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兰恭]世间道》暴虎冯河

5、第四幕（下）

　　此刻兰生意识逐渐模糊，偏偏混沌之中又还保有一丝清明。耳边听得欧阳少恭又道：“晋磊有个仇家，名叫……”
　　欧阳少恭又道出一个姓名：“此人生性偏激，也做下许多令人不齿之事，但……他当年与晋磊争夺南武林萌主之位，多次暗中败坏晋磊名声，晋磊得知后……”
　　“是了……南阳左家……私生子……师尊……我将他……”
　　兰生随着欧阳少恭的话，也想起那一桩事——六十年前，晋磊得知那人意欲暗害自己，决计报复，正逢此时南洋武林世家左家遣人来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晋磊发现那私生子竟是自己师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暗示左家人，师尊之死正是那人与叶问闲合谋。
　　那时，叶问闲一家已死于晋磊百胜刀下，左家将满腔的怨气发泄到那人身上。又因左家世代与朝廷结亲，他们便借官府之手，将一桩逆谋的大案栽赃到那人头上，令他九族尽诛。而那人则在牢狱中受尽酷刑，整整被折磨了一月才断气。
　　这桩事虽做得隐秘，日后到底还是露了些蛛丝马迹。它便与问闲山庄的灭门血案绑到一处，被传为左家的报复，至今仍在安陆坊间流传。
　　而欧阳少恭知晓此事，却是在玉衡重塑之后。他于秦始皇陵处得知了兰生的前世，一时兴起，遣人去细查晋磊生前之事，进而将晋磊与南阳左家的密谋算得一清二楚。
　　然后更想起，那被害的人与自己也有渊源。
　　更久之前，欧阳少恭渡魂为东方之时，曾医治过此人。
　　看来活得久，也有这样的“好处”——不经意间总能发现，世间的人与事，多多少少与自己有些关联。只是等到他们都死了，都忘了，只有自己还记得，还深陷于陈旧的回忆中，不知今昔是何昔。
　　“可叹那人……到死不知此事是晋磊所为，受此劫难，怨念难消，死后魂归忘川蒿里，日日等待……”
　　欧阳少恭继续娓娓道来：“晋磊倒好，生前做尽恶事，死后离地成佛，不知有人时至今日仍在等一个答案。”
　　末了，欧阳少恭笑了笑，嘴凑到兰生耳边，低声呢喃：“小兰何不试着唤他名字？”
　　“不……”
　　兰生用力咬住下唇，心底有丝声音提醒他，不能听从欧阳少恭。然而再顽强的心神，也抵不过丹药的效力，终究，他还是喃喃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于是，忘川蒿里奇诡的风景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
　　兰生和欧阳少恭无可避免地被卷入那人的回忆中。
　　那是满门被屠，亲人们一个个死于眼前，临终前的神情全是惊恐；
　　那是受尽酷刑，痛不欲生，身体已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形，不知道变得这样凄惨，怎么还能活着。
　　惑、痛、嗔、怨……
　　种种情绪交织，化成那人反反复复的一句怒吼。
　　——“为什么！！”
　　兰生的心智，就被这般深重的怨念冲撞着，搅得七零八散。

　　“别叫了……别叫了！”兰生捂住双耳，近乎崩溃地叫喊起来。
　　欧阳少恭见状，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他揽住兰生快要瘫软的身体，抚过兰生皱紧的眉，似是怜惜，语气却是愈发阴冷。
　　“小兰这便受不住了？呵呵……因晋磊而不肯去投胎的人，可不止这一位~”

　　接下来，又是几个陌生却又有印象的人名，又是几桩血腥的往事。
　　兰生眼中所见，全是世事的冷酷；心中所感，全是人心的阴暗。
　　如同坠入了炼狱一般，他过往十八年所相信的至真与至善，被晋磊……或者该说是另一个“自己”的孽缘粉碎。
　　他虽然知道生前之事，与此生的自己无关。然而，已是直视着他人巨大的苦痛和怨恨，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又如何能不心怀愧疚？
　　到最后，兰生已是泣不成声。
　　欧阳少恭无比的满足，他轻柔地拭去兰生脸上的泪水，似是温和地笑起来。
　　“小兰定然在想，这些人何其可怜，晋磊又是何其可恨……然而，被人怨着，被人记着，何尝不是一桩乐事？”

