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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回 朔气传金柝 1 ...

  •   风声猎猎,“萧”字帅旗迎风卷扬,在河董城头上飘动不已。
      慕容复侧目看去,只见大旗的阴影在萧峰面上时开时合,映得他神色煞是沉郁,不复适才迎风长啸的豪情壮慨,心中一沉,暗道:“自我二人进得城来,他神色即变,莫非是……”却也不愿就此确认自己猜测,便试探道:“看兄长面色有些不悦,敢是嫌昨夜一战打得不够痛快么?”
      萧峰森然笑了一笑,眼望城中,却并不回答。慕容复顺他目光看去,却见众辽兵正在扑救残火,满城中黑烟袅袅,犹自未散。侥幸未死的阻卜俘虏枕籍一地,黑烟弥漫中看不清面目身形,却听得清阵阵不绝于耳的呻吟惨痛之声,焦臭气直扑鼻端。慕容复默然望着此景,眼光冷肃一片,过了片刻再转头看萧峰时,见他举目望向碧色长空,喟然道:“我小时候,义父也曾教我去村塾里念过几日书。后来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我只道都已忘得尽了;不知怎么,刚才却突然想起两句来。”
      慕容复微微一愣,他早知萧峰不喜文字,自从相识,未曾听他谈过一字半句,如何今日突然说到这里?只听萧峰长声吟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几句诗本来慷慨豪迈,他这时念来,却平添了一股苍茫之意。
      慕容复心头一阵冷飕飕滋味莫名,不自觉地低声续道:“……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一语未尽,忽然身后有人唤道:“大王!”萧峰转过身去,见一名中军官急步来到面前。躬身禀道:“城中救火已毕,所余阻卜俘虏要如何处置,请大王示下。”
      萧峰道:“命河董城守军就地看押。待我军与胪驹河一队会合,决战之后,再行处置。”中军官应声称是,才要下城传令,萧峰又道:“且慢!”顿了一顿,沉声道:“那些受伤的俘虏,都叫守将传军医去看视。若有救之人丧在城中,我当不轻纵。”
      中军官好生一愣。辽军素来凶悍,遇战事紧急,己方受伤兵卒尚多半弃之不顾,几曾有过照看俘虏的先例。但这时大王有命,不敢不从,僵了片刻,急忙应道:“……是,是!”一转身,匆匆忙忙地奔下城去。萧峰看着那中军官的背影,不禁低叹了一声,转头见慕容复眼望自己,淡淡一笑,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回身也大踏步下城去了。
      这里慕容复独立城头,想到方才萧峰那一笑隐带萧索,显然是只当自己和他所思如一,生了知己之慨,哪里知道自己的念头?垂首盯着城下的寥落旷野,心中暗道:“萧峰啊萧峰,你果然如此……看来我此行还要加倍用心地……才是。”
      大旗兀自在风中翻卷,鸦翼般的阴影,从他身上一层层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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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辽军久经战阵,只一日工夫,已将战后诸般事宜处分妥当。萧峰传令休整一夜,次日平明时分,人马重发,仍是不眠不休日夜急行,直赴胪驹河而去。
      不两日,前锋已抵河畔。只听号角声起,太和宫统军率部来迎。见了萧峰,禀报战况,原来太和宫卫军三日前偃旗息鼓,暗渡胪驹河北岸,乘阻卜敌烈联军尚未知觉,夜半突袭,一把火烧了联军右翼大营。原本被围的众辽军趁机向外冲杀,两下一合,那支右军已非敌手,激战半夜,大败而逃,牛羊马匹俱被抢夺无数。宫卫军趁势掩杀,重渡胪驹河,在南岸渡口扎营,断了敌烈八部的回乡后路,果然与慕容复的部署半点不差。
      这时满营众将齐聚帅帐,谈起连日两场大胜,人人都是眉飞色舞。几员将按捺不住,纷纷向萧峰请缨道:“大王,现下大王一到,凭他敌军多少人马也不足为惧!大王请下令,我等都愿做先锋,给那些蛮子先尝尝厉害!”辽人性情剽悍,这一说,多一半人已禁不住热血上涌,大有蠢蠢欲动之态。
      萧峰一面听,一面转头看慕容复,却见他唇边噙笑,并不置可否,已知他必另有计较;一抬手,众将声浪戛然而止。萧峰问太和宫统军道:“自你等渡口扎营这两日以来,战况如何?”
