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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玉门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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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蘅端坐在马背上,缓辔徐行。纤细的背影笔直挺拔,已然看不出几天前那个龙飞不在身后就只敢伏在马背上的纤弱温雅的贵族少女的影子。这几天龙飞一改之前对她的纵容,执意教她骑马。幼蘅也不再固执,认真去练。最初的几天下来腿肿得连路也走不动,她也咬牙坚持绝不抱怨。
他终究不是能护得她一世平安的良人。偶然的相遇,短暂的依靠。之后的路还是只能靠她自己去走,学着骑马算是第一步吧。
幼蘅仰起脸来望着灰暗高大的雉堞,心头不期然想起开蒙识字时学过的一首诗。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像她这种出身的贵族女子,可以说是懂事起就能预料到自己一生的走向。就算是铭焘稍稍开通些,延请了塾师教导幼蘅识字读书。让她可以打发时光开阔眼界,不像普通女人般目不识丁百无聊赖。但她的命运终究是笼中鸟,一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移到另一个笼子。困于深宅大院之中,能名正言顺离开宅院的机会,一生中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罢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如此近的目睹诗书中描绘的壮丽景色。
玉门关前已经地近西域,民风比起中原要开放许多。边塞民族豪爽好武,女子骑马的也不在少数。但幼蘅一身汉式士族女装通袖衫马面裙。却大模大样的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个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龙飞。两个人看上去既不像夫妻又不像主仆,十分不伦不类。引来不少怪异的眼神,好在幼蘅性子散淡,龙飞威严难犯。两人都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见幼蘅勒马看着城楼发呆,龙飞也止住马整理了一下刀匣的背带。“要休息一下吗?”
幼蘅抿抿嘴,束发的狄髻并不适合骑马,颠簸了一早上已经有些松动了。该休整一下了。一路上的行程都是龙飞说了算。他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从不征求幼蘅的意见,今天既然这么说,必然是有他的用意。
“您安排就好。”
龙飞避开了热闹的镇集,挑了间开阔偏僻处的茶摊。幼蘅到僻静处整理了衣服头面,洗净手回到摊子前,找店家要了干净的茶壶茶叶,烧水的风炉水壶。
“你这是要做什么?”龙飞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样子忍不住问。
“闲来无事,尝尝我沏的茶吧。”幼蘅有条不紊的烧好水,烫洗茶壶茶杯,斟酌着数量放好茶叶,冲入热水。“虽说对厨艺一窍不通,沏茶的手艺还算是有自信。过了这一次,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也是。”龙飞不再多说,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慢慢啜着。
他没说,她也不问。她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玉门关。他必然是要在大明的土地上等着燕断虹来做一个了断的。他在等,她便陪他等。
出了玉门关就是西域了。
燕断虹是不会让他们这么容易的离开大明的土地的。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燕断虹不请自来,还带着个西域人常用的鸡冠壶。壶中倾出的琥珀色酒液如稀蜜一般黏稠芳香。酒泉郡的和阗露,不愧是塞外第一名酿。
幼蘅像个殷勤待客的主人一样站起来让座,指挥着伙计添放碗筷杯盏。“燕大人你们有你们的事要谈,曹大人,你我没什么事,先请喝一杯吧。”
曹冰犹豫的看了眼燕断虹,没有理会幼蘅为他布好的餐具。
“没有关系的,既然这位姑娘好意,你先喝一杯吧。这酒实在不错,回了京城不一定有得喝了。”燕断虹淡淡道,看不出喜怒之色。
此刻正当午时,棚子外面白花花的日光亮得晃眼。燕断虹背光而坐,脸上血色的凤凰刺青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妖异的美。“多年老友,相见无期,不如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龙飞并不搭话,只微微一笑示意应允。伸手一让,左手已经搭在刀匣上。
燕断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慢慢的将原本挂在腰带上的剑摘下来,慢慢放在桌子上。
