不到可以往上登的台阶时,我开始左右张望。那么,藏在哪里好呢?门后,柜里,桌下……这些是经常用来藏人的地方,我当然不能躲在那里自投罗网。然后,我瞥见楼梯附近两面镜子似的厚重的门,满意的抿嘴一笑,走了过去。
蹲在地上,缩着脑袋慢慢钻过黄黑相间拦在身前的布条。趴在门缝间向里看,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没关系,这条缝不怎么会引起大人留意,而且让我憋一口气,还是可以挤过去的。为自己拍拍胸,鼓鼓劲,我侧着身子躲了进去……
原来,躲藏不是最麻烦的,等待却是最难熬的。什么时候天才会黑呢?我累了,索性席地而坐,觉得无趣,气闷,且昏昏欲睡。假如我睡上一觉醒来太阳就不在了该有多好啊。那就意味着他没能找到我,而我以后也不必捏着大腿叫他“爸爸”!
可惜我闭上眼没几秒钟就被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嘈杂吵醒了——
“……找到了!找到了!她在这呀!躲在这!”一个耳熟的声音激动得有些走调,却又不像男人那般稳重,“小瑕,睁开眼睛,快,快看看妈妈!”
妈妈?!
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微红的阳光带着遥远的叫唤和朦胧的五官自门缝间渗透进这个黑暗狭小的空间。怎么办?居然真是妈妈?那个坏蛋说话不算数!他怎么可以找帮手?而且还是把我妈妈找来了?完蛋!谁知道妈妈会听他说我什么坏话,呜呜,我不要被打屁股呀!
可是,更不可思议的情况出现了,妈妈居然在安慰我:“小瑕不怕,妈妈马上来救你。”
行,我不怕,只要你不打我屁股,我就什么都不怕。
凌乱的脚步声和我听不清所以然的对话在外面的世界里响起:“糟糕,这在里面呆久了可怎么好?”
“得先想办法把门撬开。”就见一双手掰着两侧的门,用起劲来。没几下,又听一个声音说:“我来试试。”随后,阻隔两个世界的门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尖锐怪叫。
更多红得十分刺目的光芒一点一滴自眼前流泻进来,好似流血了一样。
迎着这样的血光,首先落入眼帘的,竟是妈妈喜极而泣的脸,我心有余悸的惊痛了一下,总觉得自己闯祸了,当真犯下很严重的错。
随后,理所当然看到那个男人。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好似欣慰的松一口气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可开导不了我郁闷的心情。谁让我正在万分后悔当初没附加“不准找帮手”的条件,现在空子都让他钻了,我还能补救什么?难道当面挑剔他不好好玩游戏?或者,识时务的示示好,撒撒娇,用一声委屈的“爸爸”换得护身符,免得待会妈妈又翻脸不认女的要罚我?
可在这两人的身后,居然还有一份意外在等待我。
一见到那个沉默站在远处的小小身影时,我的整颗心就似大石落入海中,砰的一声闷响,沉甸甸的,崩碎了。
小姐姐……为什么?我们不是曾经拉过勾,约定了一百年么?你怎么可以反悔,出卖我的秘密?啊,我忘记“由其父必有其女”,你也不过是学他一样说话不算数,对吧?是我错了吗?是把你当成好朋友一样来信任的我错了吗?
一时间,顿觉非常失落,我除了用凝望指责曾经的好友外,完全丧失了开口质疑的本能。
就在那一刻,慌张的妈妈和焦急的“爸爸”不约而同朝我走来。当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团聚时,我依旧目不转睛的死盯着外面在阳光中寂寞闪耀的小脸。
阳光太夺目,我始终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也,最终失去了看清她的机会。
曾经约定“不许变”的“一百年”仿佛一瞬间就溜光了。天,全黑成寂灭一片。狰狞的怪兽开始咀嚼它口中的食物,让残渣势不可挡的在食道中快速掉落,掉落,再掉落。
在绝望来临之前,始终忘不了血光中惊心动魄的闪耀,以及背脊上牢牢撑住我的手。
仿佛,要一直将我举向天空,让我再看一眼太阳下山时的景色。
太阳真的不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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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在了吗?
妈妈,爸爸。爸爸,妈妈。
哭着叫着,我在疼痛泛遍全身前,把救命稻草抱得更紧,却又无比绝望的发觉,一切并不是梦。
痛,是真的。心脏痛得麻痹,几乎下一秒即将停止跳动。
可也只是“几乎”而已。
然后我惊觉自己抱住的并非梦中的“爸爸”——
那个男人,曾经像一个称职的父亲一般与我保持良好亲密的关系,却过着跟妖怪一样自由随性的散漫生活。
最后,他赢了,我的妈妈被他永远的抢走了。
而我身前的人却是玄先生。他和那个人的唯一相通之处只有气息,同样温暖和煦如浴阳光的气息。
可他,终究不是他。
我想拥抱的人,都不在了吧?
局促松开手,只觉尴尬和失望迎面侵袭过来。这才发现病房因为挤满熟悉的面孔而显得狭小拥挤,我喘不过气。
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全都看向举动突兀的我。怜惜也好,同情也好,担忧也好,沉痛也好,作为视线焦点的我,除了逃避,再也无言以对。
不知所措的,便对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你知道了?”
“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如同被蛊惑了一般,我盯着他,点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