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烙》苏泠枂

7、第七章 习习笼中鸟

　　出来时，雨已经停了。路过御花园时，目及处一片狼藉，破碎的花瓣洒了一地，除了几棵嫣红的梅花傲然挺立在墙边，再无什么景致。

　　小太监不急不缓地走在前头，安静无话。

　　远远的，一个身穿冰蓝锦服的俊秀男子拥着一绿衫美人儿跌跌撞撞的走来，他双颊微红，显露些微醉意。他不时与怀中美人耳鬓厮磨几句或趁其不注意之际偷个香吻，唇角的笑意慵懒迷人，颇有几分风流少年的佻达，只是眼里却如死潭一般，平静异常。

　　忽然，那小太监一脸战战兢兢的躬身行礼道：“万岁爷吉祥，丽妃娘娘吉祥。”

　　竟是皇上……

　　顾不得多想，我忙屈膝行礼：“奴才给皇上、丽妃娘娘请安。”

　　他放开丽妃，朝我走来，指尖勾起我的下颌，目光轻挑，闭眼深吸一口气，笑道：“哪宫的？”

　　这便是仁武帝姬浅？西祁皇朝的统治者？那个将三妹绿柳带离掖庭的男人？

　　为何在他轻挑的笑容里，我却看到一丝无奈……

　　“奴才是掖庭宫的。”

　　天边阳光微露，泻洒而下，他整个人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与他头上的羊脂玉簪交相辉映，微微上挑的双眼噙着几分飘忽的笑意：“叫什么名字？”

　　被丢在一边的丽妃脸色越来越难看，扭着水蛇一般腰肢偎了过来，娇嗔道：“皇上，别管这奴才了，和臣妾一块去畅音阁听戏吧？”

　　他轻笑着伸手将丽妃揽入自己怀中，轻点了下她的鼻尖，细声安抚道：“好、好、好，朕这就陪爱妃听戏去。”说着便揽着美人离去，不再理会我俩。

　　直到两人身影走远，我与那小太监方才起身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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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宫

　　曲道幽静，枯叶随意的覆盖其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脚下的触感像踏踩着棉花，芳木凋零间不乏有松柏之类傲然挺立，斜阳倾洒，墨绿的树叶显得油亮亮的，很有几分生气。

　　远处，亭台水榭，小桥回廊，宁静淡雅的如同山谷中一株小小的兰花，仿佛世间的一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与它无关。

　　垂花门前，那小太监说明了情况，守门的宫人便立马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我便被带进到了正阁。

　　刚一走进去，一股浓浓的脂粉味儿便扑鼻而来，呛得我差点打喷嚏。余光匆匆扫了一下屋内，正中坐着一紫衣美人，表情庄重，一边看着书一边静静的品着手中的茶，左右两侧各坐着三位衣着鲜艳的美人，虽只是短暂一瞥，我那三妹的身影却是毫不费力就被我寻着了。

　　她身着一袭绿缎绣莲锦裙，珠钗斜插，鬓发如云，良好的生活条件将她养得愈发娇艳了。她并未如其她人一样抬看我，只是垂首喝着茶，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微颤意。

　　屋内无半点声响，气氛很是诡异，我赶紧低头看着脚下，不敢再逾越半分，“庞贵妃吉祥，各位主子吉祥！”

　　半个时辰过去了……

　　膝盖处隐隐发疼，那庞贵妃却仿若没听见似的，依旧自顾自的喝着茶，看着书。

　　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嘲笑声，那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的入了我的耳——

　　“听说掖庭的女人从来不洗澡，她们身上、头发里都是虱子。”我心里顿时一紧，酸涩、怒意在体内翻涌，脸上却只能维持着平静的淡笑。

　　“真的？好恶心啊！”

　　“当然是真的，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杨贵人，她可就是从掖庭里出来的，这种事情她最清
　　楚。”

　　“听说女人一旦进了掖庭想出来可比登天都难，杨贵人的运气可真是好，竟能在那种鬼地方碰到皇上。”

　　“哎，人家不仅运气好，‘本事’更好，不然怎么把皇上迷住将她带出了掖庭？”

　　“……”

　　这些人一个个衣着光鲜，骨子里却虚伪做作，我这倔强的三妹每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
　　我不由有些担心，她可是受了欺负？离开掖庭真的就自由了吗？会不会是另一个比掖庭更加可怕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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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一声彷如梦中初醒般的“咦”将各种“窃窃私语”平息，那庞贵妃终于“发现”了我，急忙放下手中刚刚看得目不转睛的书，抬了抬手，道：“庭芳对吧？”我赶紧点头答是。

　　“起来吧！”

　　“谢庞贵妃娘娘！”

　　此时我的腿已经完全麻木了，却不敢哼哼半声，只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脚底如针刺一般，一下一下戳着我的心，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而下，湿了鬓发。

　　庞贵妃不急不缓的声音传来：“听杨贵人说你与她入宫前曾结过金兰，这样说来，你如今好歹也可算是皇亲国戚了。”她似在笑却又没有笑，一字一句间起伏不大，却叫听的人一阵心惊胆颤。

　　我又立马跪下，平静的答道：“回娘娘，与杨贵人义结金兰不假，但那不过是女儿家之间的小游戏罢了，怎做得了数？杨贵人她尊我一声‘姐姐’，那是她为人和善，可今非昔比，杨贵人为主，岂再能与区区一奴才姐妹相称？而‘皇亲国戚’一说更是万万不敢，娘娘您可别折煞奴才了。”

　　“哦？杨贵人你听听，这奴才都不打算认你这个‘妹妹’了，你还找她来做什么？”她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其他嫔妃立马附和的笑了起来。

