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诗钞[花羊]》河青九余

4、四

　　刘襄自从那日接了师父一封信之后，便再无人催他回去。日子长了，他的心也松了下来。夏集当真开始教他武功，先是指点他纯阳气宗的练气，再入手花间游一脉。夏集自己虽然已经不能使用武功，却是个最好不过的老师，他耐心严谨，一招一式绝不含糊。刘襄便觉得，这万花武功和自己纯阳派沛然正气的风格大不同，弯弯绕绕，手法繁复，更兼若有一招姿势不够优美漂亮了，夏集都要不满意。这武功到底是用来打架的，还是好看的？每到他这么问，夏集总是慢吞吞地道：“都重要。”然后盯着刘襄练习把一支笔在各种姿势之下盘旋如飞。
　　刘襄对他笑道：“你既然教我武功，我是不是该叫你师父？”
　　夏集叹道：“我不知原来你还有这种情趣。”他见刘襄脸上一僵，又故意板着脸道：“我不收你——日后我定要收个比你强百倍的弟子，好好继承了我的衣钵。你写字这样难看，我要来何用。”
　　后来刘襄总是闲不住，夏集便给他制了一张薄薄的面具。刘襄见了十分惊奇，在自己面上左盖右盖，瞧着镜子里的总不像个人样。夏集叫他按住了，自己用手指沾了药水涂抹在他脸上。面具便服服帖帖，一张脸换成了另一个人。刘襄十分欢喜，日后总喜欢易容出门。没过几月，镇上边传说出了位神秘的剑侠，心地善良，武功又高强，每每百姓遇上山中匪寨的侵袭，他总是从天而降，一把剑银光闪闪的，等他站定，什么匪徒都被打的落花流水了。夏集出诊的时候也经常听见这些事情，瞥眼瞧见在自己身后帮忙的刘襄，还要忍着得意之色，便十分替他觉得累得慌。
　　“夔峡剑侠”的名号好听得很。刘襄也开始觉得，就算一直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件知足的事情。他耐心学武，耗费日久。纯阳典籍已经整理的差不多，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床边。但是回去纯阳，终年不化的冰雪，似乎离他还是很遥远。有夏集在的地方，是不下雪的。
　　他们一起过了春天和夏天。他习惯了在暑热的日子里早起，取出井中冰着的果子，再叫夏集起身；他习惯了抄着手坐在竹墩上，看着夏集慢悠悠地煮水煎茶，被一系列繁复的规矩把耐心磨尽；他习惯了两人去屋后竹林边的小溪里游泳，不服气地看着夏集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游得比他快，还嘲笑他是雪地鸭；他习惯了夜里陪着夏集入眠，互相拥抱，口唇间是他温凉的气息，不再抗拒心底滋生的一切欲望。
　　竟然就这样到了秋天。天高气凉，竹风爽利。那丛茉莉开了花，白白的几小片，芬芳浓郁。
　　天气变化不定，一日比一日冷些。刘襄还不觉怎样，夏集却病了两场。第二回尤其重，刘襄急的团团转，夏集倒很镇定，叫他和常来的阿越告假不能出诊，又自己开了方子，叫他煎药。阿越是个懂事的，帮了刘襄不少活。趴在窗边看着夏集背身躺着的侧影，眼圈有点红了。
　　这日夏集仍是喝了药早早睡着。刘襄见他这两天实在不好，便又挨到他床上坐了，轻轻把人扶起，一手按上他后心，把真气输了进去，盼能让他快些恢复。运功完毕，还是舍不得放开，就这么揽人在怀里。光亮微弱，他倒是看不清楚夏集脸色还是不是苍白憔悴了。他低头用嘴把那人额角的发拨开，又亲了亲。脑中胡想着夏集第一次亲他的情形。这人即便是亲吻的时候，也是又含蓄，却又冲动。他那么好看。自己一生中并没见过比他更美好的人，自己总是被他挑拨，而他的双眼甜润多情，又令他忘了倦了。
　　他的头歪靠在夏集肩膀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夏集低声道：“你去，去把我的小药臼拿来。”
　　刘襄一愣，道：“你不好好休息，要药臼干什么？”
　　夏集揉了揉额头，苦笑道：“这两天睡得太多，你吵醒我，我再睡不着了。不找点事干怎么办？”
　　刘襄只得起身，在橱柜上摸索一阵，把药臼拿了下来，掀起上面蒙的纱布，一阵药气扑鼻。原来里面的药捣了一半。他把药臼放到夏集手中，一只手替他扶着，仍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着夏集慢吞吞地一下又一下的捣药，那阵药气越发浓郁，苦涩中又夹了一阵清香。
　　刘襄问道：“这是什么药？”
　　夏集悠悠地道：“这药是万花秘方，做来可不容易，我攒了三年，才把药料攒齐，能配一副。以后等你走了，这药拿上还能有些好处。”
　　刘襄道：“既然这样好处，你自己留着不是更好？“
　　夏集道：“左右我又用不上，你习武，拿着更好。这药能助长功力，解毒祛邪，延年益寿，润泽肌肤，美容驻颜。等你回了纯阳宫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气候不如这边，更用得着了。”
　　刘襄听他说到最后，越发窘迫，急道：“我，我一个男子，要润泽肌肤，美容驻颜做什么！”
　　夏集讶然转头盯他一眼，道：“谁说男子就不需要？你当我们万花男弟子的身段脸面头发，都是怎么来得？”
　　刘襄面上发红，觉得想反驳他几句，却又找不出什么强硬的理由。夏集察觉他有些忿忿，又笑道：“你觉得药气重了罢，开窗透透气。”
　　刘襄迟疑一下，他本觉夜风凉，怕夏集有个闪失。但是他向来是对夏集听从惯了的，还是把窗开了一条缝，一条细亮的月光跳进来，正好掉在夏集眼中。那人眨了眨眼，道：“好香。”
　　是茉莉香。
　　刘襄深深吸着沁香的空气，感觉到夏集把手放到了自己手上。他有些茫然地问道：“你为什么种茉莉花？你喜欢茉莉吗？”
　　他听见夏集清凉如夜的声音道：“它像你。”