      那统军回道:“敌军给咱们抢了辎重,又断了补给来路,这几日心急得很,连番猛攻。此番敌军势大,虽然败了一阵,余部兵力也还有近十万众,是我军三倍以上。不过咱兄弟们个个是好样的,死战了数次,不曾叫阻卜兵向渡口前进一步!”
      萧峰点点头,道声:“好!”随即环视众将,缓缓又道:“然则以众位之意,现下便是出战的良机了?!”
      众将听他语气严肃,互相看了看,一时沉默下来。几个较为老成的将领都知以阻卜联军之势,己方两日来应付猛攻已属为难,应道:“大王说的是。眼下敌众我寡,若正面硬拼,那是逞血气之勇,并非良机。”
      太和宫统军道:“大王,只是敌军攻势十分紧急,我们背水立营,若一味退守,却也不是法子。”
      萧峰微微一笑,目光跟着向慕容复扫去,慕容复和他眼光一接,接口便笑道:“战,自然是要战。只是此次出战,要循六字之规,才是良机。”
      萧峰扬眉道:“哪六字?”
      慕容复抬起手来,一字字含笑道:“不许胜,只许败!”

      这六字一说,轰地一声,众将脸上都是一片惊诧莫名之色。
      要知草原游牧儿作战与中原不同,甚是粗犷,还循着野兽争斗弱肉强食的法子,力强者胜,硬拼猛砍,方是上策。众辽将多半想的一样,道我军虽然人少,但战场相拼全凭一个勇字,真杀将起来,谁说必会输与你!两日来顶住阻卜军的猛攻,靠的也是这股骁勇之气。但听此六字,竟是要故意落败,自有辽以来,军威播于天下,哪曾经过这等战术?许多人登时大为不满,若是方离京时听到,早便已吵嚷起来;但此时慕容复之计连连见功,对他已不能不服,故而勉强压下了一口气,一个个双眼瞪得大大地,目光炯炯直逼视着慕容复,只等他解释。
      慕容复眉梢轻扬,冷然笑了笑,才要开言,眼角间却瞥见萧峰温然望着自己,目光只无半分疑虑,不知怎地,心头忽然一跳,微微侧头,避开了萧峰眼光,这才道:“诸位久经战阵,岂不闻‘骄兵必败’?我军良机,便是由此而来。”
      萧峰却并未注意他这小小动作,静听他续道:“阻卜军曾困我于胪驹河数月,不得突围,此其骄之一也。辎重被夺,后路遭断,求胜之切莫过于此时,此骄之二也。敌众我寡,连日猛攻,形势已明,此骄之三也。故此时阻卜联军乃是天纵骄兵,正面相抵,则必倾全军之力,逢敌冒进,遇败穷追,不问可知。”
      慕容复说到此处,长袖一拂,举手摊开了虎案上一张牛皮地图;伸指顺着图上胪驹河流向,向东北一划,道:“诸位请看!”
      众将围拢上来定睛观看,其中有数次讨伐过敌烈部的,看时早已认得:慕容复手指所点之处在辽军营下游,那胪驹河水流向本是斜向东北,在此处却突然转东,随即又折向东南,十数里之内,三面环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河套所在。慕容复道:“诸位想必识得此地,若阻卜军追击至此,当会如何?”一面说,一面抬手执起案头蜡烛,移近来照着地图。
      烛光摇摇,一滴蜡油正落在图上河谷所在,那太和宫统军看在眼内,猛地领悟,脱口叫道:“火!火!”
