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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相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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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做过很多噩梦,有一些还记得,比如他记得自己梦见过青铜门,梦见过苦寒的雪山、湿热的塔木托、咆哮的深海、苍凉的戈壁,还有许许多多散碎凌乱的风景,颠倒而全无逻辑的历程。更多噩梦则已被他遗忘,徒留恐惧与空虚,但即使如此,吴邪也能肯定,过去所有的噩梦都不如眼前这个可怕。
刻骨的真实,窒息的痛楚,灭顶的绝望。
他站在昏暗的地穴中,这处广袤的空间似乎从天地初生时就已存在,阴沉而辽远,透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肃穆庄严,死亡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这不是普通的地底,而是他熟悉且恐惧的所在:长白山下隐藏的死亡秘境,如世界尽头一般冷肃荒凉,青铜门在这里孤独矗立。
吴邪看见视界尽头散射出缕缕青光,青铜巨门巍峨的轮廓在那方显现,朝他发出召唤。他迈步朝前,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地面就变得更坚实、更逼真,与记忆完全重叠,他很快忘记这只是一场梦境。
虚幻与真实叠加,梦境与思绪结合到一起,控制他所有的意识世界。
吴邪再度走入这里。
心跳得很快,砸得胸膛都开始疼痛,他感到害怕,感到恐慌,不详的预感笼罩全身,似乎正有什么无可阻止的惨剧就要上演。但他无法停下脚步,青铜门牢牢吸引着他,迫使他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近了,更近了。
青光十分浓烈,像一层层散逸奔腾的烟雾,四周被镀上诡异的色泽,如噩梦终于暴露出它可见的实体,静默而狰狞。狂野的蓝绿色与青绿色共舞,怨毒的黄绿色、惨白的银灰色彼此交织,变换光怪陆离的影像,搅乱生死之间的微澜。似乎能听见莫名低语在周遭起伏,无数双来自死亡的眼睛冷冷盯住吴邪,像看着笼子里濒死的困兽。
吴邪感觉胸腔里压抑得难受,深深呼吸,冰冷空气窜入他鼻腔,直刺进肺叶,带来千针入体的痛。
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影子们兴奋起来,丝丝缕缕的红从漆黑中伸出来,在青绿与靛蓝中游弋,这是嗜血的气息,即将奏出惨烈的命运之音。
这里似乎是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正准备迎接死亡舞蹈者们生命中最后的演出。
吴邪屏息凝视这诡异的光景。
他在等待那个人的登台。
舞者很快登场了,他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像深海中的鱼慢慢浮出水面。他的动作很舒缓,却很缓慢,似乎正背负着极重的东西。
吴邪看向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是你啊……
他眼里总追逐着的那道身影,他心巅上无时不刻念着的人过来了——那样静默,那样苍凉,那样沉重地走过来。他的刘海覆在脸上,遮住深邃透彻的目光,嘴角一如既往的微抿着,似乎从来不会笑。吴邪想呼唤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默默目送他走过去,看着从沉沉的黑暗中现身,缓步走到光华四射的舞台中央,走到被青光包围的中心站定,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青铜巨门。
吴邪贪婪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时,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吴邪所站的方向。他眼睛里反射莹莹青绿,冷漠、寂静,如一潭死水,那几乎不是一个活物该有的眼神,而是他身周冰冷诡异光芒的投射。
吴邪打个寒颤,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步却不能移动分毫。
他仿佛看不见吴邪,亡者般的目光从这方扫过,又滑向远处,将整个空间都游弋了一番。
你在找什么人吗?
你在找我吗?
