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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敲山震虎局已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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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之后,翔阳船队当晚便启航返回湘北,藤真上船之前,流川将藤真领到离码头不远的一处宅子中,交了一副钥匙给他,却是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藤真心中会意,收了钥匙,在码头别过流川三井他们一行,登船而去。
十余日后,有翔阳弟子拜会流川,除了带来各色云锦之外,另外还有一只精巧鸟笼,笼中养着四五只雪白鸽子,在翔阳弟子呈上的藤真书信中,提到这鸽子是翔阳岛最近新驯养的信鸽,以后若有紧急情况,可用来传递消息。
而这些天来,阿神几度欲再审村雨,皆被流川不冷不热的挡了回去,早在流川这里受够了窝囊气的清田终于按捺不住,写折子参了流川一本,说他对村雨一案迁延懈怠,玩忽职守,有负皇恩,建议皇上改由神宗一郎主审。
高头接到奏折之后,当夜便召流川入宫觐见,流川进御书房,看着高头脸色不豫,心中已猜到八九分,不慌不忙的跪下行礼:“臣,流川枫,见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头却并不叫他平身,只是将手中奏折扔到他面前,冷冷说道:“你自己看!”
流川翻开奏折,一目十行间,片刻便将折子看完,合上奏折之后,他开口问了一句:“敢问皇上,是要一份屈打成招的口供,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
高头眉头一挑,语气之中已有薄薄怒意:“你此言何意?”
流川坦然答道:“以神大人和十爷动不动就大刑伺候的问案方式,最后的结果,便只有这两种——不是村雨熬不住刑,屈打成招;就是他始终不开口,被活活打死,若是这两种结果便是皇上想要的,臣今晚回去之后,便立刻夜审村雨,审到他招,亦或是他死为止!”
高头盯着流川看了一会,重重哼了一声:“朕任命的主审是你,为何你不拿出审案的方式,反倒要听别人的?”
流川微微抬了抬头,沉静答道:“村雨此人,软硬不吃,寻常审案方式在他身上根本行不通,臣放任神大人问案,其意并不在案情本身,而在‘消磨’二字!”
高头“哦”了一声,神色之间的不豫稍减,问道:“消磨什么?”
流川答道:“消磨村雨身上的戾气!村雨出身军营,掌控军队多年,身上自有在军营之中磨练出来的常人难及的狠戾之气,这股戾气若是不除,他必定不会开口!”
高头听着流川的话,沉思着想了想,放缓了声音说道:“你且起来回话!”
流川谢恩起身,听得高头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此刻他这戾气消磨得如何了?”
流川答道:“这一段时间,先是神大人对他密集审理,随后臣又放任他在牢中不闻不问,时间一久,他心中必然忐忑,……他原本觉得自己已然必死无疑,但这十余天不审他,又会让他生出一股或许可以侥幸逃得一死的希望,……这希望,便是臣让他开口的突破口,——所以以臣之见,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高头点头认同流川的说法:“那你打算何时再审他?”
流川答道:“虽然时机已到,但审讯村雨,仍然需用非常手段才行……”
高头问道:“什么手段?”
流川躬身言道:“臣斗胆,请皇上准臣放手问案,不要过问臣问案的方式!”
高头眉头微微一皱,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要朕不过问也可以,不过你得给朕一个期限!”
流川抬头,一字一顿清晰说道:“若皇上准臣所奏,臣保证,一月之内,定能让村雨开口!”
高头盯着他,沉声说道:“好!若一月之内,你不能让他开口,朕唯你是问!”
当日深夜,流川从宫中回府之后,从宫中一扇极为偏僻的侧门中快步走出一人,门后早有一顶极不起眼的软顶小轿候着,领头的轿夫看清来人,立刻起身,极为恭敬的掀了轿帘将来人让了进去,轿子随即被无声抬起,朝着前方那条黑沉沉的巷子悄然行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在一处极为朴素的院落之中停了下来,院中漆黑一片,却早已有人在黑暗中恭迎着轿中之人,轿子方一停稳,等候之人立刻掀开轿帘,躬身抬手让来人扶着,带着他朝院中一处厅堂走去,有灯光从窗户上厚厚帘子的缝隙透出来,两人走到厅门,前面一人朝着里面低声恭敬言道:“爷,公公到了……”
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满室灯光顿时倾泻出来,仙道俊朗的面容出现在门后,他看着来人,脸上的笑容谦和有礼:“公公,请!”
