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57、12

　　一四三三年九月四日清晨，阿尔贝托·吉拉迪诺所雇佣的军队在内应协助下攻入佛罗伦萨城，占据城中所有要地，暂未显示进一步的进攻举措，领兵者为亚历桑德罗·马特里。在如此情形下，执政团敲响了铜钟，召集人民来到殿前广场上，在他们的同意下成立了新一届的公民大会，并将权力移交给它。
　　约维蒂奇前一天晚间已被教皇召唤至圣玛丽亚新慈善院，作为当届政府的代表之一接受矛盾调解。冈萨洛则未前去，而是留在政府，继续推动着他们计划的进行。眼见数百平民已进入宫殿，不加拖延地立时组织起会议，他便转身上楼，开始享受近日难得的无事一身轻。
　　所有布置均已完成，至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想必也再难偏离轨道了。他们现下所需做的只是等待，等待公民大会做出决定，在代表们已知以武装力量占领城邦的是何方的前提下。

　　而这一武装力量的真正首领卢卡·托尼却迟迟不曾前去同自己的军队会合。立场终于全番暴露，他却觉轻松异常，在片刻的停顿后抬脚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进入门厅，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同时还不忘招呼仍愣在大门口的阿奎拉尼：“坐啊，阿尔贝托。”
　　他动作连贯流畅不失自然，阿奎拉尼一时仍浸于他前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惊之中，并未瞬时明了他意。托尼又重复了一遍，他方才反应过来，既而坐到了距托尼最远的位置上。
　　他隔着大半间门厅望着托尼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庞，却只感陌生。他曾自认为自己了解托尼，他们数年之前便是好友，这半年多来又朝夕相处，即便彼此都心知对方暗怀他意，但旧日情谊尚在，身处他人城邦，托尼的存在也曾带给过他些许安心。
　　但眼前的一切都告诉着他，那些都是假的，卢卡瞒了他的，怕是比他瞒了卢卡的还要多上许多。
　　阿奎拉尼清了清嗓子，缓慢开口：“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声音带了几分嘶哑，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望。大局已定，此时再多的追问与回顾也只是于事无补，但终究不甘，纵然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也欲知晓到底问题出在何处，以致如今的功亏一篑。
　　而托尼的回答是预料之中的出乎意料。
　　“半年之前，我就已经和雇主谈好了。”他语气平静，依旧保持微笑，“至于细节问题，恐怕我也说不清楚。你若想知道，我就去问问亚历桑德罗。”
　　“马特里。”阿奎拉尼为他接续上了这一名字所应当跟随的姓氏，“他没有和你一起来佛罗伦萨，我早该想到的。”
　　马特里给托尼当副手也有些时日了，他跟着托尼南征北战，一道打了不少胜仗，颇受其信赖。托尼本人的活动暂时局限在佛罗伦萨城中，未必便不能将军队委托给他人代管，而马特里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选项。
　　阿奎拉尼同马特里也算熟识，此刻想通这一节，心下正懊悔不已，却听得托尼道：“不，阿尔贝托，你不该想到。这不是你应该做的。”
　　他这话来的无因无由，阿奎拉尼于是试图确认：“你知道我都在做些什么？”
　　“我想我知道，阿尔贝托。”托尼说，“你不是个好演员，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去剧院看戏。”
　　他的邀请极不走心，形似讽刺，阿奎拉尼便刻意略过这一句，只继续问道：“你知道多久了？”
　　托尼答：“自你受伤那时起。”
　　“五个月了……”阿奎拉尼摇头，面上略泛了丝苦笑，“那么，是否还要多谢你陪着我演了这么久？”
　　托尼站起身，走至他面前，低头看他。
　　“你不感到累吗？”他问。
　　他身材甚是高大，此时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颇带了些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阿奎拉尼将头扭开，并不看他，快速回道：“我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应当我问你的。”?托尼说：“我去见过弗兰。就我对他的了解，他没有真正想要对佛罗伦萨做些什么，来到这里不过就是明面上所说的原因。他最后还是要回罗马的。”
　　阿奎拉尼牵扯嘴角：“你认为我效忠教皇？”
　　“我不认为你在效忠谁，阿尔贝托。”托尼说，“但是德罗西不该让你做这些。”
　　阿奎拉尼回身坐正，直视着他：“确实我失败了，但这不是达尼埃莱的问题。”
　　其实在托尼说出时间点的那一刻他便明了，这半年来，无论自己作何举动，都无法改变托尼在此之前便早已做出的决定。但达尼埃莱的指示出现得更早，他未能清晰领会其中意图，那是他的过错，无须外人评判。
　　而托尼轻轻摇头：“可是，是他让我来佛罗伦萨的。”
　　阿奎拉尼如梦初醒，恍若全身失却力气，整个人都向后仰去。他后脑撞至墙壁，未觉痛楚，一阵眩晕过后，反倒换来稍许清醒。
　　他呼吸紧促，一时间无言以对，沉寂的空气弥漫了整间门厅。
　　假使一年以前，托尼不曾接到德罗西的信，南下托斯卡纳，也未必有机会结识阿尔贝托·吉拉迪诺，从而受其雇佣、替其行事。如今的果，正是当初种下的因，即便德罗西写信的最初动机只是想避免另几方雇佣托尼而已。
　　他人选择，他们终究无法干涉，除非提前便用真金白银定下些真凭实据，但这却是他们无法做到的。
　　阿奎拉尼想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差，因为托尼忽然递了杯酒到他面前。
　　“你应当喝掉它。”他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阿奎拉尼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托尼的酒着实过烈，汹涌的烧灼感霎时便由内而外地侵吞了他，盖过了一切纷乱复杂的万绪千端。
　　他抬眼望向托尼：“谢谢。”
　　托尼拍了拍他的肩：“不客气。”未及阿奎拉尼再度开口，他紧接着道，“无论立场如何，我们终归还是朋友，不是么？”
　　他的尾句似乎掺着些试探性语气，不复前时肯定。阿奎拉尼看着他：“我希望是。”
　　“如你所愿。”托尼笑了，“也如我所愿。”
　　“我要走了。”他继续道，并如同在罗马时那般地向好友发出了口头邀请，“晚上去喝一杯吧。”
　　阿奎拉尼沉默了很久，正当托尼以为自己即将遭拒之时，却听到对方轻声答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