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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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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毓藍相約的日子大約是在葬禮過後五天。那天的我背著沉重的相機背袋,一刻也不敢停歇的往與毓藍約好要見面的咖啡廳奔去。工作室能保留下來固然是好事,但因開討論會過久而遲到可就不見得是好事了。我相信當天不會有人比我更疲於奔命。因為我與毓藍約在一點,但工作室的保留會議卻開到十二點半。好不容易出了工作室的大門,想自己開車過去,偏偏道路施工大塞車。咖啡廳又與工作室有一段距離,我只好自己用跑的過去。天啊,這是什麼時代了?有腳踏車、有機車,但是我卻倒楣到只能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 雙腳。我敢打賭,路上的行人一定一個個都把我當怪物看。
我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四處張望尋找著毓藍的身影。其實我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去尋找毓藍的身影,因為在我眼中,他永遠都是人群中最顯眼的一個。就在我發現他的身影的同一刻,他也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笑了笑,對我招手。我也朝他一笑,小心的提高我的背袋,儘量不去撞到任何人或物的走到他所坐的桌旁。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滿是歉意地在他對面坐下。
「沒關係。」他絲毫不介意的微笑。
「歡迎光臨。」
我對前來點餐的小姐直接笑道:「請給我冰紅茶,謝謝。」
「好的。」她禮貌的點頭走開。
「妳講話有點外國音。是歸國僑生?」他突然如此問。
「是的,我是美國留學生。」老實說,我有點驚訝。很少人能聽出我的口音還帶點英文腔,頂多以為我在講台灣國語,或把我當成是香港人。
「真稀奇。很少台灣人會學成歸國的。」他的口氣似乎是佩服的。
「嗯,大部份都是日本人才會歸國。」我邊回答,邊自背袋裡抽出我從工作室裡偷帶出來的牛皮紙袋。「這是我在老師的辦公室裡發現的。」
他接過紙袋,將裡面的照片抽出來。看到照片的同時,他的眼神裡透出一絲柔和。「這是……」
「你在找這個不是嗎?」我湊上前跟他一起看著那疊照片。「這看起來似乎是五、六年前的照片。」我想了想,問道:「這麼說,你跟老師至少五年前就已經認識了?」
他苦笑了下,才緩緩回答。「是的。這是我與羅老師五年多前在優勝美地偶遇時拍下的照片。之後他一直忘了把照片給我,說是忘記收到哪裡。我一直都很想看看在他的鏡頭下,我會是什麼樣子。本來以為是沒機會了,卻沒想到會被妳找到。真的很謝謝妳。」他略做停頓,似乎回想起什麼似的又禁不住的笑了。「妳的老師是個相當無禮卻有才華的人。會初次見面就叫人當他的模特兒的,我這輩子也就只遇過他一個。」
的確,那是老大的個性。老大不喜歡照常理行事,只拍令自己感到有想拍的欲望的事物。老大的第六感很靈敏,所以他挑上的對象所拍出來的成品向來是百分百的完美。因此也不難想像老大為何會挑上毓藍。毓藍長得並不特別出色,只比一般的男孩要再好看一些,但是他身邊的空氣卻特別不同。我並沒有辦法清楚的說出是什麼讓毓藍變得在人群中如此顯眼,只是在我的眼中,他的一言一行都如雪般的柔和,深深的吸引著我的目光。
「我也想拍你。」我直言不諱的對他說道。「薛先生,我想拍你。」
這次,他可真的是呆住了。一兩秒過去後,他才忍不住的輕笑。「妳果然是羅老師的徒弟。會這樣直接坦白對我要求的人,既羅老師之後妳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羅老師?」我不禁有點驕傲,畢竟老大生前在業界裡就是出名的挑剔,選擇模特兒的條件也相當嚴苛。能跟老大一樣看上毓藍,對我而言已經算是一種榮耀了。「薛先生,我很希望你能考慮這件事。」
他微微舉起手,表示他有所異議。「請妳叫我毓藍就好。至於妳的要求……」他伸手將放置在碟子上的小湯匙放進咖啡杯中往右攪拌三圈、再往左攪拌一圈。停頓一下,然後才輕餟一口咖啡。他品嚐著咖啡的香純,而後綻開一抹滿足的笑,緩道:「我答應。」
「真的嗎!!」我興奮地猛然起身,膝蓋正好與桌子撞個正著。那一撞,痛得我幾乎要流出眼淚,然而我的臉上卻仍掛著開心到不能自己的笑容。「好……好高興,但是好痛,真的好痛。」我抱著我的膝蓋,真的可以用悲喜交加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他,忍俊不住地對我笑了。