来人冲着仙道略施一礼,带了几分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声:“七爷!”说话间他踏入房中,灯光照在他面白无须的脸上,正是平日里贴身伺候高头的武藤公公。
两人进入房中坐定之后,领着武藤过来的越野立即退守到院中,仙道亲自给武藤倒上茶,随后将放在桌上的一个锦盒推到武藤手边,口中笑道:“我记得上次公公提到您那儿的珍珠粉没了,这次从陵南进货,正巧得了一盒南海珠子,公公看看是否还能入得了您的眼……”
武藤听着仙道的话,打了个哈哈,笑道:“七爷您太客气了……”说话同时他抬手掀开锦盒的盖子,十余枚龙眼大的珍珠在红色锦缎的映衬下发出莹莹光辉,饶是武藤见过无数的宝贝,此时见到这等极品珍珠,亦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低赞叹:“老奴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还从未一次见过这么多如此成色的珍珠呢!”
仙道微微一笑:“公公喜欢就好!”
武藤一双眼睛直盯着盒中的珍珠,手指在锦盒上沿轻轻抚着,看样子极为喜欢,嘴里却是说道:“七爷如此贵重的礼物,老奴可受不起啊!”
仙道笑道:“公公自谦了,公公整日服侍父皇尽心尽力,区区几粒珠子,有何受不起的……”
武藤将那珠子看了又看,终于说道:“既如此,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仙道唇边的笑意更浓,看着武藤将锦盒收好之后,他看似随意的问道:“听说今晚父皇召流川进宫了?”
武藤点头:“还不是为了村雨那案子……”
仙道这两日并没有单独会过流川,今夜接到宫中线人禀报,说是皇上召了流川入宫,他猜到是因为案子,因此接着问道:“案子怎么了?”
武藤说道:“十爷参了流川大人一本,说他这些日子迁延懈怠,迟迟不肯再审村雨,皇上看完折子之后颇有些不快,便宣了流川大人进宫问话。”
仙道听着武藤说皇上不快,急忙追问道:“后来如何?”
武藤何等老练,看着仙道神色之中隐隐透出的一丝焦虑,轻笑了笑说道:“七爷不必着急,流川大人厉害得很,三言两句便让皇上怒意消散……”
仙道听到这里,刚要松一口气,武藤忽然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
仙道问道:“不过怎样?”
武藤答道:“不过流川大人在皇上跟前立了一月的期限,若是不能在期限之内让村雨开口,皇上便要拿流川大人是问!”
仙道心中微微往下一沉,他虽然确定流川不会轻许没有把握的承诺,但这一月之期,在他看来,还是仓促了些。
正想着,武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七爷今儿个叫老奴过来,不仅仅是问流川大人的事吧?”
仙道轻轻拍了拍脑袋,笑道:“看我这记性……,”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给武藤,接着说道,“前些日子我的古董店中有人来询问这样东西的价格,我那掌柜的颇有几分见识,看了此物之后,觉得是皇家流出之物,便描了出来让我过目,我虽觉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着公公在宫中待了多年,见多识广,所以今日请公公过来,帮忙看看……”
武藤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将他递过来的纸展开,纸上画了半枚玉玦,玉玦上精巧繁复的祥云图案都被极为仔细的描绘了出来,武藤看着这图纸,脸上神色一紧,难以置信的自语道:“这样东西?怎么可能……”
仙道看着他的反应,眸中掠过一丝疑虑,脸上却没有丝毫显露出来,只是微笑着问道:“公公果然见过?”
武藤摇头:“我……不敢断言,要回去核实之后,才敢确定!敢问七爷,这图上所画玉玦,能否让我亲眼看一看?”
仙道为难道:“不瞒公公,当日那人只是拿了东西过来估价,并没有出手,所以今日才只带了图样过来给公公看……”
武藤点头“哦”了一声:“难怪……,那这半枚玉玦的主人是什么模样,七爷可曾问过?”
