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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5 ...

  •   托尼搬离得很是迅速。自米兰归来后,他成日地耽在吉拉迪诺处,所遗什物全靠马特里帮忙整理搬迁。这天这一漫长浩大的工程终于进入尾声,马特里在原属于托尼的那间卧室内继续忙忙碌碌,阿奎拉尼抱着双臂倚在门口,并未显示出任何上前搭把手的意愿打算。
      除去原有家具摆件之外,房间大体已被搬空。马特里坐在床侧,将剩余的零碎物件一一过目,判断它们是否存在带离的价值,并据此将之分别放置至对应去处。而在一张折痕遍布的旧地图上,他犹豫了许久,最终仍是难以确定,便抬头问阿奎拉尼:“这东西……你觉得卢卡还要吗?”
      而阿奎拉尼目光未动,直接干脆答道:“我不了解他。”
      马特里将手中地图扔下,起身走至他身旁。
      “你在生他的气。”他对阿奎拉尼说,语气肯定。
      阿奎拉尼摇头:“没有。我说的是事实。”
      他的确气恼缠身,多日未曾消解,但这气恼的缘由并非托尼,更非马特里。他知自己不应以消极态度面对他们,此刻听马特里如此而言,也自觉方才回答太过生硬,便又继续道:“他既然没带走,想来也不至于太重要。你如果不放心,不如全部打包给他,让他自己挑吧。”
      他努力将情绪扭转至平常状态,毕竟马特里只应听命于托尼,无需另行承载同他无甚关联的他人悲喜。
      “我想他大概没空。”马特里笑言,“他本应该自己来。”
      阿奎拉尼简单回他:“卢卡有正事。”
      “你是说这么大材小用的正事吗?”马特里笑出了声。
      倘若认真概括起来,托尼现下所从事的,正是为一名未担任任何官职的佛罗伦萨普通公民进行贴身护卫。考虑到其原本身份,这一行为听起来便颇为荒谬,而荒谬一词终止在了阿尔贝托·吉拉迪诺之名上。
      但在不详知内情的外邦人士眼中,托尼所为的确令人迷惑。虽说是被雇佣做事,但仍有挑拣的权利,而他不挑不拣,以致大材小用,这大约便是马特里所能想到的最贴切评价。
      马特里参与其中的程度有限。他只是收到来自佛罗伦萨的指令,依照雇主意图行事,倒在作战计划上好好发挥了一番,更多细节则无缘接触。按他跟随托尼的以往经验,胜仗打完,占领成功,雇佣关系便可结束。马特里自然认为这次本也应当如此,但事情却未如他所料般地发展,他本人反而还被分派了替上级收捡房间的任务,被迫接过钥匙,甚感奇异。
      幸而他同阿奎拉尼关系匪浅,缺乏趣味的工作也因此稍许增添了几分色彩。虽说许久未见,对方也明显地情绪不高,但总归还能够闲谈两句,排遣无聊。
      他本以为托尼是他们之间最适宜的话题,首日来此时便兴高采烈地告知阿奎拉尼,他让自己给卢卡传递的话语已带到位,卢卡也已点头答应他的提议,约定隔空达成,想来他们将会于罗马城中愉快会面,弥补在佛罗伦萨的一晚错过。
      但阿奎拉尼只是点了下头,并未像马特里所期待的那样,就此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他的兴致缺失延续至今。正如此刻,马特里只是随口笑话托尼,而阿奎拉尼却未应和,只平淡道:“对他来说是的。”
      马特里不曾亲历的,正是阿奎拉尼所亲眼见证的——托尼的立场与选择比他本人所展现出的还要坚定,现下陪伴吉拉迪诺左右,对他而言定然是最重要的正事。
      但他想也无需向亚历桑德罗详述了,或有误会,或需冷静,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就像他答应卢卡的那样,他们还是朋友,对马特里自然也是同样。
      所以他转而回答起了马特里最初的问题:“你随便收拾吧。重要的前些天都运走了,剩下这些大概都无关紧要。就算少了什么,想必卢卡也不会怪你。”
      马特里一拍脑袋:“东西是不重要,重要的我差点给忘了。”
      阿奎拉尼疑惑看他。
      “卢卡让我把房租算给你。”马特里全身上下掏摸一番,最终从衣袋中摸了张厚纸出来,递至阿奎拉尼面前,“我去银行开了张票,用的他的名字。”
      但阿奎拉尼却并未伸手接取,只摇头道:“不需要。”
      马特里说:“没必要替他省钱。”
      严格说来,托尼应当支付房租的对象实为本幢房屋的真正拥有者德罗西,但阿奎拉尼无意解释如此细节,再次拒绝道:“那么你收着好了。”
      见他意愿坚决,马特里于是不再坚持,将票据收回,又问:“你还会在佛罗伦萨待上多久?”
      “我也不知道。”阿奎拉尼回答。
      实情若此。他一直不曾前去圣玛利亚新慈善院,而德罗西也并未亲自或派人前来寻他,仿佛这样就能将一切进展停留在他们分开的那一刻。在佛罗伦萨城中,他已无事可做,但究竟是否应当离开,他想自己仍需等待达尼埃莱的决定。
      逃避无用,他们终归须得直面对方,即便中间已隔着太多的波折与失败。
      马特里没有再行追问,他又坐回到床边收拾,并大量地将物品扔至预备带走的那一摊中。