吴邪心底的震颤慢慢停下来,代之以温情和哀伤。他发现自己依旧那样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即使他有那么多不同寻常之处。
突然,吴邪听见四周响起散乱击掌声,无数喝彩和敲击混合在一起,幸灾乐祸的声音如海浪般啸叫,嬉闹。吴邪四下看去,什么人也没有,唯见青蓝烟雾缭绕,勾勒出无数身着破败盔甲的影子,它们若有若无,在漆黑中显出一点轮廓,三三两两聚集起来,黑洞洞的眼睛看着那人立身的光芒处,渐渐地又化为尘烟,消散无踪。
舞台中央的人抬起头,凝视着紧闭的青铜巨门,然后说——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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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召唤,巨门随之发出嘶哑颤音,拖着长长的回音,震动黑暗空间,似乎怪兽于深渊底层不甘的呻吟。青光流转,从门上每一个角落升腾而来,杂乱的色彩交织,投射下斑驳照影,打到他脸上,如舞台中央光怪陆离的射灯,描画他此刻越发深邃坚毅的轮廓。
他凝视眼前恢弘诡异的光芒与暗影,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沉重的门扉缓缓洞开,青色烟雾涌出来,衬托内中深不见底的漆黑。
吴邪凝视眼前一切,呼吸都绷紧了。
门内,隐约脚步声响起,朝外而来。一步一踏,缓慢而坚定,仿佛是那片漆黑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吴邪心头一跳,这脚步声很熟悉,其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熟悉的到底是脚步声,还是他心底徘徊的那个人。
吴邪屏住呼吸,盯着从门里走出来的人。
他来了,轻装简从,容颜如故,与吴邪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那是2005年的立秋,在楼外楼依窗的桌边,在夏末淡金色的阳光中,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我来和你道别。
你……要去哪里?
那时,一无所知的自己这样问他。
长白山,我只能去那里。他轻声回答,放下筷子默默看着自己。西湖的美景,楼外楼的飨宴,似乎都在那一刻消失了,他就那样看着自己,静默无言。直到很久以后,吴邪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也会那样看自己,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之前,他的眼睛就那样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了。
他随着青蓝色的烟雾走出来,在青铜巨门前站定,与另一个他相望,两人都没有说话。方才四周隐约的聒噪、呼喝、鼓掌,以及若有若无的唱和都退下去,周围死一般的静默。
小哥,吴邪在心里轻声呼唤。他看看门前矗立的闷油瓶,又看看与他相对的那一个,心里似乎有许多话,又似乎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敢打岔,他只能静静看着这一幕。
就在吴邪以为他们之间的沉默要持续到地老天荒时,有声音打破寂静,从门里出来的闷油瓶看着对面的自己,问:“你从哪来?”
“外面。”另一个他回答。
同样冷峻的声音,同样简洁的话语,同样淡漠的眼神,除了身上衣装不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吴邪看看门口的闷油瓶,是自己记忆中楼外楼告别的样子,他又看向另一个闷油瓶,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很眼熟,稍一回忆便想起来,是Arc'teryx Micon GTX冲锋衣,自己为他选的,怎会不眼熟呢?
他说要出门,自己就给他备好东西。他这趟出行果然是来了此处。
门前的闷油瓶沉默片刻,又问:“他怎样?”说出这三个字时,他发自本能地放轻了声音,似乎怕打扰那个“他”在远方安定的生活。
“他很好。”另一个闷油瓶回答,声音也比方才更轻柔,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什么,吴邪看到他眼睛里冰封的淡漠散开,代之以柔润的温度。
他们在说谁?吴邪一愣,不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尤其在听到闷油瓶接下来的话时,吴邪即刻明白:小哥们在谈论自己,那个他指的是自己。
“还守着那铺子吗……好。”闷油瓶喃喃自语,然后笑了,他低柔的笑声在粼粼青光上浮动,像西湖上蒙蒙的雨雾。初秋金风拂来,这片雨雾便随之荡漾,与潋滟水光相合。断桥残雪、雷峰夕照……万般美景转瞬即逝,只有这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的雾气脉脉氤氲,润物无声。
吴邪心里一痛,许多话从心里浮上来,堵在嗓子里,却什么也说不出。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下来,吴邪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巡梭,突然,他看见在门前的闷油瓶身后,青铜门内浓云翻涌的黑暗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隐隐绰绰,探头探脑。
“关门。”闷油瓶朝背后的黑暗吩咐,听到他指示,青铜门缓缓阖上,沉闷的响声拖得很长。
门关了,青光却更盛,照耀着两位舞者对峙的舞台。
宿命是不需要言语的东西,身在宿命中的人,更无需彼此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昭告了一切。
再度延展的沉默宣示:无用的寒暄到此结束,该开始了。
吴邪看见闷油瓶缓缓举起黑金古刀,冰冷钢锋指向了门前站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