仙道故意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听掌柜的说,应该是一个二十多岁青年,个头很高,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豪放之气……”
他以三井的气质形象来描述,但却形容的十分粗略,武藤听完之后皱眉思忖半晌,脸色颇有些凝重的说道:“这玉玦若真是老奴心中所想之物,那来人的身份就不简单了,……烦请七爷告知店中掌柜,若再见到此人,还望他暗中留意他的身份下落,或许……”他说到此处,停顿片刻,接下去说到,“或许对七爷后面事业,大有帮助也未可知……”
此时仙道和牧绅一两边较量的局势已逐渐明朗,武藤跟在高头身边多年,精明老练,此番话出来,显然意有所指,仙道何等聪明,转念之间,便已明了八九分,立刻点头应道:“公公放心,若有消息,我一定及时相告!”
武藤听罢,起身告辞:“既如此,老奴也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仙道也不挽留:“我送公公!”
两人走至门口,武藤躬身一礼:“七爷留步!”
仙道点头看着他上轿而去,脸上笑容渐渐隐去,站在他身旁的越野试探问道:“爷,今晚可有斩获?”
仙道没有回答,默然片刻后低叹一声,自语般喃喃言道:“他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次日清晨。
刑部大牢。
流川带着樱木三井来到关押村雨的牢中。大牢的牢头和衙差正坐在外面闲聊,看见流川过来,一惊之下,急忙过来行礼。流川摆了摆手,淡淡说道:“带我去村雨的牢房。”
牢头不敢怠慢,急忙带着他过去,村雨属朝廷重犯,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面的单人牢房中,一路上经过外面关押普通人犯的多人牢房,看着流川一行,大多忍不住涌到牢房的铁栅栏处看热闹,胆子大一点的,看着流川的样子,已忍不住趴在牢笼上吹起了口哨。
樱木瞪着眼刚呵斥了两声,被流川抬手拦了下来,目不斜视的径直往里走去,牢头面上带着尴尬神色,加快了步子往前走,拐过一个弯之后,各种喧闹声音逐渐消散,村雨的牢房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四面皆是砖墙,跟相邻的牢房完全隔开,只有一扇铁门紧闭着,铁门上开着一个大概七八寸大小的窗口,应是用来监控和送饭的。
流川自窗口看进去,只见村雨躺在稻草铺就的地上,闭着眼,似还在睡着,他沉思片刻,微抬了抬下巴,对牢头说道:“开门!”
那牢头有些为难道:“流川大人,这门,小的没有钥匙……”
流川修眉一挑,樱木在旁已忍不住问道:“胡说,你是看管犯人的,怎么会没有钥匙?”
牢头委屈道:“实不相瞒,这一位犯人住进来的时候,十爷特地差人送了专门的链子锁过来,每次提审,都先有人将钥匙送过来开门,小的手上实在是没有钥匙啊……”
流川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问道:“可有别人单独来审过村雨?”
牢头急忙摇头:“这个倒是没有,皇上下令任何人不得单独探视,十爷送锁过来时,还特意强调了这个意思,所以单独过来看他的,流川大人您还是第一位!”
流川点了点头,说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牢头答了一声“是”,却是犹豫着没有动,樱木瞪着眼说道:“让你下去,还磨蹭什么?”
牢头小心翼翼的答道:“流川大人,刚才小的说过了,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单独探视……”
流川淡淡说道:“放心,昨夜皇上亲口许我放手问案,出了事,决计怪不到半分在你头上!”
牢头听得流川此言,这才放下心来,躬身退下。流川看着三井,朝着铁门上锁着的铁链子努了努嘴:“三儿……”
三井会意一笑,一道雪亮刀锋闪过,“当”的一声,铁链应声而断。樱木随即推开铁门,牢中村雨惊觉而起,瞪着流川,流川缓步走进去,示意樱木将手中拎着的食盒放在地上,在村雨的对面席地坐下。
三井还刀入鞘,拉着樱木从牢房中退了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守在牢房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流川也不理村雨瞪视的目光,掀开食盒,拿出酒壶酒杯,斟上酒,递出一杯给村雨:“请!”
村雨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冷哼道:“你若是想用这个方法让我开口,那可就打错如意算盘了!”
流川抿一口自己杯中的酒,淡淡说道:“我以为村雨将军沙场征战多年,逆境之下,所思所想,会与别人不同,不想今日所闻,却是让人大失所望!”
