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罂粟》杉树

15、兰六娘

　　暮春三月，南方该是花落雨飘的季节，但北方却还是彻骨的寒。

　　上滇是靠近边疆的边远小城，说它边远是因为原来作为边城的燕地九城已经不再属于皇朝了，年前的一场战争也让这里萧条不少。

　　这里有一间小客栈，和它周围的其他客栈一样不起眼。此时刚刚过了酉时，店里就已经打佯，掌柜和伙计忙着收拾桌椅和算着日里帐务。

　　一个年轻人小心奕奕捧着一只汤碗，口中哈着热气，从客栈后面转出来，慢慢向楼上走去。他穿着一件羊皮夹袄，棉裤子，头上包着布襥头，却正是男装的岚笙。掌柜见他上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走到二楼，她推开一间房门，刚刚跨进去，就听见一阵哭声。

　　“呜呜，这挨千刀的东西，还赶我出来，呜呜！”一个妇人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红布，手中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孩，正哗啦啦的流着眼泪，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女孩，也捂着眼睛，跟着她一起哭。

　　岚笙叹了口气，将碗递过去，笑道：“大姐身体要紧，还是先喝点鸡汤吧！”

　　妇人却哭得出神，顾不得理她，只是对着空中骂道：“还说我不会生儿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呜呜！”边说边拍着大腿，哭声更加大了。

　　岚笙无奈，只好放下碗，劝她，也劝不动，又怕她吓了孩子，只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中。

　　那是一个女孩，粉粉嫩嫩的小脸，红嘟嘟的嘴唇，霎是可爱，看着看着，她的脸上显出了笑容，孩子在她怀中或许也感到了她的关怀，突然嘎嘎的笑了起来。

　　妇人听到孩子笑声，突然停住哭，看着她抱着孩子，不觉羞愧，歉然说：“多亏妹子相救，要不是你，咱们娘三儿指不定都冻死在街上了。”

　　岚笙微微一愣，想到自己扮做男装还没有人认出过，却让她给发现了，一时端着碗不知该如何应付，妇人见她尴尬，忙说：“大姐年轻时也爱打扮成男人，妹妹这样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岚笙不禁微笑，说，“让大姐见笑，”这妇人说话坦直，岚笙到也不以为意，两人却更加亲近了些，于是她问道，“大姐怎么会晕倒在街头？”

　　“还不是那该杀的死男人，”这话正好触到了妇人痛处，她愤怒的捶着床，喊道，“把我一个人扔在乡下，大半年也不回家，也不给家中捎些银两，我没了法子，只好挺着肚子带了女儿，跑去找他，谁没想，这狗东西竟在外面养了小的，我只好忍气吞声生下了我这老小，他见是个女娃，撂给我一张休书，将我赶了出来，说什么我只会生女儿，呜呜！”说着，又哭又骂：“天下男人都一样，喜新厌旧！”然后，向地上啐了一口。

　　岚笙叹了口气，安慰她几句，又去逗弄孩子，看着她得小脸，突然想起自己那个还未曾见过已经死去的孩子，忍不住掉下泪来。

　　“你要喜欢这丫头，就让她认你做干娘吧！”妇人见她悲苦，知道她心中有难言之瘾，忍不住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岚笙微微一愣。

　　“妹子如果不愿意就算了！”妇人说，岚笙忙摇头，妇人又快嘴说，“她小命可是妹子救的，只要妹子愿意，她就是你的女儿。”

　　妇人说话直率，也不矫情，岚笙知她是真心诚意，心中的猜忌渐渐消去，笑着说：“怎会不愿意，多谢大姐美意。”

　　“我姓顾，叫顾宝珠，别人都叫我作顾大嫂，妹子，你也就这么叫吧！”妇人道，又问，“妹子，你叫什么？”

　　“我…姓…兰名笙！”岚笙答道，夏侯家的姓氏她是不能用的。

　　“兰笙？好饶口，”顾大嫂皱起眉头自语道，岚笙呆住，第一次有人嫌她名字绕口。

　　顾大嫂见她发呆，笑着问道：“对了，妹子，你在家排行老几？”

　　岚笙不知她要做什么，想起自己家人，心中一滞，低头答道：“该是第六！”

　　“哦，那往后我就叫你六娘吧！”顾大嫂笑道，“对了，六娘，瞧你这身打扮该是要赶远路的，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去燕地！”两人聊了许久，都是坦直得性格，岚笙对她也没了戒心，便据实相告。

