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诗钞[花羊]》河青九余

5、五

　　之后的几年间，刘襄的足迹遍及南北。大唐的疆域所至，几乎都留下过他身影。纯阳宫需要重新建立声望，寻找隐居起来的前辈，在江湖上广收新弟子，在民间除暴安良。把乱世在人心中留下的的伤痕，尽己所能的抚慰。刘襄在华山上总是待不久，就要因为各种任务外出漂泊。他给夏集写过很多封信，但是他行踪不定，从来没能收到过回信。到了后来，他便不再写了。
　　他一个人去过大漠，在猎猎北风中，风沙灌了一身，把他纯白的道袍染成了黄色。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他躺在绿洲的溪水边，身边的长剑上是点点星光。他抬着头，这片星空和当年在竹林中所见的没有分毫改变。
　　纯阳剑侠的名号越来越响，他成了一个有名的人了，求他指点武功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他还没有收徒的打算。别人对他的称呼从很久以前的“小道士”变成了“刘道长”，到最后又变成了“刘真人”。
　　他也曾经回去过瞿塘峡，想探望夏集。但是原来的小屋早已空无一人。镇上也有很多户人家搬迁。世道初定，搬迁实在最平常不过。
　　清虚真人于睿已经闭关不出，不理世事。她的大弟子接管了纯阳宫。而刘襄作为新一代最出色的弟子，纯阳派的下一代掌门，人们心中已经隐隐知道非他莫属了。但是大家有个说不出来的疑惑，刘襄已经年过而立，看起来面相却是极年轻的，好似刚过二十的少年人。衬着他一袭宽袖白袍，乌发高冠，显得又清丽又凛然，眼神却是纯亮温和的。
　　但是别人不知道，刘襄在看见重建起来的纯阳宫巍峨雄丽的大殿时，想到的却是当年十几岁的自己住的，多雨江南的小道观。
　　他已经有了声名，有了地位。原来四处艰辛漂泊，焦急等待，苦练武功，为做了一件好事就欢喜雀跃的日子，已经如烟云一般的散去了。但他仍然不喜欢在寒冷的纯阳宫久住，每个月总要下山一段时间。有人认出了他，他也总是微笑相对。
　　三十二岁的刘襄没想到，他的故人在这时候才又遇到了他。

　　他路过天都镇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阿襄哥哥”。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是向前走了两步，才疑惑转身，他身后一个挽着发的女子站在门前，手里拿着的筐子放下，见他回头，眼中才露出惊喜之色。他几乎要揉揉眼睛，才道：“你是阿越！”
　　那女子阿越喜道：“真的是你，阿襄哥哥！”她荆钗布裙，已经是妇人的打扮，但是脸上的红晕却仍是少女的。她抬头道：“我早就听说纯阳派的刘真人本事大，脾气又好，常常来镇里的，却没想到是你。”她掩了口，明媚的眼睛转了转，笑道：“刘真人，你这样子却不大像呀。”
　　刘襄微笑道：“当然不像了，都是别人乱说的。你过得可好？”
　　阿越似乎有些黯然，道：“我挺好。我……我的夫家姓王。那年家乡闹了疫病，我们就跑出来了。辗转了几年，最近才到了这里。我想，这里离纯阳派很近，一定是个福地，我们以后也能过得安生了。”
　　刘襄想起了当年还是少女的阿越围着自己的情形，现在听她提到自己的夫君，心中似苦似甜，柔声道：“我还说要带你去纯阳，却没能实现，真是对不起。”
　　阿越摇头道：“这是哪的话。你们是名门弟子，跟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阿襄哥哥，你还能记得我这个人，我就很高兴了……啊，对了！”她一拍手，忽然急切地拉住刘襄的袖子，道：“你先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说着急急转身回了屋子，翻找起来。刘襄隐隐觉得能猜到她要找的是什么。他本该问一件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过了不一会儿，阿越便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旧旧的布包递到刘襄的手上，刘襄接过来，手却有些发抖了。他轻轻揭起蒙着的布，里面是几本藏青封面的旧书。上面题着四字的书名“青岩诗钞”，这字迹潇洒隽秀，笔意濯濯有如山间清泉，令人一见忘忧。——是他从没见过的。但是他一眼认了出来，简直还能够想像出那人写这几个字时，是什么模样。
　　阿越垂头道：“阿襄哥哥，这，这是……夏先生的遗物。我们去收拾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办，想来想去，只觉得应该给你，但是这么多年没有你的音讯。今日能够交给你，想必夏先生也是安心的。”
　　刘襄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他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阿越道：“就是五年前，家乡闹疫病的时候，夏先生坚持没走，一直为大家看病，等到朝廷派人过来，终于控制住了病势，夏先生自己却也耗损过度……他原是每年入冬前都不好。那年，便没能熬得过去。”
　　刘襄叹道：“我明白了。”他又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来，像从前一样拍了拍阿越的肩膀，道：“谢谢你。你们在这里一定会过得很好。有什么困难都别忘了，还有我在。”
　　阿越眼中带泪，却也浅笑着握了握刘襄的手。刘襄与她道了别，转身离开。他想着，自己屋里的两盆茉莉，又该浇水了。

