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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议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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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师父请安。”
“见过师父。”
回了昙音教,师兄弟两个自然要去给程夜复命。
程夜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两个弟子:“阿迟先回去休息吧,阿桓你留下。”
此言一出,师兄弟两个都愣在那里。
惊讶、惶恐、委屈……种种神情在卓忧迟脸上一闪而过,少年终究只是垂下眼睛,低低道一声:“是,弟子告退。”
卓忧迟欠了欠身,退行两步,转身出门。
书房的门在身后合上,洛桓这才忍不住问道:“师父,这是为何?”
“为师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程夜不太在意地笑了笑,“还是谨慎些好。倒是阿桓,这才几天功夫你就又替他说话了?”
“师父。”洛桓微一犹豫,仍旧坚持道,“我觉得阿迟并不会对教中不利。”
“为师也不觉得他有心要害昙音教。”程夜依旧带着淡淡笑意,“不过阿迟同各门各派都有所联系,若是有一天需要他做出取舍,你如何保证他不会舍了昙音教?”
五行楼是他所创立,璃月宗有他的母族,临渊阁前少主能让他费十年心血为其报仇,尉迟府更是他出身的家族。谁能保证,他一定会取昙音教而舍其他?
洛桓默然不语。
“这一路监视阿迟,你可看出什么了?”程夜继续问道。
洛桓凝神仔细回想一遍,终究摇了摇头:“阿桓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寻常之处。”
“罢了。”程夜摇摇头,见洛桓那般神色他已知道结果,此时不过是白问一句,“同我说说此行经过。”
“是。”
师父还是不肯原谅他。
卓忧迟神色郁郁地往回走,幽紫色的双眸中写满了落寞。他回了房间摊开名册,提笔落字都显得有些无力,满纸批画分外苍凉。
“三师兄!”窗外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三师兄你在吗?”
“进来吧。”
钟秀推着莫云迹进屋来,好奇地打量一眼桌上的笔墨:“三师兄在做什么?”
“五行楼的些许公务罢了。”卓忧迟放下笔,“你们怎么过来了?”
“听说师兄回来,就过来看看。”莫云迹含笑回答。钟秀则眨着眼睛问道:“师兄,笄礼好玩吗?”
尉迟府上唯一的姑娘可以遍邀江湖同道大肆操办笄礼,而昙音教小弟子的十五岁生辰却只是同门几个人摆桌酒席相庆。命运,从来不会公平以待。
卓忧迟微微一笑:“不过是繁文缛节罢了,累人的很。”
师兄妹三人说笑一阵,不多时便到了该摆晚膳的时候。钟秀站起身,拽着卓忧迟的衣袖:“师兄走啦走啦,去吃饭啦。”
卓忧迟自然明白钟秀的意思,笑着点了头就顺手推着莫云迹的轮椅往外走。
几个人到时,文晚晴已经先来了一步,笑着打了声招呼:“阿迟回来了。”
“是。”卓忧迟含笑答应,“刚回来不久,正好赶上晚饭。”
几人落了座,不多时程夜和洛桓也过来。程夜的目光在卓忧迟身上停了一瞬,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一关就算过了!卓忧迟松了口气,安静地夹菜吃饭。
翌日清晨,卓忧迟夹着五行楼的名册去教中演武场。
昙音教的正副教主及十三长老都有自己的嫡系弟子,而这些弟子中除了卓忧迟这一类极少数直接自己找师父的人,余下都是从教中年轻一辈中选出来的。而还没有被选中的这些普通教众,就在这演武场上由教中专人教授基本武功和心法,等到大比之时优胜者自然会被挑走再进一步被师父教授独门武功。
除了教授基础功夫的□□们,十五家嫡传弟子也要轮流来演武场上履行检查指教其他师弟师妹的任务,每家两天一个月一轮。至于师门内部如何安排人选,那就是师兄弟之间自己讨论的事了。
教主座下五个弟子为了公平起见,每月轮流出一人,若是当值的人——此处特指洛桓——有事外出,则下一人顶替等到下个月再换回来。这个月,正好是轮到卓忧迟去演武场当值。
以往卓忧迟从未在人前显露武功,他又是另辟蹊径拜入教主门下,自然被众人所轻视。而那时候卓忧迟不愿多惹是非,所以从来都压不住场子。
而如今……卓忧迟依然无意多惹是非,但是他此时在教中的名望远非当日可比,哪还有人敢在他面前闹事?