      众辽将几日来均曾大火破敌,这时一语惊破,顿时想到了此节,齐声大叫,都跳起身来。 慕容复眼中冷光闪动,淡淡笑道:“以在下所知,这一带河谷只有北面半片高岗,其余皆地势低凹,少树多草。且三面临水,不问冬夏,风向俱南,若我军引敌至此……”那统军接口道:“那时先占定北面高岗,趁风势纵火一烧,管他阻卜几万大军,怕不要变作了一堆烧柴!”众将都哈哈大笑起来,眼见此计十拿九稳,大功可期,撒里葛部众人更想再现河董城之威,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便出营接战才好。
      众将喧声不绝,慕容复却只侧目瞟着萧峰的反应。只见那统军一个火字出口,萧峰双眉便是一皱。众将说的越是兴奋,他眼前便越是看到当日河董城大火之后那一片惨状,连呻吟辗转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冲进耳来;然身为主帅,重责在肩,如何能对敌仁慈,只是一双浓眉愈皱愈紧,本来按在地图上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拳头,沉思默默,一语不发。
      慕容复一见这神情,眼光刹那转冷,面色也是一沉,但转瞬之间,便将阴沉之色尽数敛去,云淡风轻地一笑,道:“众位只说对了一半。火攻虽快,但须知现下秋高气燥,草木皆干,一旦风势反转,反误了自身,却是不可不防。”
      众将闻言一愣,暗道这样好计不用,又有什么法子能全歼敌方大队人马了?但这时已对他大是信服,倒也围拢来问道:“那么依慕容公子说,又有甚么妙计?”
      慕容复斜睨萧峰,果见他容色转霁,眼底深处不由划过了一丝笑意,手指轻轻敲击着地图上蜿蜒奔流的胪驹河,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道是‘水火无情’。若不宜火攻,何不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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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阻卜敌烈联军兵过十万,乃是倾族而出,除阻卜王身在镇州戍守,其余各部落酋长、夷离堇,都各率本部军屯在胪驹河畔。辽军这一把住了南岸渡口,阻卜军尚不怎样,敌烈八部人马眼见自己部族的归路截断,却早已慌了;数日猛攻不下,更是焦躁。这一日清晨,敌烈各酋长方聚营中,忽报辽军挑战,真是喜上心头,大叫:“这些契丹人自己来找死,可放他不过!”冲出营帐,提刀上马,山呼海啸般向阵前猛扑过来。
      双方短兵相接,顿时人喊马嘶,刀光枪影,弦声箭风厮混作了一团。辽军虽然人少,却个个骁勇,死战不退;敌烈军心急求胜,更是蛮打恶拼,一场厮杀震得尘烟飞卷,地动山摇。这场仗直打了一个多时辰,自晨光熹微杀到白日高悬。敌烈军见连番冲锋都被挡住,不觉烦躁起来,仗着已方人多势众,令旗一挥,兵分三路,放马猛冲,自左右两翼同时向辽军包抄下来。这一来辽军登时应付维艰,勉强抵抗了几个回合,中军帅旗忽然高举,号角声呜呜大作,潮水般溃退了下去。
      敌烈各部一见大喜,都道:“须不能放他们逃了去!”左右两股军马斜插上来,箭如雨发,截断了辽军回营道路。辽军见无去路,号角声中,一路便顺着胪驹河岸直退而去。
      敌烈诸酋长哪肯放过,一声令下,道:“追!今日一个辽人也不可放走!凡斩敌首一名,马匹武器就归本人所有!”这些部族平日生活艰苦,全凭战场上掠夺,一听更是人人争先、个个恐后,呼哨大作,纵马紧追不舍。阻卜军本在后观望,一见辽军败退,也不肯平白失了抢夺的机会,鼓声一起,分一半人在营戍守,另一半跟着敌烈军便猛追下来。
