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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漻河大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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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一坐三立。
站着的三人分两边,位列左边的白胡子老头乃当朝宰辅,姓袁名高,奏道:“漻河之患,在于通漕。先皇两代治河时,未能循求漻河故道,顺势引导,以致下游淤塞,不能归海;而上游多宣泄于旁支,水势暂缓,却导致淤塞之况愈来愈重。故臣以为,治河之图,根本在于通海口,开辟广深,以泄洪流。”
唯一坐着的人看看右边的人。
右边之人为工部尚书姚镜,他上前一步,略略低头:“据臣与林学士会同当地巡抚及其他地方官勘查结果,若要开浚海口,由于紫洲等地地势低洼,恐会造成海水倒灌现象,兼且工程浩大,只怕费耗甚巨。”
“林学士也是这样以为?”丹墀上的女皇问。
“启禀陛下,”内阁学士林远期来到墀前:“一来河工太大开不得,二来,陇应紫洲等地现在盗贼并未消除,若果开工,集合几十万夫役,万一被人煽动,则……”
“不过是乡野鄙夫,成何气候!”宰辅斥道。
女皇咳一咳嗽。
宰辅反身:“陛下,开海口一事,是老臣遍历下游十二州县,亲睹民间房屋淹没水中,家破人散,深痛于心,才提出的根治之策。简在帝心,若能开海泄水,始是万世之功!”
万世之功固然不错,但是昨日户部尚书才来哭诉,国库里没有银子,女皇心想。
“那个海水倒灌——”
姚镜会意:“近海口形如釜底,一旦涨潮,海水反过来侵蚀良田,更加泛滥。”
“哦,”宰辅冷笑:“那姚大人有何良策?”
姚镜目不斜视:“臣以为,筑堤束水,以之挡潮,被水淹过的土地干涸成田,放领给百姓耕种,一来使贫民得有屯田就业、以谋衣食的机会,二来也可从屯田上收取租息,作为治河的经费。”
女皇听得点头。
宰辅道:“哼,就怕高过了头,万一堤溃土决,叫人笑话!”
姚镜沉默。
女皇见状,问内阁学士:“你们出访,除却陪同官员,可有询问当地百姓乡绅的意见,听听他们怎么说?”
林远期道:“陛下圣明,臣等亦曾访问当地士绅耆老,人多口杂,言语不能归一,不过——”
“卿但讲无妨,”
林远期道:“如果筑堤,势必要毁坏墓庐房舍,百姓赞成的少。而且一旦屯田,必然加重他们负担,所以——”
宰辅哈哈大笑起来,“所以,浚深海口为上策。”
女皇静等宰辅笑完,道:“然姚卿所说海水倒灌一事,不无道理。”
宰辅摸了摸他的胡子:“既然觉得难做,他这个工部尚书不做也罢,老臣愿荐一人代了他。”
女皇回到乾元殿,案上堆着山高的折子,随侍帮她除了外衣换上便服,宫女端来点心,她挥手示意退下。
奇微沏上茶,见主子眉头紧皱的样子,不敢吭声,默默到案头帮她磨墨。
女皇摊开两封瞅了,半天不动弹,奇微揣测着不知是什么折子让她考虑这么久,结果小山轰然倒塌,却是女皇把所有折子都扫到了地下。
他一惊,骨碌跪下,伏倒。
“出去。”
“是。”
自他服侍她以来,尚未见她发那么大的火,于是头也不敢抬,半猫着腰离开。
女皇是因宰辅独断而生气,气了一会儿之后,她想决不能就这样让姚镜离开,回到案前,提起朱笔要拟旨意,突然想起旧事,再度放笔。
不经鸾台凤阁,何以成赦!
第一次未经宰辅同意而颁发的旨意,通过素有鸾台之称的中书台时被退了回来,犹记当时宰辅老爷玩味的看着她愣愣捧起被退还的诏书,说得这么一句话。
宰辅权重,她感谢他不受理法拘束支持她上台,感谢他最初对刚入宫时的她诸多教导,感谢他为国操劳宵旰殚食,但,她是皇帝,不是傀儡。
叹了口气,在案前背着手踱步,郁闷无比,兀地里大喝一声:“杨毅!”
一个淡淡的青色影子从天而降,面无表情的少年抱着剑,身如劲竹,挺立在大殿正中央。
这是进宫前一夜爹爹叫来的人,说从此会暗地里保护她的安全。爹地握着她的手杂七杂八交待了一大堆,最后被爹爹拖走……自此他们丢下她不管,宫里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纵然这少年冷得像冰,但应该是可以信任的吧?