村雨冷哼道:“流川大人伶牙俐齿蛊惑人心的本事,在下早在三浦台领教过了,游说的话,流川大人还是省着上堂时动刑再问吧!”
流川拎起酒壶将他酒杯满上,随即打开食盒的第二层,指着里面放置的一副围棋,淡淡说道:“我今日来,不过是听闻将军善棋,前来讨教而已,将军若是愿意,咱们便对弈一局,将军若是不愿,我这便收了棋盘告辞,绝不再多做停留!”
村雨疑惑的目光在流川清俊沉静的脸上停留半晌,终于点头:“好,就跟你下一盘!”
流川轻轻抿着的薄唇几不可见的弯起一个极清淡的弧度,不动声色的摆好棋盘,随后抓了一把棋子看向村雨:“将军请猜先!”
村雨开口说道:“双!”
流川将手中棋子散开,拨开一数,果真是双数,抬手将装了黑色棋子的棋盒推到村雨跟前:“将军先请!”
村雨执黑先行,牢房中沉寂下来,流川下棋,落子极快,往往村雨的黑子方落,他的白子便已跟上,初时村雨还勉强能跟上,半局之后,他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到了一局将结束之际,村雨额上竟是细细密密的渗出一层汗珠来。
就在这一局棋接近收官之时,牢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清田信长的声音随即传来:“你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给小爷让开!”
樱木大声应道:“我管你是谁,那只狐狸说不让别人进,就不能让你进去……”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三井的声音不亢不卑的响起:“十爷,流川大人奉了圣旨在里面问话,还请十爷稍安勿躁!”
流川听着外面的声音,抬眼往外面看了看,淡然言道:“可惜了一局好棋,胜负未分,今日却只好算了……”
村雨怔怔的看着棋盘,冷哼道:“胜负早已分了,流川大人何必欲盖弥彰呢?”
流川没有回应他的话,却忽然伸手在他的棋盒之中拿出一枚黑子,下在局中一处,整盘棋局局势忽然一变,原本已占据显著优势的白棋,被流川的这一枚黑棋所制,竟如长蛇被点住七寸一般,首尾断开,破绽立显。
村雨震惊抬头看他,流川却已站起身来,看着他缓声言道:“将军乃博弈高手,当知人生如棋局,有时看似绝境,实则生机暗藏,只是将军没有发现而已!”
村雨听着他的话,脸上神色在瞬间数变,流川却不再看他,转身走出牢房,被三井和樱木挡在通道之中的清田和阿神正要带人硬闯,看见流川出来,清田早已忍不住怒喝出声:“流川枫,你竟敢违抗圣旨,独自审讯村雨?”
流川瞥他一眼,淡淡说道:“说起来,这次还多亏十爷的折子,让皇上知道此案困难重重,因此昨夜召了下官入宫,许了下官放手查案的特权,……十爷若不信,再递个折子上去问清楚便是。”
清田愣在原处,流川也不理他,带了三井樱木离开,刚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了步子,转头淡淡说道:“忘了告诉十爷了,您派人送来的锁让下官不小心弄断了,十爷若是心痛,差人告诉下官一声,多少银子,下官照价赔付就是了……”
清田让他两句话气得脸色通红,却是做声不得,握紧了拳头进了牢房,朝着村雨喝问道:“我问你,流川枫今日找你,究竟为了何事?”
村雨抬眼看了看他,冷冷答道:“十爷也看见了,不过喝酒下棋而已……”
清田一脚将地上棋盘踹翻,怒道:“放屁!他流川枫这么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会专门跑过来跟你喝酒下棋?”
村雨冷哼一声站起来,看着清田说道:“他就是过来喝酒下棋的,十爷您爱信不信!”
清田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村雨的衣服便要动手,他身边的阿神急忙将他拉住:“十爷,您别动气,”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别忘了殿下刚才的交代……”
清田满脸的怒火这才有所收敛,狠狠瞪了村雨一眼,甩手出了牢门。阿神落在后面一步,对着村雨略施一礼,低叹着说道:“在堂上对将军动刑实在是不得已,殿下那边一直在想着办法,将军这边可不要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心思啊!”
村雨看着阿神,唇边冷冷一笑:“神大人放心,村雨不敢拿自己和家人的命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