　　顾大嫂闻听却是呆了呆，从头到脚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却笑着说：“我被我男人休了，正好也要去燕地，投靠我大哥，这么说，咱还是一路呢。对了，妹子，你去燕地干什么？”

　　“寻夫！”

　　“……”

　　太和二年十月。

　　九燕城里一片萧索，时不时会刮起一阵寒风，卷着地上已经发黄的树叶打转。

　　栖霞楼座落在城东，虽然规模不大，但开业不到一年，生意却日益红火，这些都要归功于楼中自酿的美酒和酒楼美貌的老板娘。

　　夹带着一阵冰冷的寒意，一群人掀开店门口蒙着的厚厚棉布帘子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一件紫貂裘皮长袍，怀中搂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件狐裘，粉面桃腮，眼若秋水，发如云似缎，美则美矣，只是趾高气昂。

　　这时，一个东西从二楼的梁上冲下，直直扑向那个女子。

　　那女子吓的尖叫一声，伸出手一边胡乱扑打，一边喊：“王爷，救我！”跟在她身后的人似都被吓住，看着那东西目瞪口呆。

　　穿紫貂裘的男子正是赵昀，那女子是城中有名的花旦柳红儿。见那女子叫嚷，他簇起眉头，转头看向柜台，柜台后一个身穿紫色棉袄，紫色洒花长裙，薄施脂粉的美貌妇人此时正竭力强忍住笑意，此时见他看来，才揽起裙子，缓缓的走出来，只是等她走到时，柳红儿的头发已经被扯成鸡窝。

　　她走上前，将抓着柳红儿头发的鹰扯下来，随手向空中一抛，叫做萤火的鹰就自顾飞走了，走时却还不忘胜利的长鸣一声，惹的坐在大厅中的人们都忍不住偷偷掩着嘴笑了起来。

　　她走上前，将柳红儿的袖子拉住，故作亲热的帮她梳理头发：“这位姑娘，可是对不住，我家鸟儿最近吃坏肚子，看到美貌女子都会忍不住扑上去……不知有没有伤到姑娘？”几个侍卫闻听在旁，忍峻不禁。

　　那女子却恍然不知，挥手甩开她，抱住赵昀的胳膊撒娇说：“王爷，你可要为红儿作主！”

　　紫衣女子不语，挑起嘴角看向面前的男子。他曾经说过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我不想再见你，从今往后，我们便是陌路。”

　　赵昀低下头，微微皱起眉头，突然他撇到她的脸上的笑容，心中一阵恼火，“老板娘？…….”
　　“王爷恕罪，六娘知错了，不如让六娘带着这位小姐重新梳妆一番，您看如何？”紫衣女子连忙堆起一脸笑容说。

　　“不要，王爷，杀了那只鸟！”柳红儿却不答应，指着正在空中飞着的鹰叫着。

　　“姑娘要杀那只鸟，就先杀掉六娘吧！”岚笙冷笑着对她说，眼睛却看着赵昀。
　　“够了！”赵昀连忙低下头，向楼上走去。众侍卫赶紧跟上，柳红儿无奈，只好跟着他上去。
　　“小三子，好好招呼燕王爷！”岚笙喊道，“好勒！”一个伙计一边应着一边捧着毛巾上了楼。

　　岚笙笑笑，转过身走回柜上，看到萤火已经停在柜上，突又想起刚刚的事情，有些恼火，伸出手在它头上拍了一下。

　　“咦？萤火又做坏事了？”顾大嫂一摇一摆的从后面出来，看着他们如此，笑着打趣说，“我听他们说是把燕王的女人给惹了？”说着却拍拍萤火的头“你说它也奇怪，不若其他人，偏偏去惹燕王身边的女人。不过幸好燕王不计较……你说燕王要是计较，这鸟都不知要死几百回了。……唉，不过燕王也恁怪了点，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好好娶上个媳妇，整天沾花惹草，跟些不正经的女人鬼混。”

　　“您是不知道呢？”伙计赵柱儿凑上来，低声道，“燕王本来是太子，要当皇帝的，就是因为女人才把皇位给丢了。”

　　“这样呀，啥样的女人？”顾大嫂来了兴致，袖起手凑过头去。

　　赵柱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听人说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正经老婆，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唉，六娘你做什么去？”顾大嫂转过头，却看到岚笙正抱着萤火，悄悄走向后堂，对她的喊声也不理睬。