那一天起,毓藍終於成為我的模特兒。而我,在那一天,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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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為毓藍拍照的那天,是個難得太陽會露出臉來的好天氣。毓藍在我們約好的時間穿著白色毛衣以及由淺\藍至白的牛仔褲準時出現在攝影棚。意外的,穿得如此樸素的毓藍,在旁人眼中看起來卻驚人的英挺俊美。很少人能把一套普通的冬衣穿得好看,但是毓藍就是有這個本錢。他是個天生的衣架子,我相信不管什麼衣服套在他身上都會十分好看。而他那身白,讓我覺得自己彷彿在秋季裡看到灰色的天空落下了雪。
「你喜歡白色嗎?」我基於好奇的問了這個問題。
他不答反問。「我穿起來好看嗎?」
「這輩子沒看過比你更適合穿白色的男人了。」我衷心的讚美。「換個姿勢好嗎?」看著他自然的擺出優美的姿勢,不知為何突然令我有種〝他不是職業模特兒實在太可惜了〞的感覺。「對,稍微往左邊看。」
他俊逸的一笑,答道:「那不就是答案了嗎?因為我適合,所以我才穿。那麼,換我問妳。」這似乎是他擺在心中許久的疑問。「為什麼挑上我?」
「那是秘密。」我神秘的一笑,並不打算告訴他其中的緣故。因為那是我寶貴的回憶,是一種彷彿說出口就會被打折扣的寶物。我想將那個回憶深深烙在我的記憶裡,不想與人分享,並希望它永不褪色。而他在那天所帶給我的感動,也會一直在我的心中,如雪那般鮮明。
他以不具任何說服力的笑容抗議著。「妳似乎認識我很久了似的。彷彿知道我會穿什麼色系的衣服出現一樣的準備了深色的背景。」
「就算你今天不是穿白色的出現我也會要求你換衣服的。」我看著他,微微笑道:「換成白色的衣服。」
「妳對白色很執著。」他奇怪地。「為什麼?」
「就像你剛剛說的話一樣,人要用適合自己的顏色,這是最基本的常識。所以適合白色的你,自然也要用黑白系或淺\色系的背景來搭配。」我以一種近乎崇拜的語氣對他訴說著「第一次看到你,在我眼中就是一種白色。一種純白。雪一般的白色。」
「是嗎?在妳的眼中……我是白嗎?」他揚起一抹笑。但令我感到不解的是,那笑中似乎帶著些許諷刺。
「我說錯什麼了嗎?」我小心的刺探著毓藍的心思,卻無法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任何異樣或是氣憤的神色。
「不……沒有。」他笑著搖頭。「只是很意外……會有人說我是白色的。」
「沒人這樣跟你說過嗎?」我尷尬的乾笑幾聲。「可能是我的形容法特別奇怪吧。」
毓藍並沒有說什麼。沒有反駁、沒有附和;只是那樣微笑著,彷彿在隱瞞些什麼。而我,對他所想隱瞞的事有著無比的興趣。我漸漸發現了不同於我所想像的他,但那並不足以改變我想拍攝他的欲望。其實我並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究竟有沒有發現自己心目中的毓藍已經變了顏色。現在想起,那時在我心中是純白無瑕的毓藍已被混入些少的黑色,化成了灰白色。對,只是些許的黑。是那種混入白色也讓人無法查覺的黑。
「你喜歡雪嗎?」我再度發問。
「嗯?喜歡……吧。」他的語氣似乎是懷疑的。
我有些訝異的放下相機看著他。「你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不知道?」
「喜歡?」他又是一個疑問句。彷彿生來就不知喜歡二字為何意。
「難道不是嗎?」我不解的搔搔頭。
「不,不是那個意思。」他認真的思索許久,才緩緩答道:「好像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來往於雪地裡。美國、加拿大、英國、德國、日本、中國大陸等等。」他如數家珍般的唸出許多我所不知道的地名出來。「家母是個喜歡賞雪的人,所以每次雪季一到她都會帶著我去各個不同的地方看雪。對我而言那已成了習慣。」
「咦 ─── 」我欣羨地。「你真幸運\。我都沒去過那麼多國家呢。」如果能去那麼多國家做一趟攝影之旅的話不知該有多好,想必收穫一定不少吧。「能跟你一起去的話,一定會是一趟有趣的雪景攝影之旅吧。下次要去的時候……方便的話也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有機會的話。」他客氣地笑答。
「對了。你是像母親嗎?」我突然問道:「我聽說兒子都會像母親。如果是真的話,你母親一定是個美人。」
他楞了楞,然後以帶著一絲客氣的笑容說道:「是的。家母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真想見見她啊。」我暗自幻想著毓藍的母親會是怎樣的美人,且渴望著見上她一面。我非常想見見是什麼樣的美女可以生出像毓藍這麼漂亮的兒子。「那你父親是怎樣的人呢?」
那時,我只是想順著親人這個談話主題去更加的了解他。雖然我是個很鈍感的人,但是我也查覺了他臉上異樣的表情。在我提到他父親的那一瞬間,我很清楚的看見鏡頭中的毓藍臉色變得十分凝重,但是那個神情很快的消失無蹤,令我無法捕捉。
「家父向來十分忙碌,我沒什麼跟他接觸的機會。」他平淡地吐出這句話,卻令我感到更加的不協調。只是提起他父親的事而已,毓藍身邊的氣氛馬上變得低迷。但我仍記得他那一閃而逝的表情。那是……厭惡?對他父親的?其實我並不敢肯定。
「時間不早了。」他突然地。「今天就拍到這裡可以嗎?」
「啊……當然可以。」我惹他生氣了嗎?似乎是的。看著他那急遽離去的腳步,我可以肯定他現在的心情好不到哪去。而原因,似乎是因為我提到他父親。
這是禁句,我悄然地記下了。
但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