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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一章 何处分真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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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我却是辗转反侧。
翠屏外卧榻上不时传来细微的声响,他似乎睡得也不踏实。
朝堂上的斗争依然激烈,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如今他作为西祁史上最年轻的丰国将军,又是魏相之子,稍行错一步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不前几日就有人匿名参了他一本,说他在府中聚结私党,蛊惑百姓,居心不轨。仁武帝还未发言,钟后已是震怒,欲治其罪,所幸魏相在朝堂上的一批支持者联名力保,又有魏子都的三千门客和许多曾受过他布施之恩的百姓共同呈上的一份签了名的请愿书,此事方才平息,只是钟后与魏氏一族的关系似乎更加微妙了。
一阵刻意压低的抽气声将我从思量中拉了回现实,月光下,透过屏风隐约可见那榻上之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似极为痛苦的样子。顾不得多想,慌乱中点燃了烛灯,方才看清他额上冷汗直流,试了试温度,竟烫得吓人:“二爷,你撑着点,来人啊……”
却被他阻止了,拉着我衣袖的手微微带着颤意,可目光依旧清明:“不、不要惊动家人,我、我没、没事,早就习惯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而我却蓦地一怔,几分莫名的怒意:“什么叫早就习惯了,万一烧坏了身子怎么办?”话音刚落,便被他扯入怀中,本就只够躺一个人的卧榻此时更加拥挤,我几乎是半趴在他身子上,羞愤不已,正欲将他推开,却被他唇边淡淡的笑意蛊惑,这样的笑我只在他脸上见过一次,那时他与绿柳在台上翩然起舞,是幸福而又满足的笑。
“庭芳,你可是在担心我?”幽潭似的眸子里泛着微微的澜意,有什么似乎在涌动着,却又在拼命压抑着,依旧令我看不懂。只是我不想深究,我承认我是个小气的女子,他那时看绿柳的眼神我总是无法释怀,所以他偶尔对我流露出的情意才会令我迷惑。
收回思绪,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抱得更牢,几分固执和放纵,又有几分欣喜的无助:“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样的他竟令我无法狠心推开,嗅着他发间淡淡的兰芷香,想着他刚刚那句“我早就习惯了”,又想起魏相对他的种种冷落,忽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忍不住地关注他,因为他和我真的很像吧,一样的孤独,一样的不安,拼命想留住身边的人,哪怕牺牲一切都无所谓。
恍恍惚惚,夜渐渐退去,迎来了天际的第一缕橘光。
醒来时,屋里只剩下我一人,清风拂进窗户,吹得紫檀案上书卷哗啦直响,当白衣胜雪的少年神采奕奕地走进来时,昨夜的一切仿佛不过梦一场。
直到身后传来咯咯的轻笑声,方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抱回了床上,瞥见怜若和王夫人的大丫鬟素锦一脸尴尬地候在门外,真想躲进被窝里再也不出来了。
这人、这人怎么越来越放肆了?而某人却似不知廉耻为何,笑着吩咐道:“怜若,去厨房烧些热水了,公主要净身。”
“是。”没有多问,怜若领命而去。倒是素锦憋不住好奇道:“二爷,这大清早公主净身做什么?”
我也疑惑不已,他却漫不经心中带着几分宠溺的说道:“公主昨晚流了太多汗。”他、他、他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流了太多汗?
果然那素锦听了这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后,小脸羞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地说道:“那个、那个夫人让奴才过来送拜帖的,顺便告诉公主今日可不必过去请安,拜帖先放下了,奴才还有活儿没做完,就先不耽误公主和驸马了。”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迎上他温润的容颜,无奈地笑了笑:“谢谢二爷。”
闻言,墨眸中闪过一丝激赏,淡笑道:“如此你与我尚未圆房之事便可再隐瞒一些时日。”
忽然,他倾身向我而来,疑惑间只觉唇瓣一阵湿润,轻柔,带着微微颤意,一点一点撬开我紧闭的牙关,火热的掠夺与退缩,最后只剩下疲惫的纠缠。他的吻,与子蔺不同,像是在用尽全部的力气,彻底地放纵其中,却又在我即将沉沦前戛然而止。
门轻轻被掩上,一桶热水已搬到屏风后,氤氲的热气渐渐在屋内散开。
原来又是一场演给别人看的戏……
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这个少年如此善于演戏,上一秒钟还在谈笑风生,下一秒钟却开始深情表露,他的情亦真亦假,令我捉摸不透,很怕有一天当我彻底放下防备时,他却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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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后,天色已亮透。
怜若安静的帮我梳着尚未干透的发丝,铜镜中身后的那张容颜认真而专注,一如往常。
“怜若,你在宫里待了几年?”
