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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夜游春会烟花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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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不仅是老百姓喜庆的日子,也是宫中重要的节日。除了大设宴席,每年还会出一些新花样,若花样好,便留下作为历年的传统节目。游园会便是历史最久的传统春节节目了。
钮奚儿没想到在这宫里头竟也会有游园会,欢喜得不得了。自打她知道起,便天天盼着。她喜欢吃吃喝喝玩玩逛逛的感觉。从上次去寺庙拜祭夫人之后,她便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宫里的游园会与日本夏日祭的不太相同。它像一个规矩的集市,宫女太监分别扮演着不同的小商贩,摆着各式的摊子叫卖。钮奚儿记得梁实秋先生曾描写过北京街头小贩的吆喝声,他写道:“我不知道这与平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像谜语一般耐人寻味。”可这会儿她完全感觉不到。许是他们很久没出宫,或是从未出过宫,那些“摊贩”各个都斯文规矩得很,见到主子便低头哈腰,恭恭敬敬,连吆喝的声音都是纤细柔软的,甚为做作。
与其说是“游园会”,倒不如说是“古玩街”。比起那些“温文尔雅”的“小贩”,钮奚儿对古玩更有兴趣。况且皇宫是何等地方,什么样的稀世珍宝没有,就算是那些被废弃的器具,在钮奚儿眼中也是珍惜之物。她毕竟是现代人,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古董”,它们便是身份的体现。
“奚儿,你怎么对那普通玩意儿这样感兴趣?”婉茜见钮奚儿一会儿这边探探脑袋瓜子,一会儿那边钻钻空子,有些不解,“在太子殿中见得还不多吗?”
“小姐,这不一样,你瞧那紫色茶壶,看似普通,却……”钮奚儿顺手拿起那紫色茶壶,滔滔不绝起来。
婉茜对钮奚儿的解说毫无兴趣,但她确实理解不了这个未来人的古怪思想。
“你这人儿总是精灵古怪的,时而像个文思泉涌的才女,时而像个愣头愣脑的傻姑娘,时而又像个未见世面的乡巴佬。真让人琢磨不透。”
钮奚儿觉着这语气有些熟悉,转头一看,是炫,他今日穿着一身洁白的袍子,素净得很,全然不像往日的他,可他那嘴皮子却依然没变。许是习惯了炫的冷言暖语,钮奚儿对他的那番话毫无反应,只是俯下身子请安:“奴婢给二皇子请安!方才奴婢未瞧见皇子您,失礼了,还请二皇子见谅!”
四周的“小贩”们一听钮奚儿口中喊“二皇子”,全都放下手中的杂活,立马俯身跪安。
“免了,免了!都起吧!”炫挥挥袖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这些奴才怎的如此大煞风景?今个儿你们是商人,我是游客,哪来的主仆之分?扫兴呐!扫兴!”说完,炫却见 “小贩”们仍长跪不起,他有些火了:“奴才终究是奴才,没个人样儿!”
“二弟,算了。”婉茜向炫使了个眼色。
炫却没在意,摇摇头:“嫂子,您也真是……不是我要说您,您得管管您那丫鬟,不懂规矩!”
“何谓‘规矩’?你这身打扮,便是懂‘规矩’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炫定睛细看,发话的正是当今圣上。不等炫接话,皇上又开口了:“是谁让你着这身丧气衣服的?成何体统?!皇宫里可没这规矩!你贵为皇子,拥有高贵的血统,理应受这样的跪拜!德顺儿,快带二皇子去换身衣服!”
“诺!”
炫无奈,只得打道回府。
“启禀皇上,皇后请您去紫馨院赏烟花。”皇后身边的小太监禀报。
“好,朕这就去。婉茜,随朕同去。”
“是,父皇。”婉茜点了点头,又对钮奚儿做了个手势,“奚儿,快去请太子爷过来。”
钮奚儿急了。这会儿上哪去找太子呀。太子已是几宿未归太子殿了。不过很快皇上便围钮奚儿解了围:“不必了。方才皇后已派人召见了烨儿。这会儿,烨儿该是在紫馨院了。呵呵,都成婚快一个月了,你们夫妻俩怎还缺少默契?”
