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囚徒》西园瑞草

59、14

　　无论罗马人是否还策划了多少暗地里的阴谋，在充足的未雨绸缪下，它们均已不存在实现的可能性。
　　马特里很好地将托尼指示融会贯通，又派了两支小队沿着城墙向外盘查清场，提前消除一切尚未进入实质阶段的威胁或不安定因素，自觉自己十分尽忠职守，应当收获赞扬。
　　然而等待时间太过久长，以致在托尼真正出现眼前时，他已忘记索要额外嘉奖。

　　其时已近正午，他们已在此守候了大半个上午，困倦在所难免。当远方车队从天地相交处浮现之时，马特里还有些恍惚，他揉了揉眼睛，以确认这无预兆的、早于预估时间的到来并非自己错觉。
　　已有其他敏锐公民比他先一步察觉回归者的出现，争先向前，欢呼迎接。
　　远处的小点随着距离移近逐步拉长，又慢慢宽展开来，最终完整地显现在了马特里眼前。托尼牵着马走在队列最前端，身后跟着些马特里熟悉的面孔，而队伍最中间的那辆马车，想必就是吉拉迪诺的所在。
　　他们迎着阳光走来，穿越过夏末浮尘，轮廓逐渐清晰，最终在靠近城垣时放慢了速度，似将停驻。
　　马特里示意自己的军队退后，将大路空出，留给吉拉迪诺，以及他的卫队和随从。
　　他看见托尼将缰绳交给身后手下，转身走至马车前，拉开车门，伸出左手，将车中之人扶至众人眼前。
　　在公民们的欢呼声中，阿尔贝托·吉拉迪诺安稳站定，向他们挥手示意，将气氛推动得更加热烈。甚至有人高声呼喊起了他的姓氏，无人在意这种同名义上的共和国全然南辕北辙的做法。
　　而马特里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托尼身上，只见他背着双手站至一边，面带微笑，注视着吉拉迪诺的一举一动，而马特里所熟悉的、他平日在军中的那种攻击性与压迫感，此时此刻竟消隐无踪。
　　马特里忽然想起，托尼已有一年多不曾领兵出征，或许自己眼中陌生的他，才是他人近来所认识的卢卡。
　　况且，卢卡似乎相当乐在其中。简短的欢迎仪式很快结束，他紧跟在吉拉迪诺侧后，同他先后脚进入城门，甚至没有朝自己的军队看向一眼。

　　回归佛罗伦萨的首日，吉拉迪诺第一时间回到家中，但却并未如部分外人所想的那样，急于处理积攒了近一年的事务。若说约维蒂奇主持大局时尚需求助于蒙托利沃，或写信至米兰请求远程指导，那么帕斯夸尔则将生意与日常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无须他人插手，更无事项留待吉拉迪诺处置。
　　而更加无所事事的是卢卡·托尼，他已在吉拉迪诺家的前院中闲坐了许久，正午阳光湍直而下，为他增添了几分困倦。军队自有马特里代为照管，他对诸如结账这类的事情也缺乏兴趣——更何况，和罗马人的那笔账，他想是不用结了。
　　不过，还是得向本地人打听下房租市价，在阿奎拉尼处住了大半年，长期租金想必不菲，托尼觉得确有结算的必要。
　　而这丝毫不具备紧迫性，即使随意交代下属去办也无甚影响。托尼很快便将这一念头抛之脑后，努力克服困意，起身走向底层的会客厅，吉拉迪诺正在那里同长时间未见的同僚旧友们会面。
　　厅门本就未掩留缝，托尼便直接光明正大地拉门进入。会客厅内坐得几乎满满当当，吉拉迪诺处在最中央，左手托腮，正认真倾听着一位托尼不认识的人士讲话。
　　托尼在角落处寻了把空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旁听着他们的谈话。然其中涉及太多他缺乏兴趣的内容，听着听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托尼能模糊感觉到自己并未沉睡很久，但当他醒来之时，原本人影密集的会客厅却已变得空空荡荡。而吉拉迪诺正坐在他身旁，注视着他，嘴角带着一抹明显的笑意。
　　“这些天你辛苦了。”见托尼已睁开眼，他便道。
　　托尼挠挠头：“我睡了多久？”
　　吉拉迪诺笑道：“没有多久。这些天赶路太急了，是我的问题。”
　　他揽责揽得太过积极，托尼连忙摆手否定：“那是政府代表团的决定，你也不好反对。”
　　而托尼本人对他们较寻常略快以致缺乏休憩的行进速度也无甚异议，毕竟，谁又不想早些回到佛罗伦萨呢？
　　他不欲在这一已无意义的话题上过久停留，此刻也已大致清醒，便主动提出：“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吉拉迪诺答道。

