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诗钞[花羊]》河青九余

2、二

　　刘襄住了下来。
　　刚见到夏集的时候，他心里就在叹气。他们交换了姓名，慢慢并肩往回走。夏集的脚步虚浮，好似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开门的时候，一阵穿堂风过，把他的右边袖子荡得很高。里面是空的。刘襄默默替他举了伞，夏集对他回头一笑。
　　刘襄望向屋里，很窄小的两间房，收拾得不算利索，但很干净。靠墙摆着一张琴。刘襄进屋的时候袖子拂过去，上面没有灰尘。周围雪洞一样朴素，没有书画等物。
　　夏集终于舒服地坐了下来，刘襄犹豫一下，拜道：“弟子给前辈请安。弟子这次来，是受师祖所托……”
　　夏集截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五年前，我有幸与纯阳的几位前辈结识。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我受托替纯阳保存了几部武学典籍。都是武林一脉，这本是分内之事。如今你来取回，自是再好不过的。”他停下来再打量刘襄几眼，道：“你多大了？”
　　刘襄道：“刚满二十。”
　　夏集笑道：“我才二十七岁，却要被你叫做前辈，真是不甘心。我就看起来那么老？不许再叫了。”
　　刘襄急道：“前……你，你自然不老。”说完这话，他脸上腾地一下也红了。他心想的是，本来也不想叫你前辈……你原是很好看的。
　　夏集忍了笑，道：“但是那些典籍也是纯阳前辈在战乱中辗转保存下来的，算不得多么完整。我不是纯阳门人，也不好擅自乱动。你来了，正好帮我把它们整理妥当。”
　　刘襄点头道：“这个自然是我应该做的。我师父是于师祖的大弟子，最是博闻强记。我虽然愚笨，和师父师祖差的远，武功也没多好，但是从小师父教我背诵典籍，倒都记得很熟的。”

　　夏集说是“几部”典籍，可是都搬到刘襄的眼前，还是多得让他傻了眼。除了武功秘诀，还有道家经典。这些若都是读通学会，必然大受裨益。原来的纯阳派，这些藏书也不是弟子们说看就看得，一向是按照弟子修行的进度，由师父来指定书目。刘襄没经过原来纯阳的规矩，除了书多，倒是没有别的感想了。
　　夏集笑道：“当年那位纯阳前辈嘱托我代为搜寻流落江湖的纯阳典籍。纯阳派的人要为朝廷出力反叛，不比我们这些闲人无拘无束，来去自由。我答应了。这几年倒还算不负嘱托。”
　　刘襄听得十分感动，便想拜谢，却被夏集阻拦，那人又笑道：“之后的事情却都要靠你。等你累烦得狠了，可别恨我呢。”

　　刘襄自己动手，在外间搭了一张榻自己睡。夏集每隔两日就去镇上出诊，要走上十多里路。刘襄发现他是个颇有些惫懒的，每日总是起床很晚，出诊的日子更是要自己三番四次的叫，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刘襄觉得不放心，总是跟他一起去出诊，帮他打个下手。渐渐地杂事越来越做的多，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一身承担下了夏集家里大部分打扫下厨等务。夏集赞他做菜手艺很好，又说自己只有一臂，做事不便，有人来帮忙真是太好。还有一次，不是出诊的日子，镇上来了个小姑娘给夏集送吃食，刘襄正在屋外练剑，顺手接了。小姑娘多瞧了他两眼，红着脸转身就跑。夏集知道了，揽镜叹了几声。
　　除了出诊日外出一天，平日刘襄每日早起练剑，回来做杂务，做饭吃饭。打坐练功，整理典籍。夏集便在一边陪着，只是稍微熬夜，他便要哈欠连天，还要劝说刘襄节省灯油。偶然看见夏集有时候也习字，用左手写字，速度很快，但是写完就烧掉，刘襄一字都没瞧见。——出诊时的药方，也都是他代写的。那张古琴倒是每日他自己擦拭，不用刘襄操心。
　　时日迅速，大半个月就这样过了。屋外面有夏集种下的一丛茉莉。自从刘襄来了，他自己便也不管。这日刘襄练完剑，给花松了土，扛着锄头回来正打算做饭，却见到夏集在屋里坐着，面前摊着纸笔，见他回来，笑道：“你可辛苦了。”
　　刘襄也摸明白了些他的脾性，也笑着回道：“我服侍你，也是应该呀。”他喜滋滋地听见夏集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刚想放下花锄，却听夏集的声音快速道：“别动——别放下锄头，就这样站着，看过来，一会就好。”
　　刘襄疑惑地转过头去，却见夏集眯了一双眼，口中衔了一支小毛笔，左手极利索地把长发向后一拢，再抬手已经多了一支稍大的毛笔，飞速沾了磨好的墨，就往纸上挥去。
　　刘襄几乎傻在当地，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夏集似乎甚为满意，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他深黑的眼睛忽而睁大，忽而微眯，里面波光点点，全在自己身上。过不多时，夏集抬手在身前一横，动作流水一般，把口中衔着的笔和手中的又换过了。刘襄这一生中，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画像。他心中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又是怅惘。身子虽然不动，心跳却越来越快，让他简直连喘气都有些费力了。他闭上眼睛，想要心头冷静一会，却听见夏集柔声道：“你把眼睁开。”
　　他只好睁眼。看见夏集眼中光芒忽然亮了一亮，手上的毛笔在指尖转了一个圈，他快速向下点了两点，随后一抛，自己往后一倒，坐在身后的木椅上，笑道：“成了。”刘襄只觉得自己扛花锄的手臂都僵硬了，半天才想起来放下。他忍着夺门而逃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用我……看看么？”
　　夏集抬手将画满不在乎地卷起来，自己也不再看，微笑道：“等你走的时候，我自然给你。”
　　刘襄也不答话，匆匆进了厨房，心中想的是，就算把画拿到了手里，我又哪好意思看上一眼！

　　夜里，夏集却有些发热了。刘襄放心不下，在他床前转了又转，拿药给他吃了。问他原因，夏集叹道：“自从没了武功，这些小毛病有时就来，去的也快。你不用担心了，你睡你的。”
　　刘襄只是摇头。夏集迷糊中翻了个身，见他还坐在自己身边，脑袋挡出了窗子透进来的月光。
　　于是他道：“那你上来，咱们一起睡。”
　　刘襄点了头，轻手轻脚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夏集帮他盖了被，他想了想，往里靠了些，紧紧贴住了夏集。他们手臂挨着，他听见夏集的呼吸又变得平稳，身边的热度也渐渐退去了。
　　他轻轻翻了身，又翻回来。夏集的身上还带着点药味，闻着很安心。他的长发散在枕上，泉水一般。不像自己常年束发，还是又柔又滑的。他的脸沉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了。刘襄犹豫了一下，也往下躺了躺。
　　黑暗，隐藏了他的小心谨慎。他轻轻探头，在夏集的眉心——也许是眉毛上罢，吻了一吻。他嘴唇有些抖，再向下抿了抿，似乎是碰到了抖动的睫毛了。他慌忙屏住了呼吸，闭了眼睛，把嘴离开了一些距离。等到终于憋不住气，他张嘴呼吸，眼睛微微睁开，却看见了另一双明丽如晨的眼。
　　他肩膀向上一窜，几乎跳了起来，翻身就想要滚到床下去。然而一只手臂伸出来，将他牢牢地搂住了。他转过身来，想申辩几句。那张脸却很快凑过来，嘴唇堵住了他张开的嘴。
　　刘襄发现，发热的已经换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