　　这时，一直沉默的绿柳忽然开口说道：“贵妃姐姐，臣妾曾经差点因为天花而丢掉性命，当时身边所有平常交好的人都避得远远，只有庭芳，她不顾一切的照顾我，若非有她，也许……臣妾早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臣妾承蒙皇上厚爱，得以离开掖庭，又封了贵人，怎能忘了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呢？”

　　她的声音低低柔柔的，没有激动，没有哭泣，平静的宛如无声的飘雪，却令听的人一个个失了言语，红了眼眶，这种沉静的悲伤比任何的撕心裂肺都来得叫人震撼。

　　“都回去吧！”

　　良久，只听庞贵妃这样说道。她的语气中似乎透着一丝无奈，也许她是想起了这重重宫闱里独自斗争的悲哀和无助吧？

　　据说当年选秀时这庞氏本应该被册封为皇贵妃的，可惜在册封前夕却突然得了肺痨，所有人都避而远之，只有甄氏不怕被传染每日悉心照料，她们是同一届的秀女，也是儿时的玩伴。

　　甄氏不顾自身安危照顾病重的庞氏一举，感动了太后及众大臣，众臣纷纷请柬改封甄氏为皇贵妃。于是，甄氏被推上了皇贵妃的位置，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庞氏的病也奇迹般的好了，就连太医也百思不得其解。

　　在古代，肺痨等于绝症，能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有人猜测庞氏得的并非肺痨，而是服用了一种不知名的药物，其发作时的病症与肺痨极其相似罢了。

　　那么，是谁在庞氏的食物里下了药呢？也许这一切只有甄氏最清楚吧，毕竟她才是其中的最大受益者。

　　我想聪明如庞氏，她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即便当时的她想不到，可过了这么多年后，在看尽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后，她还会想不到吗？

　　所以此刻她才会显得这样无奈吧？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在背后捅上一刀的滋味，不一定是生不如死，但一定是肝肠寸断，伤心至极。

　　在这宫里，最难得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真正的友情。即便曾经拥有过，可在日复一日的利益冲突中是不是都被消殆而净了呢？

　　享受着世间最荣华的一切，同时却也失去了荣华之外的一切，这大概就是身为宫廷女子的最大幸福与悲哀吧？

　　众妃嫔静静地退了出去，我依然跪在原地，直到一只白皙的手伸向我。

　　是绿柳，她冲我淡然地笑着，但那眼里眉间却有着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兴奋。

　　我这三妹果然绝顶聪慧，却又……

　　如果、如果……这真的是身为宫廷女子的最大幸福和悲哀，那么眼前这个带着一脸斗志的女子，又会得到什么，并将失去什么呢？

　　我笑了笑，将手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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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祁皇朝后宫定制严明，皇帝正妻称皇后，居中宫，主内治；以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两人，妃四人，嫔六人，分居东西十二宫，协助皇后主内治；嫔以下分为贵人、常在、答应三级，俱无定数，随居东西各宫，勤修内职。

　　所以，绿柳如今虽被册封为贵人，但因为品级在嫔以下，没有自己的寝宫，只能随居于庞贵妃所主的永乐宫偏殿。

　　院子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墙角的两棵老槐树最是显眼，风一吹，那些略微发黄的树叶和残花便会如羽毛一般缓缓飘落，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场绚烂的花瓣雨，每一次摆动，每一次下落都带着妖娆的气息，牢牢吸引着我的视线。

　　“那两棵槐树很美吧？”

　　“……是啊，很美。”

　　“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时也曾和你一样久久无法转移目光，虽然它们并没有真的那么美，甚至可以说是普通，但在当时刚刚离开掖庭的我看来它们真的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我以为我的这种想法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仅仅一个月后，当我再看它们时却早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感觉。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美丽，越是想要得到，一旦得到了，再美丽的东西也会变得平凡。”

　　“……”

　　“姐姐，如今我的情况就像那两棵槐树……皇上、皇上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来我这了。姐姐，帮帮我，我不想在皇上的眼里变得平凡，我不想再回到掖庭，我不想，我不想……”

　　她紧紧的抓住我的胳膊，那眼里的无助是那般熟悉，叫我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三年前在船上感染了天花时，她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人，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她的眼睛在哭诉着，在叫嚣着，在哀求着……她不想死，不想就那样轻易死掉，她想要活下去。

　　所以，我帮了她，只因为她想活着。

　　“姐姐，你答应了？太好了，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一扫刚刚的黯然，此刻的她笑颜如花，有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单纯。

　　我牵起她的手，笑道：“傻丫头，虽然我们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整日朝夕相对，有烦恼、无助的时候也不一定有机会相互倾诉，但你记住，只要你认我这个姐姐，我就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姐姐……”

　　“都多大了还哭鼻子，难看死了，进去吧，让我尝尝你这儿的糕点，我可好久都没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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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棵老槐树间，一个黑色身影忽然坐了起来，斑驳的光影将他笼罩，四周布上一层淡淡的流光，他乌亮的发丝微微轻扬，倾洒在墨色的缎袍上，袍内露出明黄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系玉带，手里拿着一副画卷，幽蓝的眸子如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沉静而专注，透着淡淡的凉意，虽然他的左脸上带着一张狰狞的金色面具，但那画面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是你吗？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似乎有些激动，握着画卷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意，忽然，他站了起来，朝绿柳住的偏殿看去。

　　阳光下，那张金色的面具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但却怎么也盖不住那双如蓝宝石一般的眸子里所投射出的幽凉气息。

　　“原来你在这里……”

　　另一道黑影突然拦住了他，“主子，您不能去，那里是杨贵人住的地方，宫里眼线众多，只怕会遭人话柄。”

　　“哦？”他的唇边忽然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将手里的画卷小心翼翼的卷起放进怀里，良久，似是自言自语道：“杨贵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