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烙》苏泠枂

20、番外•以约之名

　　八岁之前的记忆我始终模糊不清。

　　时常噩梦连连，梦中有熊熊烈火向我袭来，塌陷的房梁即将倒下来砸上我的那一刻，一个温暖的身躯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护住了我，然后梦戛然而止，似乎是一段太过沉痛的记忆，醒时除了瑟瑟发抖，什么也做不了。

　　有时梦到我被一个面目肃冷的中年男子狠狠笞打，疼得我张口就“姐姐”“妹妹”的乱叫，奇怪的是这样一喊倒真觉着不那么疼了。

　　有时梦到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孩神色悲痛的跪在床前，床上躺着一个美妇人，苍白的容颜安详沉静，显然已失去呼吸多时。

　　有时梦到那女孩在烛光下挥笔疾书，一张张雪白的宣纸上抄写的全是三字经，字字秀雅，婉约灵致。

　　有时又梦到她怒气冲冲的向我控诉，说我出生两个月时曾当众看过她换尿布，而我总是一脸茫然，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生气不已，以为我故意装蒜，便将我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每次掐得我真疼了，便故意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摇头叹息道：“哎，全身上下一点料都没有，我当时一定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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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如此类的梦境还有许多，可奇怪的是一次也不曾看清梦中之人的模样，每当我欲用尽心力去想这些事情，便会头痛欲裂，直至昏厥。

　　我曾问过父王我八岁之前的记忆为何会丢失，而他总是一脸哀伤自责的看着我，然后颤抖的将我搂入怀中，叫我不忍心再继续追问。

　　渐渐的，我开始相信那些梦真的只是梦。

　　所以当我在宫中的密室里发现那幅尘封已久的丹青时，望着画中依稀有些眼熟的俏丽女子时，才会那般久久无法回神。

　　夜告诉我，那是十年前父皇在滨海巡视时一飘渺道人赠予的，说这画中女子乃远古上神凤冉帝君之女凤妍，因错恋父神嫡长子幽谷上仙，而跳下了诛仙台，伤心之泪不小心落入了赤水冥域，千年后那泪水竟化作了一颗花种，并开出了透明的花朵，名为荼蘼花。只是那花乃至灵之物，若非真心有缘人，一旦碰触便会顷刻烟消云散，直到下一个千年后才会再开花。

　　那飘渺道人临去前嘴里振振有词，反复只念着一句话：千年将至，荼蘼花开，只待有缘人。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段旷世纠葛，只知画中女子温婉中透着哀伤的眼神令我心疼。

　　从此以后，每日我都会将那丹青看上一会，不知为何，仅是静静的看着画中女子，心头便会觉得无比的满足。

　　我知道，那是一种沉沦，却根本由不得我。

　　时光荏苒，当我在朝堂上越来越意气奋发时，父皇也开始为我谋算起婚事了。

　　心中已有所念的我根本不愿接受所谓的政治联姻，可我怎么亲口告诉年迈的父王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画中女子？

　　正当我为此整日忧思时，去西祁送贡品回来的夜带来了一个令我既激动又振奋的消息，他说他在紫宫里见到了一个那凤妍上仙模样相似的宫女。

　　去西祁，去西祁，我要立马去西祁！

　　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着、叫嚣着，脑海中除了去西祁这一个念头外，已是一片空白。

　　主子，你不能去，王需要你。

　　回眸，一身黑袍的夜恳切的说道，左眼至鼻翼间那条宛如蚯蚓似的刀疤在月色中有几分狰狞，却是始终如一地在关键时刻提醒我。

　　努力抑下去西祁的冲动，日子在重复中如蜗牛一般缓缓爬过。

　　父王整日为我的婚事忙碌，无数幅容貌上佳的女子丹青送到我屋里，却都被以各种借口拒绝了。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纳闷，为何看了那么多丹青，也不乏绝色，却没有一幅能像凤妍那般令我怦然心动的呢？

　　父王从最初的兴致勃勃逐渐有所觉悟，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向我探知，便接到了仁武帝御驾来访的消息。

　　王宫里四处张灯结彩，宫人们忙忙碌碌，难得空闲的午后我陪阿姊在树下玩耍，自记事起，我与阿姊的关系就特别亲，我们可以天南地北地聊，战场上的、王宫里的、坊间的，甚至是心底最不愿被人探知的小秘密都能互相倾诉。

　　因此那日仁武帝突然出现时，阿姊眼中微微的涟漪，只有我懂。

　　可天下皆知西祁宫里有个善妒的钟太后，但凡被仁武帝宠幸超过半个月的嫔妃都会不知不觉失踪。

　　我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阿姊步入火坑？所以，在我的坚决反对下，父皇拒绝了仁武帝欲娶阿姊的提议。

　　本以为此事就此打住了，可没想到那个传闻中有些懦弱的仁武帝竟并不打算放弃。他亲自寻到了我的宫中，坚定的告诉我他喜欢上了阿姊，为了阿姊他可以放弃江山，他说他也想做一个好皇帝，可钟太后留给他的阴影太沉重了，当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刀一刀凌迟了虞夫人和姬宸，那年他不过才六岁。从那以后他几乎夜不能眠，久而久之落下了心悸的毛病。可钟太后并未因此而改变丝毫，反而愈发蛮横霸道起来。

　　他说，他活得很痛苦。

　　他说，他这个皇帝比乞丐还窝囊。

　　他说，他已经失去过太多次爱人和被爱的机会，不想再错过阿姊。

　　他说，他想搏一搏，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姊。

　　他说得那么认真，以至于我无法不相信他是值得阿姊托付终身的。

　　为了保护阿姊，他与我做了一个约定，希望我随阿姊一同去西祁，演一场戏给钟后看。

　　没有任何犹豫我便答应了，是为了阿姊，也是为了成全我心中那被压抑已久的冲动。

　　从此，世上再无月汐公子，有的只是仁武帝姬浅的禁脔慕容瑾辰。

　　而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