皇上这句温和的玩笑话却如针刺一般扎进钮奚儿的心坎里。在眼睛的余光里,她见到了婉茜脸上尴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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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踏进紫馨院,便已见到烟花在星空中绽放。古代的烟花并不好看,没有绚丽的色彩,亦没有漂亮的图案。钮奚儿不喜欢烟花,它锦绣奢华,它遥不可及,它一瞬即逝,留下的只是抓不住的幻影。对钮奚儿而言,烟花是那样的不可靠,它只是庸人企图满足贪欲而设计的愚昧玩意儿。何况此时的烟花如此单调,毫无喜庆可言,却徒增了一丝凄凉。
在烟花的映照下,太子的脸显得苍白没有血色。皇后大概也注意到了:“烨儿,你近日似乎消瘦了不少。你贵为太子,乃明日国家之脊梁,国事固然重要,可身子更为要紧。皇室基业还得靠你传宗接代呢!万不可作践了自己呐!”果然是作母亲的心思细腻。
“让母后您费心了。儿臣会照顾自个儿的。”
“母后呐,就怕你们不会照顾自个儿。过了今晚,你又长一岁,担子更重了。依我看呐,得给你再娶个妾氏。若有中意的,尽管跟母后说。若无,便让德顺儿给你挑几个人选。”
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钮奚儿无法接受,不仅仅是因为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自从来到古代,她试着让自己接受,自从来到皇宫,她便听天由命不再想了;更是因为太子与婉茜才成婚一个月的事实。在两人还未建立起最基本的信任时,第三者便要插足了,且是名正言顺地。
伴随着这惊人消息而来的,是沉默。空气在此刻凝固,任由烟花绽放着它的美,迎接着它惨淡的结局。鲁迅曾说过:“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此时,钮奚儿已分明感觉到潜藏在沉默背后的蠕动,那是爆发的迹象。
“不!儿臣不愿再娶!”忽然,一声刺耳的叫喊划破了沉默,“不!儿臣已尊旨娶了太子妃,依附了您们的心意,这会儿该让儿臣自己作主了吧!儿臣是个人儿,有自个儿想法,不是您们摆弄的玩意儿!”
“休得对你母后这般无礼!你已十八了,怎还不明白事理?母后这么做,一来是为你操心,二来是为国家社稷着想。朕如你这般大时,已是当爹爹的人儿了。你是太子,应当理解父母的这番苦心!”
“不!儿臣宁可不当太子,也不愿再娶!”太子有些歇斯底里。
“啊——”皇后突然尖叫起来。
“皇后恕罪!奴婢该死!请皇后恕罪,饶了奴婢!奴婢该死!”绿儿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她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请罪。原来,她把滚烫的茶水倒在了皇后的手背上。
钮奚儿印象中的绿儿不是这样的,她能说会道,聪慧机灵,处事小心谨慎,不应会犯下这等错误。怕是有什么心事吧。不过,钮奚儿并无心去想这事儿。
皇后撇了她一眼,并没有赦免她的罪过,只是继续方才的话题:“烨儿,别胡闹了。择日让德顺儿物色些粉黛佳丽,供你挑选。”说罢,又转了个调儿:“太子喝醉了!来人!快扶太子回殿!”
“是,皇后!”回话的人是武子弦。他果然又一次地出现在太子的身边。他欲托起太子沉重的身子,可太子却不听使唤,挣脱了武子弦的手:“我没饮酒!我没醉!我很清醒!我不要当太子!我不娶!……”
这时,从一旁窜出个小人儿,约莫十一二岁。娇小的身子着着华丽的花红衣裳,稚嫩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胭脂水粉。只见她拉着太子的袖子,嘻笑:“皇兄喝醉的样子真有趣,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嘻嘻!”听口气便知她就是当朝唯一的公主——静德公主,单名一个“泺”字,是先帝给取的。所谓泺,《说文》曰:“从水,乐声”,期望她如水如乐般温柔。但公主的脾性却与这字意截然相反,她是出了名的刁蛮公主。钮奚儿虽是第一次见她,对她的事迹却早有耳闻。
“泺儿,你大病初愈,怎就乱跑了出来?”皇后舒展眉头,露出欢喜的笑容。与传闻一样,她爱极了这唯一的女儿。
泺不理会,双眼却盯着太子身旁的武子弦,道:“母后,这人是谁?长得真好看。与烨哥哥一样好看。我喜欢他。”
“呵呵,你喜欢呐,母后就将他赐你。”
“好呀!好呀!儿臣谢母后!”泺显得很兴奋。她蹦蹦跳跳地跑到皇后身边。
皇后正了正坐姿,不紧不慢道:“来人!将武子弦带下去阉了,明儿送去静德府侍奉公主!”
顿时,钮奚儿冷不防打了个哆嗦,皇后是这样的可怕,在她慈眉善目的面具下,隐藏着无情的冷酷。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她将目光转向武子弦,他面无表情,显着一种毫无血色的冷,眼中却依然透着犀利的、烫手的目光,是她熟悉的目光。
“不——!”那是太子撕心裂肺地呐喊,如同卡带被卡住时发出的尖锐声音一般,“母后,武子弦是儿臣的心腹,自幼伴儿臣左右。儿臣舍不得呐!”
“烨儿,当初你把他从将被施官刑的太监堆里救出来,已经错了。现今母后只是让他走他该走的路,这有何不对?”
“可今时不同往日呐!如若当日母后您阻止儿臣的行为,儿臣不会因此而怨您。可今日,您欲将儿臣的心腹夺走,您可知儿臣内心有多痛吗?”太子哽咽了一声,眼角流下了眼泪。这是钮奚儿第一次见到太子的眼泪。他跪着爬着求着皇后,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忽而,他停住了。他面朝皇上,深深地鞠了个躬:“父皇,儿臣肯请父皇赦免武子弦,让其继续留在儿臣身边!”太子的双眼直直地望着皇上,嘴唇微微颤动。
“烨儿呀,你长大了,该独立了。万不能再由着性子。这事儿就听你母后的吧。”
太子最后的努力失败了,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身子骨儿似散了架,软瘫在地上。他安静了,不再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