      房客已彻底离开,备用钥匙也已归还,阿奎拉尼却整天地将自己关在屋内,除必要情形外基本不踏足外界。马特里偶尔会跑来寻他说说话,几乎成为了全部的消息来源。例如新一任执政团仍将通过抽签方式产生,只是抽签袋内的姓名已遭洗濯;又如米哈伊洛维奇已接受放逐,主动选择前往博洛尼亚。
      这日他带来重要讯息:在米兰公爵内斯塔的干预下,攻击罗马的战事停止,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公爵与教皇签订攻守同盟条约。
      马特里本人叙述时尚未意识到什么,但阿奎拉尼立即便明白其间所指,初时震惊,细想又觉理所应当,竟有了些恍然大悟之感。
      托尼曾经提过,他认为托蒂并未打算参与佛罗伦萨之事。其时各类信息混杂交织,阿奎拉尼便未在这一点上过多留心,此刻再度忆起,加之已然渐显明晰的现状,终于理清其中关联。
      若弗兰全然不曾实际参与其中,那么同内斯塔联络的指向只剩下一个——达尼埃莱·德·罗西,与米兰公爵素有来往的同乡后辈,而二人交情则远比表面上所显现的要深得多。
      德罗西有权借教皇名义行些无关大局之事,何况同米兰公爵联络的事宜本就无需利用教皇名头。或许彼此间有些情面,又或许存在利益交换,总之说动内斯塔陈兵边境,阿奎拉尼想德罗西还是足以轻易做到。
      然而终究是功亏一篑,他们再多的奔劳忙碌,也不过是让城中权力在本地政党之间易手,毫无收获。况且自一四二四年来,断断续续的战争令佛罗伦萨更像个财政虚空的壳子,城中财富大多把握在那些高堂巨室手中,纵使他们真正得到了它,未必便能够经营良好,避免出现更大的亏空。
      现下同盟条约签订完成,他们与佛罗伦萨的掌控权已彻底无缘,但同时却收获了回归罗马的权利。
      是回去的时候了吗?是该回去了吗?阿奎拉尼心底不断地回响着这些问题。
      但无论如何,是应当走出因窗棂窄小而昏暗的室内,面对他,也面对自己了。

      收拾这处大半年来的临时居所耗费了将近一整个白天。打包末尾阶段,阿奎拉尼无意间翻出了一面镜子,随手一照,却只觉陌生,几乎不认识自己。
      他闭上双眼,德罗西那张胡子拉碴的脸瞬时浮现眼前。
      他忽然下定决心,睁开眼,将镜子扔到一边,径直下楼出门,在楼间缝隙透出的夕阳映耀下走上了一条熟悉无比的路。
      路的尽头是圣玛丽亚新慈善院。

      门口卫队的领头人已从奥斯瓦尔多换成了博列洛,阿奎拉尼向他简单点头示意,而后便直接进入院内,穿过回廊,来到德罗西的卧房,一路未遇他人。
      房间并未上锁,内部却空无一人。阿奎拉尼在其间坐了许久,久到昏沉漫溢,几乎失却清醒。
      最终将他唤醒的是德罗西的声音,略带沙哑,不似以往。
      “阿尔贝托,你来了。”德罗西站在门口,低声说道。
      阿奎拉尼抬头看向他,黯淡光线下,记忆中的面庞和现实中的他渐渐重合,交汇复叠。
      这是达尼埃莱,他深藏心底、难以忘却的达尼埃莱。阿奎拉尼内心反复对自己强调。
      而达尼埃莱见他许久不曾开口,便走近几步,主动道:“弗兰打算明天出发,回罗马。你要一起么?”
      阿奎拉尼看着他,轻声问道:“如果我今天不来,你会和他一起走吗?”
      “不,我已经安排马可和达尼护送他。然后我会去找你。”德罗西说。
      阿奎拉尼笑了。“达尼埃莱,我爱你。”他说。
      然后他站起身,吻上了德罗西,就如同以往想象过无数次的那样。
      再多的幻想也无法映射出眼下确切明晰的现实。阿奎拉尼没敢睁眼,那毛绒绒的触感便越发清晰,缓慢逼近,令他竟有些不受控地颤栗,难以呼吸。
      然后他听见德罗西的声音浮现耳边:“我都知道。”