      这支辽军所骑的都是上选良马,阻卜敌烈联军虽然气势汹汹,一时却也追赶不上。赶出一百余里,早见辽军的军器旗帜,沿路丢得满地都是,这部族军本无甚军纪,许多兵士忍不住下马便夺。又绕过一个河湾,只见辽军烟尘远去,当地咩咩声大作,竟是遗下了上千头牛羊。这联军前日给抢了辎重,正焦火中烧,一见更是大喜。诸酋长虽是喝止不住,但心急歼敌,也不肯停留,当即各自分兵,留下来收拾抢夺,主力则毫不放松,继续衔尾急追。眼见前方辽军愈奔愈是队伍散乱,旗帜歪斜,众酋精神更长,都指着那面风中飘摆的帅字大旗,叫道:“谁夺到这面大旗,契丹主将财物都是他的!”众兵卒高声呐喊,谁也不甘落于人后。辽军给追得紧了,只得暂且停步,回身拼杀一阵,但敌众我寡,悬殊过大,不一时,又只得掉头逃奔。
      这般追追停停,不觉已红日西坠。辽军当先奔到了下游一处三面环水的河谷,只见马蹄所踏,土泥四溅,长草几有一人来高,只北面半片高岗生着一片疏林,四下里除却水声,更不闻别物。但听身后蹄声如雷,追兵已至,帅旗举处,一支军都奔上了高岗。
      阻卜联军随后便至,也欲冲上高岗去,但辽军居高临下,箭如飞蝗,却不易攻上,连冲两次,都丢下了几百具尸首。待要再冲,阻卜军主帅定睛看了看四下地势,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虽是蛮族,不曾读过什么“山头扎营,兵家大忌”的兵书,但多年鏖战,经验极丰,见辽军全数驻于高地,辎重又失,岂非正是自处绝境,当下叫过敌烈诸酋长,指点道:“如此这般,我们只需四下团团围定,这一点残兵败将,还怕他们飞上了天去!”众人看时果然,忍不住都大笑起来,当下指挥大军就地扎营,将这高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铁桶般水泄不通。
      高岗上辽军见了,许多人目中不禁微现忧色。其中一名统军详稳不是别个,正是那急性子的耶律葛,这时看着天边晚霞似火,更有些忍耐不住,走上两步,大声道:“慕容公子,你看天气这等晴法,当真会下雨么?”

      这支军,自然便是慕容复设计中的诱敌之部。
      原来那日定计时,慕容复说到用水,听得众将都是一呆,不明所以。慕容复一笑,徐徐解释,却是他料两日之内将有大雨,“这河谷地势低洼,一遇雨水,必成泥淖,草原行军全凭马力,一旦陷身于内,纵有天大兵力,只同虚设;那时我军前后夹攻,胜又何难!”
      众将听得明白,脸上惊愕之色却丝毫不散,竟没一人做声。萧峰微一皱眉,低头沉吟了片刻,沉声道:“慕容,以大雨陷敌,当有几成把握?”
      慕容复毫不犹豫,应声便道:“十成!景福二年时,西夏有李元昊伐肃州之事。那时他兵威之盛,远过回鹘,便是因天降大雨才致无功。在城池之下尚且如此,何况身处旷野,无处可避,陷敌只有更易。”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之下众将愈发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有人道:“慕容公子,你莫忘了,现下可不是夏秋之际,常有大雨。眼见已交十月,过不几日,雪也要下了,哪里还有甚么雨水?这……这未免……”
      这人虽没说出口,但众将脸上表情,分明便写着“哪个能信?”慕容复面色不动,目光却瞬间沉了下来,长眉一挑,便要开言。然而一个我字刚到唇边,萧峰已然淡淡地截道:
      “我信!”

      今日之战,遂便依了慕容复之计,由他自率太和宫卫军诱敌,萧峰则统撒里葛部于后,预备夹攻。跟随慕容复的众将对那降雨之策虽是难以置信,但想若成前后夹攻之势,破敌亦有把握,故而一路上都依足了他的佯输诈败,果然诱敌至此。但这时眼见重兵合围,天气又是这般晴朗得紧,许多人心头都有些发毛。听耶律葛一问,呼啦啦便围了上来。
      慕容复唇边冷冷一晒,倏然回身,并不回答,低叱道:“众军,速速休整,不得喧哗!”
      众将结结实实碰了个大钉子。然见他手中闪烁生光,正是主帅所颁令箭,有此在手,便是军令大如山,不敢多问,一个个摸了摸鼻子,自去扎营,只是心中兀自嘀咕,都想:罢了!事已至此,等候大王前来就是,就算没甚大雨,也不过是跟阻卜军拼命,老子们还怕了不成!