　　栖霞楼后有一个院子，院中盖了几间平房，三间做厨房，剩下的用来作为酿酒的作坊。

　　顾大嫂在九燕根本没有亲戚，当时不过是担心她一个人上路不安全，才谎称在九燕有亲戚给跟了来。两人来到九燕，为了谋生便用剩下的银两盘了个店子，又因为顾大嫂原本就是以酿酒为生，就开了家酒楼。

　　岚笙坐在檐下石阶上，手中抱着萤火，半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和顾大嫂一起来到九燕城后，将顾大嫂安置在客栈，自己就独自一人去找他，却被他的手下拒之门外。

　　于是她站在他的府门前等待，然后却看到他带着一个妖艳的女子走进府邸，对站在不远处的她熟识无睹，她不敢相信，在他府门前站了十天，却看到他每天都带着不同的女子进出府邸，她不禁苦笑，最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客栈。

　　回到客栈，她便告诉顾大嫂自己夫君死掉了。这时她才知道顾大嫂在九燕根本没有亲戚，只是担心她一个人上路不安全，才扯了个谎跟了来，举目无亲，两个女人开始惊慌起来，又加身上盘缠已经不多了，她们的生计开始成了问题。

　　恰在此时，她们所住的客栈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两人商量了一下，便各自卖掉身上首饰和值钱的物品将它租了下来，收拾了一番。因为顾大嫂原本在家中就以酿酒为生，两人便将客栈改成酒家，随后雇了一个大厨，五个伙计，岚笙坐在柜上管帐和招呼客人，顾大嫂在后面管着厨房和酿酒作坊。两个女人，又都是寡妇，一起在城中开店，一时间在九燕城里引起不小的振动，有好事者便手持礼法，义正辞严的跑来训诫，却被两个女人打的鼻青脸肿的赶了出去，之后半年多，有闹事的，也有寻衅的，但两个女人却仍然坚持将酒家开了下来，酒家的生意变的越来越好。三个月前赵昀开始隔三差五来这里喝酒，而身旁总是带着一个女人。

　　“从此我们再不相识！”

　　泪水从她脸颊滑落，为了他，她放弃了一切，但最终的结局却是这样，这是对她的惩罚吗？

　　“六娘！”岚笙忙擦去眼泪，抬起头，看到顾大嫂站在她身旁，“快回去吧，棉衣都不穿一件，再不进去可就着凉了。”

　　岚笙点点头，向屋内走去。

　　顾大嫂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她有事瞒着她，但却不忍去问，只是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店里也亮起了灯，一个男子走至柜前结帐，“六娘！”

　　笙抬头笑道，“区老爷，您是三吊钱。”

　　那人拿出一块金子，搁在柜上。

　　岚笙微微一笑，道：“这可有些难找，区老爷需稍待片刻。”说着回身在柜中拿银两和小秤，却被那人拉住，岚笙一怔，变了脸色。

　　“六娘，这金子是给你的！”区老爷说。

　　“区老爷的金子，六娘可受不起，”岚笙一边笑着，一边推脱道，她心中已经恼火万分，但却只能强忍着不发火。

　　“六娘只要答应，多少金子我都会给你！”那人还不甘心，抓住她的手，岚笙恼火，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将那锭金子对着油灯，冷笑说，“就这么点？区老爷在打发要饭的？”

　　“怎么会？”姓区的以为有了希望，不由喜上眉梢，“六娘你说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千两黄金！”岚笙笑着说道，不意外的从他眼中看到惊讶，千两黄金可买大宅一所，谁会如此傻去做这样不合算的事情。

　　姓区的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几吊钱，想从她手中换过那锭金子。

　　兰笙忙笑着将金子拿开，打趣道，“区老爷，六娘的手可不是白摸的。”

　　姓区的一呆，待要发作，后堂却冲出一人，手中拿着菜刀，却是顾大嫂，“是谁不想要他狗命了？”

　　姓区的惊的一跳脚，揭开门帘向店外逃去。

　　两个女人不由笑做一团，惹的吃饭的客人都向柜上看来，突然岚笙止住笑，向楼梯上看去。

　　赵昀站在楼梯上，脸上表情怪异，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燕王爷好走，下次记得再来！”岚笙一笑，对着赵昀说，随手将手中金子扔给顾大嫂，顾大嫂接过用牙一咬，然后兜入袖中。

　　赵昀打量着两个女人，眼中复又闪出迷惑，岚笙暗暗心中冷笑，她们正在做的事情，身份尊贵的他永远也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