“带我去塔上。”
他点头。
佛如塔。
她小心翼翼的在瓦上坐下,琼楼玉宇、飞檐雕壁尽在眼下。
“呼——”
居高临下,胸廓顿开。
杨毅垂目确定她坐稳之后,立到三步之外。
她的视线一一滑过正前中阳门、显阳门、宣阳门、升阳门,北辰殿的琉璃瓦在暮色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听政、勤政与乾元三殿互成犄角之势,亭台楼阁,此起彼伏。
犹记得她初上京,过外城,入内城,通过中阳门那高得仿佛到了天边的朱红门墙进来皇城的时候,慨然感叹世间竟有如此雄伟的建筑物。
然后登基为帝,彼时至今不过三月,却恍如隔世。
“杨毅,你的武功是很高的吧?”她问。
背后没有回音。
“宫内侍卫、统领那么多,你带我来这里,却没人发现。”她笑笑:“一览众山小,多么高的境界。”
他还是没有答话。
“好了,带我下去吧,好多了。”
回乾元殿不久黄门禀报端木将军求见。
她点头,奇微上前低声道:“老将军等了一阵子,有些不耐烦模样。”
她再点点头,才端坐好,端木已经虎虎生风走了进来,撩袍拜倒:“臣端木谦信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赐坐。”
“谢陛下隆恩。”
“说吧,老将军,进宫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老夫授命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天下各处兵马,哪处可调哪处不可,这点权力,是有的吧?”
“当然。”
“如果有人不听调度,该如何处置?”
“哦,谁敢不听老将军?”
“哼,正是那潞王!”
“是他?”
“不错,陛下,漻河下游沿路数十州郡,是盗贼流匪最猖獗之处,老夫部署一切,早欲调兵剿之,临淄是离得最近的一个重镇,岂料檄文发过去,那潞王竟将调兵札弃置一旁理都不理。哼,想当年文帝在世时,见到老夫尚礼让三分,进了酒,还三举才喝,他那时黄发未退,在老夫面前连站脚处都没有,居然敢将老夫视若无睹!”
女皇斟酌了一下道:“今非昔比。潞王当初拥立有功,一时得意,也是可以体谅的。”
“君是君,臣是臣,他得意了可以连朝廷命令都不听了?陛下,老夫听说,这临淄王府,要用人,则吏部不得过问;要用财,则户部不得稽迟,可是真事?”
“……不错。”
“陛下,他要干什么!他的母亲王贵妃得宠,当年封藩,赏赐的珠宝侍人是最多的;到了中宗,啊,非但当地税赋不用上缴,邻近数个大州还要悉数予以供应;而本朝……如此巨饷皆被吞去,朝廷这是养虎为患哪!”
唉,她也很想把那些银子抢回来。
“老将军莫要过于激动。”
“他养那么多兵,他一个藩王,已经完全逾制——”
“言梦庵言大人觐见!”黄门传来通报。
“宣。”
一个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肃手走了进来。
言梦庵从中宗后期起势,一路扶摇直上作了门下阁的侍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女皇研究过,一个门下阁侍中,不过掌管封驳,看着名位是很高,其实并无太多实权,即使因主子得宠,但到了本朝,为何也一样有那么多一二品大员交结,甚至自降身份递门生帖子?不过说来此人也算颇有优点,只要找他,他一定在;问到什么,他也一定能够回答,字又写得好,是个灵活人物。
然而就是这个一二品大臣也要称兄道弟的侍中,行礼之后,见端木谦信在一旁大马金刀的坐着,却不敢坐下。
端木谦信斜眼问他:“你来做甚么?”
话下之意是颇不满自己与皇帝的谈话被打断。
言梦庵连忙拱了拱手,道:“启禀陛下,臣在署阁内碰到了林学士,见他公干回来,交流了两句,知道将要对漻河大动工,此是大事,所以臣进宫述言。”
“讲。”
“臣以为,陛下简选贤能,开海泄水,真乃圣德之心。不过,臣的看法是,陇应、紫洲这些地方,地势本来就很低,即便尽力浚深,水也不一定出得去。”
“那你的意思,是赞成筑堤?”
“是的。所谓筑堤太高有溃堤之虞,臣了解过,涨水时水势自然猛些,但在平时,河流大多缓弱分散,二来,若要浚河,周边的一些辅河小河必然也跟着要修治,这个费用只怕——”
“朕问你,筑堤可屯田,如果浚河疏导的话,那些原本积水的地方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涸出来成为可耕之田?”
“恐怕不能。”
“这样的话,似乎还真是筑堤更有利些了。”女皇略想了想,道,“疏导下河,原非必不可少的工程,朕的意思,哪个更节省更于百姓有利最好,但是袁相——”
“陛下,”端木谦信插道:“袁相为相数十年,他的决议不会错的。”
女皇看言梦庵一眼。
端木谦信见到,嗤声:“这些人懂什么?替我们四大世家写写字缮缮文就行了。”
言梦庵一言不发。
不久,两人相继退去。
暮霭四合,女皇一个人踱到廊下,默默思量,恨不得生了两颗心四只手,同时弄清楚水患和潞王两件事。
“陛下。”奇微在身后唤。
“何事。”
“该用晚膳了。”
“好,”她拍掌,下定决心:“给朕端到御书房去,再把之前所有有关漻河的折子也搬过去,沏一大碗酽茶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