　　欧阳少恭顿住，心中默念几个名字。毫无防备的兰生又被卷入了那些人的回忆中。
　　同样是痛苦不甘，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遭遇了凄惨的命运。
　　也同样是血，将天地染成一片猩红。
　　欧阳少恭却在血海中含笑而立，欣赏着累世的亲人、爱侣记忆中的……自己。
　　停留在忘川蒿里的魂魄，一日不去投胎，便一日深陷回忆不能自拔。若一直不去投胎，则待到魂力耗尽的那日，便会消散于天地间。
　　那些人已经记了自己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直到他们迎来真正的死亡之前，仍会一直记得自己。这曾让欧阳少恭略觉安慰，但很快，他又发现——那些人记得的只是过去。后来他站到面前，他们也不会看他一眼。
　　数千年来，要么被过去抛弃，要么被过去取代。就算曾有一个女子正视过真正的他，她也未曾去铭记活在当下的“欧阳少恭”。
　　所谓天地不仁，并非虚谈。
　　对欧阳少恭来说，再真实不过。

　　“小兰，你看……这些人怨我，与先前那些人怨晋磊，有何不同？”
　　残酷的记忆，仍如走马灯，不断从兰生眼前掠过。欧阳少恭揽紧兰生，嘴凑到兰生眉心，似是要吻上他的额头，缓声道。
　　“你告诉我……你……你们……与我又有何不同？”
　　“不……不一样……”兰生慌乱地摇着头，脸上满是泪痕。
　　“噢？有什么不一样？”欧阳少恭眼中又闪过一抹寒意：“晋磊做的事，和我差不多；造就的结果，也和我差不多。即便换做是你，你又能如何？”
　　“我……我和你……不一样……”
　　兰生抱住头，极力地抵抗着欧阳少恭的呢喃。仅存的一丝清明告诉他，必须去抗拒欧阳少恭所说的一切。欧阳少恭来自最黑暗的地方，一旦接受，他就会被那片虚无的恶意吞噬。
　　“我……不想害他们……我想救他们……我想让他们得到解脱……”
　　“哼……”欧阳少恭冷哼一声：“那你又能如何做！”
　　“我……我可以……”
　　兰生话语透着无尽的焦急与困惑。然而，即使如此，他仍是喃喃地蠕动嘴唇，一连串古怪音符从他唇间泻出。
　　待欧阳少恭凑近兰生，仔细凝听，发觉他竟在念《往生咒》！

　　并无清明的心智，并无佛光普照的威严。
　　念经者在浑浑噩噩之中，只凭自己善良的本心，想要使那些魂魄得以解脱。
　　于是，古怪的念经之声，幽幽地回响于忘川蒿里之中。
　　这一段《往生咒》，并无解救沉浸于痛苦之中的魂魄的效力，但它或许却是唯一一次——在世的活人，在这个满是悲痛与怨恨之所，为亡魂所吟唱的祈祷。
　　因而，即使是破碎的低语，也胜过了天地间最悠扬的歌声。