      教皇的出发时分定在了正午,但时间渐近,卫队队长德罗西却迟迟不曾露面。博列洛冒着小雨将队伍整编完毕,仍未发觉德罗西的身影,便进院前去寻他。
      昨日德罗西的确吩咐过,此次的护送任务将由他和奥斯瓦尔多执行,而他本人将会陪同他们到城门口,晚几天再回罗马。博列洛当时立即便答应了下来,未问缘由,此刻回想,他确认德罗西并未提及自己早间将有何行动,毕竟动身节点已然临近,最后的半日,他理应在此主持大局。
      或许只是不小心睡过了头?博列洛暗自猜想。
      他很快到达德罗西房门前,敲门数声未得回应,于是便试探性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然后主人的应允方才延迟到来:“进来吧。”
      博列洛推门而入,又回身将其关好,这才转头看向莫名消失了一早的顶头长官。
      雨天阴湿,德罗西又未点灯,室内幽暗。他一手撑着前额,双眉紧蹙,似是头痛;另一手则掌心向上,托着一把看似无甚异处的钥匙。
      而他正盯着它愣怔出神。
      博列洛轻咳一声,见德罗西并无反应,只好硬着头皮汇报道:“卫队都整编好了,只待到时出发。”
      话语究竟尚具效用,德罗西抬起了头,问他:“还有多久?”
      博列洛心中估算一番:“不到一小时。”
      他话音将落,却见德罗西突然站起了身,急步出门,只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弗朗切斯科一世离开佛罗伦萨城算是件大事。他来之时,吉拉迪诺已被放逐,未曾亲身迎接,此时自然不愿错过送行的机会,即便天气不佳。托尼寻了两件薄斗篷出来,同他一道步行前往圣玛丽亚新慈善院,看似虔诚万分。
      他们到得稍许早了些,教皇本人尚未出现。吉拉迪诺周边瞬时被政府派来的代表们所围满,托尼四下望了一圈,却只看到博列洛和奥斯瓦尔多在忙碌安排,他揉了揉眼,试图找寻德罗西的所在,但却一无所获。
      于是他几步上前,拍了下奥斯瓦尔多的肩,问他:“达尼埃莱呢,怎么没看见他?”
      奥斯瓦尔多回头,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一旁的博列洛听见了托尼的问话,便道:“他说一会就回来,应该快了。”
      而托尼心下已有答案。他礼貌地向博列洛道了谢,随即走回吉拉迪诺身边,挤开密集人群,低声对他道:“我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吉拉迪诺点头:“好。”

      连绵雨雾中,托尼在这半年多来走了无数次的路径上缓慢前行,并不急于抵达目的地,又或他本就未有明确的目的地。
      而在转过几个路口后,他预期中的那个身影终于浮现眼前。
      那是达尼埃莱·德·罗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道路旁侧,目光涣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托尼在德罗西的必经之处停住了脚步。
      他身材过分高大,难遭忽略,即便心绪恍惚,德罗西也看见了他,喊他:“卢卡。”
      “你今天……见到阿尔贝托了吗?”未等托尼回应,他随即开口问道,语气急切,却又伴了几分隐隐约约的犹豫。
      托尼叹口气,回答了他:“他已经走了。”
      阿尔贝托·吉拉迪诺尚在圣玛丽亚新慈善院等候教皇出现,而阿尔贝托·阿奎拉尼早在今晨城门将将开启之时便已离城而去。托尼明白德罗西问的自然是后者,他想自己大约是唯一的知情者,是阿奎拉尼选择离开前还愿面见的最后友人,便答得直截了当,不刻意附加缺乏意义的迂回盘绕。
      “走了?”德罗西神色更黯。
      “他说他累了,想去西班牙看看。”
      “他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托尼说。
      但他想起阿奎拉尼当时的眼神,并非失望,更非绝望,只是一种疲倦无光。
      他记得自己问他:“为什么是西班牙。”
      阿奎拉尼无声看他半晌,最后说道:“或许,如果不是西班牙人,我们就不会离开罗马。”

      一年之后。
      佛罗伦萨的高门大户总热爱前往乡间度过炎热而漫长的夏季,托尼出自北方,本无此等避暑习惯,但吉拉迪诺既已提出计划,他便伴他同行,直至九月方才回归城中。
      近来的城邦政局异于往常地稳定,暗斗固然有之,明面上却更趋于一派平和。吉拉迪诺的工作重心更多地放在了跨境贸易上,约维蒂奇已在远方打开局面,信函不断,进展颇为顺当,看似大有可为。
      商业方面,托尼称不上擅长,乐得不插手其中。吉拉迪诺忙碌之时,他便趁机歇息休憩,偶尔百无聊赖地在城内闲逛,随意同近来新结识的本地朋友们谈谈天,一片悠然自在。
      而这一日午间,他正预备外出之时,大门却率先被敲响了。
      吉拉迪诺早已离家谈事,室内别无他人,托尼便直接穿过院子前去开门,主人姿态满满。
      而门外站着的,正是离开佛罗伦萨一年、他许久未见的阿尔贝托·阿奎拉尼,侧脸映耀着绚烂阳光。似是意外,但又毫不意外。
      “嗨,卢卡,我回来了。”他微笑着向他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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