      山上忙着扎营休整,岗下也是一般。阻卜军穷追一日,人困马乏,见辽军已是瓮中之鳖,更加放心,都忙着将夺来的牛羊宰杀了,饱餐一顿,倒头便睡,只待明晨杀上山去。
      睡到黎明时分,阻卜军主帅忽听得异声大作,竟如万马奔腾,征鼓震地,一惊跳起,冲出帐来,不由大吃了一惊——不知何时,这千里草原上风雨大作,白茫茫的雨水犹如天河倒泻,劈头盖脸直浇下来。天地之间,唯闻水声,对面三尺已不见人形。这样大雨,休说眼下已近深秋,便是夏日也难得一遇,枉他土生土长四十余载,竟是丝毫也没料到这一番变故。
      阻卜敌烈军梦中惊觉,都知道不妙,急忙上马欲寻地避雨。怎奈此一地既低且湿,泥土格外松软,大雨一浇,顷刻变成泥浆。战马陷在泥中,一匹匹被浇得咴咴暴叫,却只拔不动步子。而四下里莽莽都是长草,不见半株大树,唯一一片林木,却在辽军扎营之处。阻卜军叫苦连天,这才知道辽军高岗扎营的用意。诸酋长都是老手,情知再过一时,全军都要陷在这大泥淖中,当下冒着风雨,高声传令,命全军最强壮的几百匹健马连成一排,彼此以绳索牵住,同时前冲,为大军开路。
      众军趟泥踏水,并力前冲,艰难地行了约半个时辰,雨雾中已望见前方河口,就要脱离谷地,不由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一刻,那几百前锋健马突然暴跳起来,发疯也似地掉头狂奔,碗口粗的绳索都被挣脱,马上骑士呼叫连连,一个个甩落在地上,挣扎不起。众酋长隐约瞧见前方有变,刚要询问,前军中猛然已响起了一片完全不似人声的狂号:“土龙!土龙翻身了!”
      只听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真似天地间倒了半座须弥山,胪驹河浊浪滔天,夹着无数石块、泥土、草叶,滚滚黄水犹似困龙脱缚,野马离缰,向着大军直冲过来!
      原来这一带河谷地势低凹,更兼着河道迂回,水流不畅,这时暴雨之下,那洪水无处迅速流泄,只得在平地上寻一个出口,泥沙石块,随水俱下,一泻千里,无可阻挡,这便是今人称之为泥石流的天灾!

      辽军立在高岗之上,水势难及,又有树木避雨,卷不进这一场天灾,然而脚下大地猛烈颤抖,风雨的怒号直如要吞没万物,将天空都撕成粉末。顷刻之间,眼见那一支昨日还威威赫赫的十万大军,已在浊水泥浪中冲得七零八散。人头马影,上下浮动,在茫茫雨雾中转瞬便被吞没。但一声声凄厉的悲嘶惨嚎,却纵然狂风暴雨也难以湮没。饶是众辽将胆大豪勇,此时也不由得面如土色,都屏声静气,紧紧抓着坐骑缰绳,唯恐马匹受惊逃去。那马儿则紧紧靠着主人,人和马的身子贴在一起,都感觉到彼此在不住发抖。
      唯一镇定如恒的人,只有那个慕容复。瓢泼般雨水不住打在他身上,青衫长发都已湿透,他却恍如不觉,当日决策,他只说了一个雨字,连萧峰也并不知道,这泥石流之灾方是他设计的真正用意所在!直到这时候,众将才略有所悟,只见他唇边笑意冷如寒铁,眼光却如火灼热,只看得不寒而栗,偌大辽营,再无一人敢私语半字。
      泥石流威势极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得片刻,雨势已渐渐变小,泥流在低地也奔流不远,慢慢凝固下来。忽然雨止风住,天地间声息忽弱,几令人怀疑方才那一场变化,不过是自己所做的一个噩梦。然而对阻卜敌烈大军,这却不是梦寐,而是比梦更可怖的现实。十停中只三停仗人马强健,硬冲出一条水路,踏上了河岸边实地,死里逃生,其余大部,则都已葬身在那滚滚澎湃的浊流之下,连尸骨也早已寻之不见了。

      慕容复紧抿着双唇,在腰间一按,呛啷一声,一痕秋水跃在掌中,只映得面色如雪,正是“永康”长刀。他并不言语,只向岗下敌军残部当头一指,众辽军蓄势已久,立即同声高喊,战鼓隆隆中齐冲而下,直扑敌阵。
      联军残部惊魂未定,若不是求生之心,几乎便要瘫倒在地,哪里还敢恋战。然而拨马才欲奔逃,猛地众兵都惊呼一声,遥望西南,那旷野上一望无尽,只见到天边黑烟滚滚,红光冲天,正是本部大营的所在!