“六年,和公主是同一批进宫的秀女。”没有一丝犹豫,她答的极为坦然。
“哦?可我不太记得你。”我歉笑道。
她却并介意,似陷入了回忆中,眼神变得有些飘渺起来,抿唇笑道:“但奴才对公主的印象却很深。记得当年船上彼时还是秀女的杨贵妃感染了天花,众人皆唯恐避之不及,唯独公主你每日悉心照顾她。当时奴才心想,您定是天上下到凡间来的仙女。”她言词恳切,似是肺腑之言,倒令我疑惑了,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不成?
却听她提起绿柳,不由感叹道:“那是杨贵妃命格好,注定能逢凶化吉。”
闻言,她点头赞同道:“此话倒也对,自从她被贬为答应后,遭了不少罪,可没想到太后倒因此怜惜起她来,不仅封其贵妃,还整日令她陪在左右,简直比女儿都要疼爱,真是风光无限啊。”
提起这件事情我就不寒而栗,一个月前,钟后在御花园中散步不慎跌倒,陷入昏迷,彼时冯宝恰巧未随侍,只有一小宫女跟在身边,钟后虽不是胖子,可要让一个瘦小的丫头背起一个六旬老人也着实不易,情况危机之时,偶遇路过园中的绿柳,两人合力遂才将其送回慈宁宫,因送救及时而未酿成大祸。
自此也不知是真的出于感激,还是另有目的,钟后对绿柳愈发亲近起来,几乎一刻不见着她便会不安,更时常留她夜宿慈宁宫中,又将她从答应提封为贵妃。这种现象极不寻常,至少以前从未有嫔妃受过钟后这般重视,一时间各种猜测纷纷,有人说钟后摔了这一跤转性了,有人说绿柳很可能会取代姬皇后的位子,而我却以为依照钟后的性子若没有某种目的,是绝不会轻易亲近一个人,尤其是像绿柳这样曾企图“迷惑”皇上的嫔妃。
我原想宫中是非多,绿柳被贬未尝不是件好事,却忘了一入宫门深四海,你不争,别人就会踩在你头上,在尔虞我诈的深宫里,只有权力和地位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固然那样会失去很多,但那是她的命,逃不出去,不如放手一搏。经过这些年的冷暖起伏,加之她本就是我们四个姐妹中最为圆滑的一个,如今即使我不在身边提醒,想来她也是游刃有余的,可姜总是老的辣,只希望她多长些心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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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的游廊之外,疏疏落落地斜插着几丛翠竹,风吹叶动,摇曳生姿,清凉、淡雅又温馨。
入了月洞门,便见阳光里,一抹消瘦娇小的倩影静静地站在玉兰花树下,听见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抬头看见是我,顿时红了眼眶,笑着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我,颤着声叫了我一声“姐姐”,本是记忆里千万次熟悉的低柔呼唤,却恍如隔世。
匆匆一别,竟已过三载春秋。
“姐姐,若是有一天王大哥他要娶你,你可不要辜负他哦?我相信姐姐若是嫁给了他,肯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你不想嫁给他吗?”
“我、我怎么配得上他?”
“你哪里配不上他了?你是瘸了还是跛了,或是瞎眼歪嘴了?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天起,不许你再这么妄自菲薄,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你怎么能连努力都不曾付出,就在这里暗自叹息呢?”
“……靠自己争取?”
“对,若是不想留下遗憾,就要去努力争取,不试的话就注定失败,试一下的话或许有转机也未可知,至少能求得一个明白的结果,总好过悔恨一生。”
“姐姐,你说的对,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
“姐姐,他收下了,他收下了我亲手绣的荷包,姐姐,我好开心啊!”
“瑶儿,你幸福吗?”