　　纯阳弟子崔颖之，这年终于也到了二十岁。他的师父松了口，他终于能够离开华山满山的冰雪，到了南边的花花世界。
　　他的师父刘真人是纯阳派公认的怪人。年近五十，看起来却比同辈弟子年轻得多——却又不许人说他好看！刘真人从前是极有望接任掌门的，他却执意不肯，仍是推却了，后来就在宫里闭关，想来年纪大的道士都喜欢闭关，但崔颖之可早早发誓绝不要闭关的。天天守着冰雪清心寡欲的，有什么劲儿！
　　他跟别的纯阳弟子也不太一样。他师父除了教他纯阳武功，还教他另一门用笔的功夫。师父说，这是以前一个武林门派叫做万花的武功，这个万花派在多年前的叛乱中没能幸存下来，虽然也不至于连个传人都没有了，但是也都是隐居山林，谁也找不到他们。但是师父为什么会这些武功，为什么自己也要学，师父却没说。
　　师父最喜欢做的便是两件事，一个是习字，一个是摆弄那几盆茉莉花。师父的字写的极好看的，以至于长安城中的私塾里临的字帖，都是师父的大作。但是对崔颖之来说，他可是宁可练剑，也不愿意没完没了的习字了。
　　他出来之后，才发现他师父编的《青岩诗钞》这本书，竟然大街小巷都有得卖。书都编到了不知多少卷，他也懒得注意。这时却一时兴起也买了一本，翻来一瞧，里面书着熟悉的“纯阳刘襄纂”几个字，便不由得抿嘴一笑。
　　他走着水路，一路走走停停，吃吃玩玩，终于在这春光媚人的时节到了瞿塘峡。他早听说这里风景最清幽，在船上看见江心的巨像时，他兴奋地喊了起来，把艄公吓了一跳。
　　上了岸，他也不急着走。他坐在渡口，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总有武林人从他面前晃过去。他心想着，什么时候还得找个人切磋一番才好。他可是比别人多会一种神秘的武功，等挣回个名头，师父可不知道要怎么欢喜呢。
　　他正想着，却忽然听见一阵笛声传来。这笛声温婉悠长，却似乎带着一些飘零孤单之意，听得他的心骤然紧了起来。他站起来匆匆望过四周，想找出吹笛的人。那笛声也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又变了一变，成了宁静柔和的调子。便好似一个甜美久远的回忆，漫上了他的心尖。
　　他骤然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影，那人垂着一头乌发，随风飘起的发丝遮住了下巴，却露出一双年轻明丽的眼睛。那人放下手中的笛子，转身渐渐走远，而崔颖之呆在当地，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跳。他再次信步而行，只见天空碧蓝，水秀山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