　　“小兰，你真令我吃惊……”
　　欧阳少恭面色一沉，放开兰生，一连倒退好几步，仿佛是用“阴冷”二字铸就的面孔上，总算出现了一丝裂痕。
　　“哼，不愧是诗书传家，佛法浸淫！”欧阳少恭冷哼一声，愤然一甩袖：“小兰心地当真极好！”
　　因为他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痛苦绝望！不是一次两次的背叛，不是一次两次的苦难！
　　数百年……数千年……毫无希望……辗转难眠！
　　欧阳少恭满心不甘，终是忍不住，上前扯住低着头，兀自念经的兰生，又道：“如小兰这般，又对我……欧阳少恭作何想法？”
　　“欧阳少恭……？”兰生的意识愈发涣散，连面前的人都入不了眼，只脑海中浮现出一抹杏黄的身影。
　　他杏衣广袖，含笑而立，谪仙一般，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却又有些寂寥的意味。
　　下一刻，他又站在血海中，面目狰狞，他身后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在脑海中天人交战，兰生呆呆地想了半晌，又问了一句。
　　“欧阳……少恭……？”
　　“对……正是我！”欧阳少恭怒声道：“杀了你二姐，你邻人，将他们变作焦冥！不止如此！我也要将你……将百里屠苏他们，通通变作焦冥！陪我一起，永远住在蓬莱！”
　　所以……来恨我！越憎恨越好！越憎恨越妙！
　　欧阳少恭浑然不觉，他要将兰生迫至时空，却也被兰生迫至失控边缘。现在，他只想让这个少年记起对他的恨。只有如此，才能粉碎这一份让他妒恨的天真。
　　然而，下一刻，欧阳少恭却听得兰生低声道：“我曾经……喜欢他……”

　　欧阳少恭的眼，猛然间瞪大。他摇头，轻声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随即却又面露不屑——因为兰生已经蹲下身，抱着膝喃喃自语。
　　“我竟然……”
　　欧阳少恭嗤笑一声，神色又冷了下来。
　　枉他竟有一瞬……觉得惊惶无措。
　　方兰生的倾慕，也就这样了。不明不白地喜欢上，待见识到真正的他，只剩痛苦后悔。和以前那些人有何不同？
　　不如……
　　欧阳少恭思付着，杏眼一眯，杀意顿现。
　　他深知，□□的死亡并非终结，待魂魄投胎又是一个开始——不如杀了他，将他魂魄拘着，带回青玉坛，锁入玉横，留待日后炼药。
　　如此一来，方兰生便再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不会如同以前那些人一般，或者新生，彻底忘了他；或者魂归忘川蒿里，相见而不相识。
　　不能属于他的东西，还不如不存在！
　　想到这一层，欧阳少恭顿时觉得自己拿琴川之人魂魄去炼药一事，实属正确至极。
　　但到底，欧阳少恭还是吸口气，忍下了这阴暗的杀意。
　　因为他还有一丝不解。方兰生是何时有了那种心思？
　　算起来，他与方兰生重逢不过月余，之后没几天，方兰生又对小狐妖一见倾心。他又是何时变了心意？
　　难道是江都那夜的假戏真做……让他上心了？
　　欧阳少恭心思百转千折，终是冷笑一声：“小兰何时有了这等心思？怎不知会我一声？”
　　兰生却仍旧深陷天人交战之中。他的思绪中，一会儿是江都昌平客栈中，极尽温柔的欧阳少恭；一会儿是青玉坛内，站在二姐的焦冥旁形似癫狂的欧阳少恭。
　　真真假假，无从分辨。
　　这番心思，全都透过破碎的呓语彰显无疑。
　　果然……欧阳少恭冷笑一声，方兰生不止天真，还肤浅。
　　欧阳少恭轻声道：“小兰，你可记得当日我说过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在身体如何，而在心意……”
　　言罢，凑过头去，用力吻住兰生双唇，舔舐撕咬，辗转吮吸。
　　看似游刃有余，略重的力道中又透着一丝焦急，以及无法发泄的怒气。
　　不算短的一个吻，却毫无缠绵缱绻的意味。
　　“你看，即使我们有些肌肤之亲，你不照旧恨我？而我……又怎会倾心于你？！”
　　末了，欧阳少恭咬破兰生下唇，而后探出舌尖，细细舔过兰生伤口。心中却在想，这样能算什么？肌肤相亲，不过是世间牲畜的本能。纵使世人肢体交缠，其间又有几分真心？
　　见兰生受丹药所困，只能任他施为，他又觉得有些无趣。
　　他思索片刻，又想到一个折磨兰生的方法，伸手探入袖间，又摸出一丸丹药，喂兰生服下去。
　　这丸丹药，却是清心明智之用。
　　待到兰生逐渐恢复神智，欧阳少恭也整顿了心思，微微一笑。
　　“小兰可是清醒了？方才，你让我看到不少有趣之事，你可还记得一二？”