他甫一踏入演武场,立刻有机灵人跑过来献殷勤:“卓师兄可有事吩咐?”
“替我找张桌椅。”卓忧迟也并不客气,淡淡吩咐道。那弟子连忙应声,转身就去安排。
不多时,演武场中就摆了桌椅,连文房四宝也一并备齐。卓忧迟微微颔首,径自坐下来翻开名册,继续安排新晋杀手的训练计划——分别之前展天问和他定了时限,他得紧着做完。①
虽说卓忧迟十分不务正业,但是他只消往那里一坐便不敢有人造次。不断有教中弟子来到演武场,见卓忧迟埋首于案牍之中也不敢打扰,都安静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自觉练起剑法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卓忧迟终于搁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站起身开始巡视场中。
“停。”卓忧迟站在一个男孩子面前。对方惊讶地停住剑,望向卓忧迟的眼神里除了三分尊敬,还有七分畏惧。
“负重都摘下来给我看。”卓忧迟不容拒绝地吩咐道。
男孩子有些慌张地把藏在衣袖和裤子里塞了铅块的负重带卸下来,卓忧迟微一掂量,毫不犹豫地从里面抽了几个铅块出来。
“注意适度。”卓忧迟把负重带还给男孩子,“过重的负重会让你受伤。”
男孩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结果负重带:“多谢卓师兄。”
卓忧迟颔首,转身径自往前走去。
他真的有那么吓人吗?卓忧迟终于开始反思这个问题。②
当卓忧迟第三次站起身巡视的时候,外面一个小弟子跑了进来。
“卓师兄。”对方过来见了礼,“师父请您过去。”
卓忧迟扫了对方一眼,认得这是秦长老座下的弟子:“你可知为了何事?”
“师父邀教主和众位长老们议事,请您也一同去。”对方乖巧回答。
自从他诸多身份展露之后,教中经常有长老请他去说话,不过邀他一同议事到还是第一次。卓忧迟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也好。”
这位秦长老立场较为中立,总的来说还是偏颇师父,想来他去听听也无妨。
卓忧迟拿上五行楼的名册,跟着那小弟子一同去了议事厅。
此次议事既然是秦长老主张,自然也是由他主持。正副教主和余下十二位长老均已落座,却看见还空了一个位置。
“各位稍待。”秦长老笑眯眯地解释,“还差一人离着远了些,各位莫急。”
正说话间,卓忧迟已经踏入了议事厅。
“师父。”卓忧迟欠身行了一礼,然后低头道:“见过诸位长老。”
“忧迟来了,坐。”秦长老笑呵呵地打招呼,明确表示仅剩的座位是给卓忧迟留的。
在座诸人并没有异议,一则是给秦长老的面子,二则卓忧迟带着的册子上泛着金光的封皮直白地昭示了这是五行楼的公务。
卓忧迟谢了座,当着诸多长老面前从容不迫地落座。他虽是昙音教弟子,但也还是五行楼的副楼主,除了在师父面前恭谨有加,他在旁人面前还是自持身份的。
“今天叫忧迟来,也是因为这事同他有关。”秦长老缓缓道,“如今忧迟同各大门派都有些交情,我们联合临渊阁璃月宗一同打压尉迟府的事,也可提上议程了。”
“秦长老高看我了。”卓忧迟一笑,不急不促地说道,“我阿姐在璃月宗还有几分地位,递话过去倒是不难,但我同璃月宗主并无交情,成与不成我却不敢说。至于临渊阁,独孤阁主素来看不上我,如今也不过是看逝者的情面。”
“忧迟过谦了。”秦长老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无论如何,这事也该提个章程出来才是。”
“秦长老这话说的有理。”程夜点头道,“不知秦长老可是有什么想法了?”