一柄长剑,一柄短剑。
用剑的人不少,武林中鸳鸯双剑也不算罕见的兵器,这样一长一短的子母双剑却很少见。
上次跟燕断虹认真动手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只用一柄长剑,龙飞与她了拆一百余招不分高下。燕断虹胜在身法轻灵敏捷剽悍,龙飞力大招沉,正是对手。那次打得十分尽兴,龙飞最后虽然挨了她两剑,也在她左臂上斩中一刀。算是扯平。
而几天前那一次交手二人都未尽力,动手不过十余招。试探多过厮杀。就算龙飞被燕断虹在肋下刺了一剑,那次却是龙飞在放水。
不知她武艺进境到了何种地步,但看她的双剑,可知这两年的时光她也不曾虚度。燕断虹面如沉水,“一场相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不妨直言。”
“这也是我想说的。”
“好。”她很爽快。“要是我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你将我尸身火化。虽然我生为锦衣卫。但你知我身体特殊,不愿死后尸身还遭检秘所解剖。”
“我会的。”他慎重颔首,“你知道我为什么逃亡江湖。如果我死于你手,灵州一案的真相就拜托你了。”
“请。”燕断虹出手很快,话音刚落,本来还放在桌上的双剑已然出鞘在手。右手长剑乃是一把软剑,迎风如带,毒蛇般刺向龙飞的左肩。左手的短剑却是小巧灵活,吞吐不定,点点不离龙飞的面门。
龙飞早已蓄势待发。燕断虹一有动作,当即从刀匣中抽出长刀,自左至右一刀旋斩。格开燕断虹的第一波攻击,护住面门。这次他挑选的刀乃是刀匣中分量最沉的一把。决定以力敌速。
燕断虹见长剑去路已被封死。右手长剑去势稍缓,抖出剑花改击他面门,左手短剑护卫自身。
龙飞踢出长凳,长刀直进取燕断虹腰际。燕断虹并不与他兵刃相接,甩手便是一把暗器。只听嗤嗤破空之声,乃是钢针一类细碎难防的暗器。龙飞身形一滞,挥刀格开钢针,她已经反身跃出到院子中。右手一翻,长剑归鞘,又拔出一柄短剑来。
这时龙飞也已跟着跃出院子里,刀光霍霍,尽想封住她去路。已被她和身直扑抢进身前。燕断虹一对短剑长不过一尺七寸,此时施展小巧缠斗之技。手腕伸缩不超过半尺,灵活已极。剑光点点绵密细韧,招招不离龙飞要害。
龙飞哪能被她如此轻易封住动作。踏上一步,刀交左手。运上了通臂之力,刀声虎虎,十分猛恶,燕断虹手中短剑重量几乎不过是龙飞长刀的十分之一。此时却敢将短剑十字一架,去格龙飞长刀。长刀却呼的一声在半空极灵活的转了个圈子,绕过去斫向燕断虹的左颈。
燕断虹缩回右手短剑搪住长刀,左手短剑脱手飞击。龙飞不防她竟会将武器脱手掷出,侧身避过,刀势稍缓,她的右手短剑又脱手掷出,风势虎虎直击龙飞胸腹。
这一下甚是出人意料。但龙飞始终是龙飞,在这计算精确,避无可避的雷霆一击之下将手中长刀一沉,迎面击刺飞来的短剑。
呛啷一声火星四溅,短剑被钢刀格挡飞开。燕断虹右手后扬,那短剑已回握手中。想来是剑柄系有极细的钢丝,可以控制短剑飞舞走向。
“好手段,不愧是你。”燕断虹向后一跃。双手一分,那双短剑剑柄尾端已经系上了两条红绸。刚刚她试图偷袭没有成功,此刻的招数倒甚是大方。
红绸系剑,燕断虹剑路又变。红绸带动短剑,更加轻灵迅捷,剑光闪动如朝霞般灿烂辉煌。短剑分进合击,进退有度,竟然是盛唐起流传于女性剑手中的剑器之技。
猛听得豁朗噶嚓几声大响,是店子的凉棚承受不住纵横的剑气垮塌下来。曹冰到底是武人,见势极快,早已一跃而出。幼蘅却不过是个文弱少女,既没有预警所需的警觉也无保身之能,被压在了棚子下面。
龙飞一惊,幼蘅还在棚子下面!她不会武,可逃出来了没有?一个失神,原本防守严密的圈子中微露破绽,燕断虹短剑飞舞处。擦擦两声,早已在他左臂和右腿上划开两道伤口。
燕断虹一击得手,不再趁机进招,反而冷笑一声,收起短剑道:“你要瞧就快些去,我不急在这一时。”
“我没有事。”几乎同时,幼蘅出声报知。她的位子本来就在棚子边上,那棚子是茅草所搭,所以虽然没有逃出来,倒也没受伤。
龙飞心中暗呼一声惭愧,道:“多谢,继续吧。”
燕断虹却不进招,眼睛只滴溜溜在龙飞和刚刚站到墙边去的幼蘅之间打转。忽然道:“我们的账,改天再算。”
龙飞厉声道:“何必,今天就很好。”
“改日吧。”燕断虹不再理他,连短剑都收起。道:“一个月以后见吧。我还有其他事。不送你了。”转脸道:“曹冰,你去算账。坏了人家棚子,记得赔钱。”竟自跳上马,一阵风般去了。
龙飞恨恨看着她的背影,明明是这女人任性弃战而去,他心中却为此松了口气。
开战时燕断虹拿出子母双剑,却不过虚晃一招便将长剑收起,改用双短剑与他动手。双剑的招式与子母剑差别是很大的,这女人还是留了手没有使出全力,是放水呢还是在试探?燕断虹是个极度大胆却也十分谨慎的人。共事多年,龙飞很了解她的习惯。对付龙飞这样的高手她不到十足把握她是不会轻易下手的。
一月之期。
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一个月够他把幼蘅安置好了。
龙飞刻意回避着自己心头浮现的情感。借收拾刀具之机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与动荡的内心。曾以为早已在十多年前被哥哥的血溺死的心,忽然随着燕断虹的一句话剧烈的动摇着,他无法面对自己此刻的内心,无法原谅自己的失态。
为什么第一件想到的事,不是灵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