　　“……欧阳少恭！”
　　兰生起初是茫然地看着欧阳少恭，待到一点点想起方才失控后之事，脸色惨白。
　　“方才小兰神志不清，还能记着为忘川蒿里的魂魄念一段往生咒，让我很是感动~”欧阳少恭话语虽诚恳，语气中却满是嘲弄之意：“既然小兰又这份心智，有些事，我也不想再瞒着小兰，你二姐——”
　　欧阳少恭刻意顿了一顿，满意看着兰生听到方家二姐时悲愤交加的神色，又自顾自说下去。
　　“青玉坛内，我告诉小兰，将你二姐缝的吉服烧掉，实则不然~你二姐临死之际，一门子心思咒我永世不得超生？我怕小兰见着那件未缝完的吉服，心生憾恨，好心替你二姐开脱，说是缝完了、烧了，断了小兰想念。其实，那衣裳还在青玉坛内放着。”
　　欧阳少恭这一次，倒是说了真话。
　　方家二姐临死之前，又惊又怒，哪还有心思缝吉服？而欧阳少恭当时对吉服挑三拣四，亦是打定主意不让她做完最后一桩事。
　　“那件衣裳，小兰想不想拿回来？”
　　末了，他不等兰生答话，又道：“那小兰须得告诉我，你何时对我生情？”
　　“……欧阳少恭！！我不会再听信你！”
　　兰生羞愤难平，只恨自己识人不明，就连曾经倾慕过他一事，都可以被他毫不在意地拿来取笑。
　　不……面前这个，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一缕执念，几千年不过是伪装成人混迹世间，又怎能指望他懂得为人的艰难，进而去遵守为人的规则？
　　这番回答，却在欧阳少恭意料之中。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又道：“小兰聪明，果真长进了。恰好，接下来我想教你的，正是——”
　　话音未落，欧阳少恭忽然伸手抓住兰生手臂，略一施力，将毫无防备扯到身前，掀翻在地。
　　而后欺身上去，笑语晏晏。
　　“世间的每一桩事，都不可轻信。即使是~肌肤之亲~”

　　然后，兰生终是知晓，原来世上最具有欺骗性的，就是情/事。
　　——十指紧扣，并非心意相通，也许他唇边正噙着一抹冷笑，对你极尽嘲讽之言。
　　——发丝缠绕，也并非是要定下结发之好，仅仅只是身体靠得近。而这一事，对于两人都毫无意义。
　　欧阳少恭于江都昌平客栈那夜的温柔幻象，终于被层层剥尽，露出残忍的内里。

　　进入兰生之前，欧阳少恭先前拾起的佛珠，从衣袖间滚落出来。
　　他见了，狞笑一声，将散落的佛珠一粒一粒塞入兰生甬道，吃吃低笑。
　　——“小兰时常礼佛，定然有佛法加持，何不唤你的出来救你？”
　　——“但……神佛又能拿我如何？”
　　——“便是几千年前，太子长琴受尽责罚，又是魂魄分离，早已脱出六道轮回。天界都管不了我，佛光又怎能照得到我？”
　　——“故而，你们礼佛之人口中的阿鼻地狱，我可去不了……”
　　待到一切过去，欧阳少恭仍是半眯着杏眼，食指滑过兰生眉眼、鼻梁、嘴唇，细细绘着他的面容。
　　情景竟与江都那夜没有多少差别。
　　“小兰，你告诉我……除了留在世间寻找永恒，我还能去什么地方……”
　　欧阳少恭的最后一句话，恍惚得如同自语。
　　而兰生咬紧了牙关，不去作答。
　　恨到极致，便是无话可说。
　　他只在心中想：今生今世，不是欧阳少恭死，就是自己死。

　　——他们之间，终是到了不同戴天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