　　他们并肩穿过曲斜巷道、低矮拱门、零散广场，沿途收获了公民的致意与军队的行礼，闲谈不时被它们打断。前者自然是给吉拉迪诺的，而当遭遇后者时，便由托尼微笑着还礼，分工相当合理与明确。
　　托尼没有提及确切的目的地，但或许是心有灵犀，一路上的每一个转角，吉拉迪诺和他都未曾做出相左的决定。他们向着光前行，直至抵达阿诺河的北岸。
　　“过河看看，怎样？”托尼提议。
　　吉拉迪诺微笑着点了头。

　　他们越过阿诺河，登上城南山顶，一处适合俯瞰整座城市的地方。
　　托尼还是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地纵览佛罗伦萨城。得益于城邦政府百余年来的市容美化工程，原本野蛮发展的房屋街道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规整，虽然意图成为托斯卡纳最美丽与最神圣的建筑的那座大教堂的施工进度难以配上政府的壮志雄心，建造缓慢，尚待完工，但佛罗伦萨城的确不负其远扬在外的美名，托尼自上而下望去，一时竟无法想出还有哪座城市可以同它媲美，即便他深知自己的想法伴同着无尽的主观视角。
　　他右臂撑在石栏杆上，转头看向身边的吉拉迪诺，不由感叹：“这座城市现在属于你了。”
　　他想自己说的是实情。约维蒂奇等人占据了本届执政团的大多数席位，主要政敌又已被公民大会决定放逐，吉拉迪诺若是有心，大可趁此机会，在公民们情绪正高昂时改组城邦政府，排除掉抽签的不确定性，将每一届政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构造出至少短期内难以被颠覆的格局。
　　然而出乎他所料地，吉拉迪诺却摇了摇头。
　　“佛罗伦萨是自由的，它不属于任何个人，而是属于所有公民，属于所有佛罗伦萨人。”他如此而言。
　　听他这话，托尼先是短暂一愣，既而反应过来，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佛罗伦萨的共和政体固然有其局限性，但也已经多年洗练，并无法在短时间内即打造一套更适宜这座城邦的完善体系。或许存在有心者欲从事之，但传言中的吉拉迪诺与托尼所认识的吉拉迪诺都非这般尖锐擅权之人，如此翻天覆地之事再难发生在他身上。
　　而这一语句的落脚点在佛罗伦萨人，托尼忽然便想起了那两位半被迫离开了佛罗伦萨城的外地人，于是转而问道：“说起来，蒙托利沃他们还回来吗？”
　　他此次同代表团一道前赴米兰，停留时间颇短，几乎只是接上了吉拉迪诺便即离开，也无余暇同帕齐尼或蒙托利沃会上一面，谈谈近况、误会或真相。他和帕齐尼之间的资产交割业已完成，对方出手意愿强烈，价格上因而优惠不少，若有机会的话，托尼想大概有请他喝上一杯的必要。
　　“帕齐尼把一些作坊折价给了我。至于蒙托利沃，我觉得他挺喜欢米兰的。”
　　吉拉迪诺没有直接回答托尼的问题，但言语间已然明示，那二人大约是没有回来的打算的了。
　　“那么……我可以留在佛罗伦萨么？”带着一丝不知来源于何处的紧张，托尼向吉拉迪诺请示道。
　　吉拉迪诺看他一眼：“你是自由的。”
　　“如果你需要雇佣军队的话，就很名正言顺了。”托尼笑。
　　吉拉迪诺说：“我可能暂时没有需求，但我想政府会需要。”
　　“所以我应当去找约维蒂奇？”
　　“Jojo说，他前几个月谈了笔生意，感觉很有趣，打算卸任之后去英格兰转转。”
　　“那怎么办？”托尼作遗憾状，“政府里我好像不认识其他什么人了……”
　　吉拉迪诺一时没有回答，托尼也未再行将对话续上，继续安闲观景。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听到对方开口：“不过，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
　　托尼笑了，他再度转头，认真仔细地打量起了阿尔贝托·吉拉迪诺。
　　一年之前，托尼第一次遇见他，那时他被囚禁在城中央的宫殿高楼之中，焦虑缠身，苍白易碎；而现在眼前的阿尔贝托，表情温和，不带波澜，他站在高处俯视整座佛罗伦萨城，却并无占有它的野心欲望。这些他截然不同，但或许它们都是真的他。他们之间的相处时间终究太过短暂，托尼想自己还可以更了解他，他的每一片段，每一面貌。
　　毕竟，他们将有充足的时间来慢慢认知彼此，在他们的佛罗伦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