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诗钞[花羊]》河青九余

1、一

　　引•忆江南
　　能不想，何日种仙花。山有翠微云有尽，踏波寻处是酒家。风雨惯无涯。

　　一
　　大唐宝应元年，冬。
　　刘襄这年刚满二十岁。他坐了一路船，磕磕绊绊，走走停停，终于在这刀兵将歇的时节到了瞿塘峡。他改走陆路，打算到人多的镇子上去打听打听。然而镇上人烟不多，行人面上虽然都因为新帝登基有了些期盼之情，然而眼里更深重的，是麻木。
　　刘襄在镇外路过时，看见有个老汉对着山崖边一个废弃的木桩发呆。他好奇心重，也过去看了两眼。眼前是漫漫江水，浅浅淡淡的雾飘在江上，能模糊看清楚对岸的样子。一片沙地，什么都不剩了。
　　老汉知道他来，忽然回头道：“小兄弟，你是不知道。这边上，原来有条绳索，跟对面是连着的。老汉我有个轻功极好的朋友，能从这绳上走到对岸，跟腾云驾雾一样。”
　　刘襄有点发愣，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老汉见他生的清秀腼腆，又道：“瞧你倒是长得干干净净，不像是常在外面跑路的。这边现在也算不上太平，小兄弟是为了什么事来？依着我说，还不如回去伴着家人。谁知道眼下又要出什么变故哪。”
　　刘襄忙摆摆手道：“多谢老丈费心了，小可也是受师长之托，来这边寻访一个前辈的。虽然我年轻不懂事，但是为了本门，眼下我也只能办这点事。”他说着，语声便低了。
　　老汉呵呵笑道：“小兄弟，十年前，我也是武林中人。这几年，倒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后生了。原来那时候，学武的人如过江之鲫，这瞿塘峡天天人来人往，多得是武林中人。尤其是纯阳派的弟子，更是常客，也着实为了当地百姓做了不少事的。”
　　可是现在……却不用说下去了。刘襄点点头。老汉打量了他身上朴素的青布衫子，长剑被布条裹得严严实实，背在背上。刘襄告辞走了，后面还听见老汉道：“去江天客栈，听一听罢。”

　　江天客栈上客人不多，桌上只上一杯清水。刘襄摸摸袋中的铜钱，小心翼翼地点了一碗素面。不一会上来了，里面没什么油水，倒也合了他的意思。刘襄受的教育自来是讲究沉稳静心的，眼下腹中虽然很饥饿了，仍然吃的慢条斯理。他正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门帘又响，走进两个人来。厅里用餐的人一下都把眼光投了过去，一时间竟然都静了。
　　来人是两个女子，年长的大约三十多岁，穿着妃色衫子，是时下少见的艳色。头上简单挽着发髻，却是妇人的样式。她容貌清丽，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更加颜色出众的美人。现在虽然风韵留存，但是脸上已经有了些经历风霜的细纹。另一个跟在她边上的是个小女孩，看着尚且幼小，一双眼睛亮亮圆圆的，望着眼前众人，却显得并不怕生。
　　人们似乎是认识她们两人的。年长女子走到了柜台前面，从腰间取下一只铃铛，轻轻一摇，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张口道：“今日讲的，便是睢阳一战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这一战守的艰难，却仍是山穷水尽，牺牲了我大唐不少将士。但是外人少知道，同在却还有几百名万花谷的弟子。”
　　她声音既温和，也不乏铿锵，将这一场战斗的惨烈艰苦从头道来。这战事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在场众人也都是熟知的。最初听闻时人人都是悲愤难抑，然而到了此时也只有一声叹息而已。刘襄一边听，一边默默地继续把面一点点吃光了。全不记得是什么味道。那女子已经说到了末尾，几百名万花弟子终于也未能幸存。她话音落了。厅中仍是没有声音。过了一阵才有人低低地道：“多谢这位娘子，时时把这些事来说与我们听。不然，真要忘了原来的江湖，是什么样子了。”
　　那女子点点头，对着众人敛衽行礼，便转身飘然而去。刘襄急忙把面钱扔在桌上，追了出去。那女子显然知道他的存在，也停下来等。刘襄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对上那女子通透的眼神，行礼道：“晚辈是纯阳弟子，名叫刘襄。想请教前辈……前辈可知，可知一个在此地隐居的有一位姓夏的万花前辈？晚辈的师父和师祖吩咐晚辈来找这位前辈有事，但是只知道他住在在这一带，具体的却是不知何处了……”
　　那女子道：“你的师长是哪位道长？”
　　刘襄道：“师祖于睿于真人。”他这样说着，但是他并没见过于睿几次。他十几岁时在战乱中被师父收留，放在南方小城的道观里。世道艰难，他们师徒回去纯阳的机会很少，即使回去了，华山上也没几个人，甚至一度封过山。好在纯阳派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如今天下还是姓李的，纯阳派复兴便是弟子们眼下的要务。这回他随师父回去，师父留在了纯阳，他则被派了出来。师父说，原来的于睿真人，聪慧美丽，是门内极有人望的。内乱多年，纯阳派必然要坚守李家天下，如今纯阳五子中，留下的只剩了她一个。
　　从前端庄得如同不食烟火的仙子般的于睿，而今也是两鬓霜白了。
　　那女子道：“我是扬州七秀坊弟子。”她说话时仰着头，仍是十分骄傲的，仿佛往日的繁华不曾离去。她顿了顿，又道：“虽然我已经嫁人，但是时时还要过来，把咱们江湖弟子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讲给大家听。让人记住，我们江湖上这些好儿女。”
　　刘襄道：“前辈苦心，晚辈十分敬佩。”
　　七秀女子温声道：“你想找夏大夫，倒不是难事。”她话音刚落，旁边的小女孩忽道：“万花谷，下雪了。”
　　这话一出，刘襄不由得一愣，十分不解。七秀女子一拉女孩的手，似乎表示斥责。又看了一眼刘襄，慢慢道：“睢阳战后，万花谷弟子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也都浪迹江湖不知所踪。那年谷中下了雪……到如今，年年有雪，再也不是四季如春的神仙之地了……”

　　刘襄越往山里走，两旁越少人烟。不一会还下起了雨。冬日的雨，湿寒刺骨。偏偏不大，虽然打了伞，仍然有雨丝随风飘到身上。刘襄听着雨打在伞面上的声响，滴答滴答，不轻不重，好似在教他安心。满眼都还是绿色，南方的冬季和北方是那么不同。刘襄想起来华山上的雪。
　　绿树，清泉，竹林。这其实是个好地方，景色不会因为人心而改变。刘襄心中有点喜悦，应该到了七秀女子所说的附近了。他抬目远望，一侧被树挡住，但是树冠间能看到白茫茫的，是远处的江水。另一侧终于见了石子蜿蜒的小道，连着一间精舍。他快步走了几步，却听见另有一个雨打在伞上的声音近了。他顺着声音走去，便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幅藏画。
　　那人身上是旧旧的黑色袍子，长发散落，有发丝被沾湿了，覆在面上。中间两道水光一瞬不瞬，照在刘襄身上。他撑伞的左手白得透明一般，而右边袖子垂在身侧，又被风吹起，忽忽地飘。
　　刘襄呼吸有些快了。潮湿的水汽钻进鼻中，有点痒，却又舒服。他伸出空着的左手，耳中听见那人的声音夹在雨声中，又凉又柔：“你是纯阳弟子，是不是。”
　　他虽然用了问句，语气却肯定。刘襄连忙点头，松了口气，脸上笑开了。那人便也显出微笑来，续道：“我姓夏。便是你要找的人，万花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