　　后来刘襄想，夏集知道的，一直比自己想象的多些。当他练成用剑刺穴的绝技，已经到了冬天将至的时节，纯阳宫来信叫他回去。他的典籍都已经整理完毕，万花武功总纲也已经学完，余下的只是靠时间来磨练罢了。
　　他心下不舍，却是不能不走了。他混混沌沌地收拾行李，只觉得一年的时间，为什么他随身的东西却变做了这么多？夏集默默帮他收拾，却一句劝慰挽留都没有过。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一把拉住那人的袖子，道：“你便跟我回纯阳去，有什么不可以？”
　　夏集摇头道：“你即便回去，却也不会只待在华山一个地方。纯阳百废待兴，需要你的地方很多。你必定是要四处奔忙的。”他眼带眷恋，语声柔和，却徐徐又道：“夔峡剑侠终有一天会成为大唐剑侠，你会成为纯阳派的顶梁柱，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侠客，你要让人们回忆起从前的侠义和美好，让他们知道，你们这样的人，以后也会一直存在。我不愿意成为这种拖累，但是我在这里行医著书，救起许多人，尽我的力量，自问从没辜负过颜师和谷里的教诲。你我的路不同，但也一样。”
　　刘襄道：“我明白了。我也是这样想。”
　　分别的时候，是在清晨。典籍早已寄回纯阳。刘襄背着行囊，挽着夏集收拾的小包裹。里面装着笔、配成的药丸、一小包茉莉种子和一卷画。这就是一年中，他留给自己的所有回忆。两人简单地对饮了一杯，夏集笑道：“其实我应该站在门口，吹笛一曲，送你渐渐走远。可是我不能吹了，你凑合些吧。”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段话。
　　刘襄走的远了些，没有回头。他从包裹中取出那卷画来，慢慢展开，用手摸了摸那些墨色线条，然后细心卷起，放在袖中。他抬起头来，天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