“老夫确实有个主意,只是不知成不成。”秦长老道,“依老夫之见,既然不一定能说动临渊阁与我们合作,不如逼临渊阁主动求我们帮忙。”
见众人都带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秦长老继续道:“无量居和兑泽殿近来似有些龌蹉,若老夫不曾记错的话,无量居依附于归元宫,而兑泽殿则是宁心堡的附庸。若是能推动一下,对教中大有好处。”
而归元宫和宁心堡,正分属临渊阁与尉迟府的势力。
“我们三家的势力相互有摩擦已是常事,以往不会因为这等事情起争执,为何如今便能挑拨临渊阁和尉迟府?”唐长老发问道。
这话说的很在理,中原武林的三方势力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在没有把握对方一举击溃之前没有人会动手,为何如今就能挑拨成功?
“成不成的,总要试试才知道。”秦长老捻须而笑,“老夫以往不提,也是担心璃月宗会不会突然发难,而如今……听说凌家已经把尉迟姑娘接走了?”
尉迟映雪的笄礼上几个年轻人联手欺负尉迟夫人的事已经传开,这才是秦长老提这件事的把握。既然卓忧迟能拉拢各大门派的掌权者为他说话,那日后大家合作也算是有一个基础的保证。
“确实值得一试。”程夜点了点头。
“只是要不留痕迹地挑动两家的战火,依我们安插在两家的探子怕是做不到。”席长老皱眉道。
秦长老却笑看卓忧迟:“忧迟,你觉得此事可有把握?”
一个五行楼副楼主在座,这事情哪里还用得到旁人!
“有没有把握忧迟不敢说。”卓忧迟含笑道,“若是教主有令,弟子愿勉力一试。”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在座的长老基本早都已经领教过卓忧迟的绕圈子的能力,此刻也不坚持追问,秦长老顺着卓忧迟的意思问道:“教主,您觉得呢?”
程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此事让阿迟去办确实最合适。不过……”程夜目光如电,直直看向卓忧迟,“阿迟毕竟有过叛逃的经历,若是要单独出门办事,还是带上跗骨钉的好。”③
满场寂静。
卓忧迟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师父愿意吃他做的宵夜,师父愿意见他,师父愿意吩咐他做事。他以为师父已经再渐渐接纳他。
可那些,终究不过是他以为。
对师父而言,那些并不是愿意,而是容忍。
师父不会原谅他的。
师父再不会信他了。
卓忧迟起身,屈膝跪在程夜面前,低首道:“是,阿迟领命。”
程夜吩咐人去取跗骨钉,然后又向卓忧迟道:“如何挑拨无量居与兑泽殿,你自己随意行事,只是切记一点,莫要让人看出是我昙音教做的。”
“是。”
“若是需要教中的人做什么,只管同遇安客栈的掌柜说,他自会替你传话。”
“是。”
说话间,已经有人把跗骨钉送了上来。程夜打开盒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枚跗骨钉按上了卓忧迟的左肩。
毒钉破开皮肉陷入骨骼,宛如毒蛇在噬咬的尖锐疼痛使得卓忧迟难以克制地颤抖了一下身体,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程夜,却见师父慢条斯理地从盒子里拿出来第二个跗骨钉。
是了,一个跗骨钉哪里能控制住他?师父又怎么可能放心?
卓忧迟抿紧了唇,左肩微动换了一个程夜顺手的位置。第二枚跗骨针如意料之中地陷入体内,卓忧迟死死抿住唇,克制着身体想闪避的本能,甚至连颤抖都不敢。
第三枚,第四枚。程夜终于停手的时候,卓忧迟已经是额上冷汗津津,疼得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封了你左手的功夫。”程夜平静地说着,“以你的武功单凭右手也足以应付了,自己谨慎些。”
卓忧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喘息了片刻缓过一口气来,这才低声道:“是,多谢师父。”
毕竟是上过一次跗骨钉的人,卓忧迟也算有经验了。
这跗骨钉刺进去一段时间之后,疼痛便会渐渐缓解,虽然仍有如针刺一般,但却也不是十分难忍。
只不过这跗骨钉刚钉进去这一时半刻实在难熬,何况上一次只上了三枚,这次却又多加了一枚跗骨钉。
卓忧迟走出议事厅之后索性靠在一棵树上,右手虚虚按住左肩,闭着眼睛想忍过这一阵再说。
“这不是卓师弟吗?”