      诸酋长登时心头冰凉,已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辽军另有伏兵在后,看己方大队一出,当即趁虚来袭,焚了大营。这时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见辽兵汹汹杀到,死里求生,只有全力一战。转眼之间,在那埋葬了无数幽魂的荒凉滩涂之上,两军已杀了个天地变色,较昨日清晨尤要惨烈十倍。天边密密彤云间才漏出的一线阳光,被这满天遍野的杀声所震,也变得气息奄奄,失掉了光芒。
      慕容复长刀指处,众辽军各循号令,左冲右突。□□本便是精选良马,休息一夜,力气正足,在敌军阵中如风来去,竟是不留半分喘息之机。要知阻卜敌烈两族追来的军兵不下八九万,虽然大半丧身,所余人众仍较慕容复这支军为多;但这时却被搅了个眼花缭乱。只见辽军一小队一小队地纵横穿梭,四色旗帜迎风飞舞,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军马;勉强收束住的阵型片刻便给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左右亦不得呼应,大败之象,已若明烛。
      慕容复忽见敌军中旗帜摇摆,似乎主将欲向东南角移动,当下一提马缰,登上身侧一座小丘,要看个明白,再作决断。不料坐骑才一落足,猛听敌军阵尖声呼哨,飞箭如雨,当头便向他攒射过来!
      原来阻卜军主帅也不是易与之辈,一面拼斗,一面观看,早看出慕容复乃是辽军首脑,马队所动,都以其为号。心想若除掉此人,或可冲出生天,当下暗将几个善射的亲兵唤到身边,觑着慕容复身形一动,便是乱箭齐发。
      但这几人虽是族中神箭手,又怎伤得他到?慕容复雪练般刀光搅处,箭羽已纷纷坠地,一面尚有余暇游目四顾。忽见耶律葛等将便在自己身侧不远,心中一动,暗道:“自我定计,多获其疑,他这样的辽将可不在少数。如今虽然见功,人心……却未必服我!”瞧着一支利箭风声凛冽,直扑自己咽喉而来,那利箭来得快,他心思转得更快!便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将头微微一侧,让开了咽喉要害,却并不完全闪躲,由着那箭在自己左颈侧直擦而过,刹那间血染衣衫,射出了几近半寸深的一道血痕。
      他这一中箭,两军齐声发喊,都向小丘奔拢过来。慕容复暗自冷笑一声,猛然却身子一晃,惊觉颈上伤口并不疼痛,而是麻痒一片,抬左手一掠,举到眼前,只见手上血色深黑如墨,那箭上竟是淬了剧毒!

      他原是打算以身涉险而取信,才故意中在这等足以致命的所在,想皮肉之伤,纵然凶险也无大碍,哪料到会出这般差错?慕容复自来行事审慎,只有他算计人,从无人算得到他,哪知今日一时自误,竟落如此险地。一时间又惊、又愧、又恼,大怒之下,心中只有一念:“公子爷需容不得你!”更不顾伤口,深吸一口气,闭住了伤处经脉;右手运力,一道青森森光华长空缭绕,永康已脱手掷出,天际回旋,竟如有生有形的一尾神龙,须爪怒张,直射那发箭之人!
      那人一箭得手,正在欢喜,不提防猛然寒气射面,耀目生花,眼前忽然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光亮,还看不清那是何物,颈上倏然一凉,一个人头已远远地旋飞了出去!跟着长空青光一闪,永康回旋如意,如鸟归巢,悠然飞回了慕容复手中。
      慕容复横刀当胸,看那兵的无头尸首兀自骑在马上,摇摇未坠,不禁仰天一声长笑,清若凤吟,直入云霄。阻卜兵十余骑便要冲到小丘之前,也只骇得猛然勒缰,一个个呆在了当地。
      然而他颈上毒伤甚是厉害,这般大怒运气,飞刀伤人,正是大忌。心力一松,忽然毒气上冲,竟已压制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血透重衫,一个颀长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向后便栽了下去。
      此时间慕容复心头一凉,只道:“罢了!不想我也有此时!”然思绪未终,猛可里腰间一紧,竟被条铁箍般手臂牢牢抱定,耳边骤然响起霹雳也似一声怒喝:“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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