“姐姐,我很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
“姐姐,王大哥是我心中的一个梦,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想好好把握。”
思绪翻涌而来,看着她满头青丝被盘成了妇人髻,既欣喜又欣慰,她的梦总算是圆了。
三个月前,就在我与魏子都成亲的第七日,王府里也为王岳骞和孟瑶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据说仁武帝知道后还调侃了王岳骞一番,说若早知今日当初不如直接成亲算了,何必弄个什么“义妹”出来,简直就是瞎折腾。
因着他俩的婚事过于仓促,彼时我与魏子都也正值新婚,并未前往参加,而我成亲那日,孟瑶又恰巧旧疾复发,高烧不止,如此这般倒是令我姐妹二人错过了见面的机会,直到今日方才真正重逢。
一上午,我与孟瑶皆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相互聊了彼此的近况,得知一切安好,不由感叹韶光匆匆,物是人非,想起已逝去一年多的乔嫣,顿时悲从中来,又抱作一团尽情地哭至声嘶力竭,方才各自替对方擦干眼角的泪水。
吸了口气,她抬眸看着天空,声音沙哑:“姐姐,你说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应该有吧。”
闻言,似松了口气,哭花了的娇颜漾出一抹淡淡的笑:“那就好,说不定三姐在天上做神仙呢,她那么懂分寸,只进退,即使在天宫里也会受重用的吧?”那抹淡笑渐渐化为了凄然,空灵的瞳孔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哀伤,“不像我,以前拖累你,现在拖累王大哥,似乎一直在做别人的包袱。”细看时,却又波澜不惊,仿若错觉。
“瑶儿,你不是包袱,从来就不是,你是我妹妹。”
一句话惹得她再次泪水决堤,哭笑着瞪了我一眼,嗔道:“姐姐,你是想害我把这公主府淹了不成?”
谈笑玩闹间,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厚浊的云层遮盖了太阳,黑压压的在天际笼成一片,有种千军万马逼临城下之感。
我站在府门前,目送孟瑶的马车缓缓驶离,冽风中,那单薄的锦缎帘子不停翻飞着,起落间依稀瞥见孟瑶端坐在车里,神色黯淡寂寥,似万般愁绪锁在眉心,不复刚才谈笑时的开朗。
瑶儿,你真的过得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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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祥五年八月,当整个京都飘满了桂花浓郁的香气时,紫宫却传出了仁武帝姬浅在早朝上旧疾复差点丧命的消息。所幸在王岳骞的拼力挽救下,最终保住了性命,只是陷入了长期的昏睡中,根本无力再治理朝政。正当朝中几位大臣为此焦急不已时,钟后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欲重新收回玉玺代治朝政。
时有以魏玄德、唐吉原、蒙良、楚遂阳等为核心的一帮反钟派联名上疏弹劾,钟后震怒却不敢一意孤行,正当众人以为此事将不了了之时,有两名官员主动请缨为她摇旗呐喊,一人名叫朱庆元,是坊间出了名的“笑里藏刀”,最擅长不露痕迹算计人,因为得罪了魏玄德而被调到了蜀地任职,天高皇帝远虽逍遥自在,可油水却少得可怜,前两年天降异灾之时,当地穷得差点连他这地方官都喝西北风了,为了再调回京中,他决定帮助正陷入困境的钟后。
另一人名叫徐景翰,是与魏玄德同一辈的老臣,前朝动荡之时,其父徐汉生因勾结外强出卖国家机密而被前朝护国将军东方凌所杀,为了活命,徐景翰跪地苦苦哀求东方凌放他一马,吓得裤子都尿湿了。此人气节虽不高,可确实才华横溢,很快便被高祖揽入朝中做了殿阁大学士,这本是条金光大道,可他为人太过傲慢,时常得罪同僚被弹劾,经过几提几贬之后,当年的同僚如魏玄德、蒙良等一个个早已手握大权,可他却是个没有一点实权的卫尉卿,郁郁难平的他,也看准了这次机会,欲从此平步青云。
九月初,在这二人的推波助澜下,钟后代治朝政之事再次被提上议程。据说当时反钟派与挺钟派在殿堂上言词激烈,气愤之下,顾命大臣之一的唐吉原将朝笏一丢,脱了朝服,跪地拼命磕头,谁拉也不起来,磕得额头鲜血直流,憋怒道:若太后执意代治朝政,烦请恩准老臣卸甲归田!
钟后大怒,不顾魏玄德等人求情,即刻以藐视之罪将唐吉原施以斩首。
经过此番杀鸡儆猴的戏码后,朝中无人再敢反对钟后代治朝政。
同年十月五日,久违朝堂的钟后再此登上了政治舞台,一道幽帘之后,是挡不住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