卓忧迟睁开眼一看,见洛桓和景征正一同往自己的方向走来,景征还在笑眯眯地说着:“听说秦长老叫卓师弟一同去议事了,没想到能在这碰见卓师弟。”
这人每天不挑拨两句都觉得有任务没做,卓忧迟疼得狠了也没精力在搭理这些闲杂人等,只靠在树上不说话。
“阿迟怎么了?”洛桓一眼就看见卓忧迟此刻状况不好,连忙紧赶两步上前问道。
“师父给下了跗骨针。”卓忧迟疼得声音都在发颤。
“为什么?”洛桓十分意外。
“师父要我出去办事……不放心。”卓忧迟虚弱地回话。
所以上次是监视,这次是跗骨针。洛桓回想起昨天师父的话,也只得叹道:“我扶你回去。”
旁边听了全程的景征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惊叹:“教主……对你们下手这么狠?”
他这次真不是挑拨,他是真的很震惊啊!就算不提五行楼,单凭卓忧迟本人的武功和能力在教中也是绝顶高手,换了谁当师父都会捧着哄着吧……只有他们教主,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师父做事自然是有师父的道理。”洛桓温和笑道,“你我不可妄议。”
这话听得很耳熟啊……上次是卓忧迟这么跟他说的吧。景征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无缘无故下跗骨钉未免有些……卓师弟,师兄多嘴说一句,这事你可以告知诸位长老。即使教主是你师父,但教中长老在此事上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多谢景师兄告知,不过师父是当着众位中老及副教主面前下的跗骨钉,并未有人有异议。”卓忧迟勉强笑了笑,“是我做错事在先,师父罚我也是我该受的。”
在这种人面前他还怎么挑拨?景征无奈败退,和师兄弟俩分道扬镳。
面对外人的时候,洛桓反驳得理直气壮,然而面对疼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师弟,洛桓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阿迟,你别怨师父。”半晌后,洛桓只能说了这么一句,“师父他,大约是有苦衷的……”
这样苍白无力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又能怎么劝阿迟?
“我不怨师父。”卓忧迟轻声道。
“是我亲口求的。是我求师父只当我是个物件,只管用的顺手便好;是我求师父罚我,无论怎么罚我都心甘情愿。”
“师父待我好,是师父仁慈。可我因此以为师父会原谅我,便是我动了妄念。”
“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阿迟。”洛桓忍不住打断,“你别这样说。”
“我说错了么。”卓忧迟勾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笑,“让我疼一疼清醒下也好。师父宽容大度,可我不配。”
洛桓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阿迟,你什么时候动身?”沉默了片刻,洛桓索性换了话题。
“师父没说。”卓忧迟道,“我打算先熬过这阵,明天再走。这两天演武场上,就麻烦云迹去看了。”
“你要去做什么?不急的话不如再歇两天。”洛桓看着卓忧迟的脸色分外担心。
“去挑起两个门派的争端。”卓忧迟言简意赅道,“不多歇了,能走便早些走罢。”
“这么看的话,过年时候你可赶得回来?”洛桓微微皱眉。
“怕是不能了。”卓忧迟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过便是,过年时候下手倒也方便。”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进了小院,正碰上程夜背着手从里面走出来。
“师父。”两人一同行礼。
程夜点点头,随口问道:“阿迟还没走?你打算几时动身?”
洛桓刚打算替卓忧迟回答,却见旁边少年欠身回话道:“师父恕罪,阿迟这就动身。”
即使只拿自己当个物件,也得让人用顺手才好。办件事都要人催促,他还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