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不知远[藏花]》河青九余

13、十二

　　隆冬腊月，已经快到过年的时节了。昆仑山上终年冰雪不化，而在这个时候还肯来的人，更是十分稀少。南边的小镇人马稀疏，一直往北走，便是天寒地冻，刀割一般的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不敢从厚实的兜帽里抬起头来。时不时有雪团打在身上，似乎沾上了人的皮肤也难以融化一般。
　　出了长乐坊往东高地便是浩气盟据点，这时人也比平时少的多了。此处已经临近恶人谷的地界，常有恶人谷内的人在周围活动，浩气盟的行动便也更加小心谨慎。无事并不会妄生事端，时时打到别人的家门口也的确没有必要。昆仑的浩气盟据点便一向最是没有人愿意来的，何况是人人思归的腊月。
　　这一天的风雪又大了，营地外围的迎客酒铺已经一整个上午没有客人，门关得紧紧的，里面贴挂的是一层又厚又沉的毡子门帘。隔着木门木窗，仍能听见外面风声呜呜地响。杨龄远趴在柜台上翻着道经，道冠未加，蓝白的道袍外面裹着灰布的棉袄，显得十分臃肿。这几日浩气盟的人都去了别处办事，他来到铺里帮忙，里外只有他一个人，倒也并不觉得寂寞。
　　他陪着谷青明回万花医治，谷青明的病情已经大为转好，药瘾的症状也减轻了，不多时就回归华山，只是还未能活动如常。他内息受制，此时金虚道人卓凤鸣正教导他习练，恢复武功。而杨龄远经过了这件事情，终于加入了浩气盟，打算为了武林正道尽一份力。他这份心思，谷青明当然是又支持又羡慕的，只盼望着自己尽快回复，和师兄仍在一处。杨龄远离开华山，辗转各地执行浩气盟的任务，他武功好，人又认真，很快在盟中就得了好名声，越发的受到看重了。然而他主动请求来昆仑，也是为了一事。拔除谷青明药瘾的药还需要最后一味配药，名叫凌霄草的。便是长在这昆仑绝顶之上，难以采摘。且气候越严寒，草药的药效才越好。杨龄远在昆仑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便是一直寻找着这草药，算到此时，已经是适宜采摘的时候，再过几日他便可采完药，启程回返华山过年了。虽然爬山采药甚为艰辛，但一想到之后的事情，杨龄远仍是心情甚好。而雪山清苦，他并不以为意。只是昆仑山遍布冰雪的景色和华山纯阳相似又有不同，他望着白茫茫一片天地，倒是常常引出思乡之情。
　　杨龄远读完□□经，心中轻松。他放下书，去厨房把午饭热上，便拿了扫把来扫地。正在扫着，听见外面风声中掺杂了一个脚步声，踩在雪地上，吱嘎吱嘎的，速度并不快。杨龄远一愣，心想这个时候还有旅人经过，也是十分少见了。他心中好奇，也不忍心旅人再受风霜之苦，便撩起门帘，将门打开一条缝，见一个人影正向着这边走来。他裹着一件皮袄，厚厚的兜帽把脸都挡了去，但是身后背的重剑却不会令人错认，定当是西湖藏剑的弟子了。他们这些南方人不惯风雪，甚少有愿意涉足昆仑的。只这一会，杨龄远自己也被透过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他扬声道：“这位路过的朋友，天太冷雪太大，不好赶路。咱们铺子还是开着的，不如进来暖暖身子罢。”
　　藏剑弟子闻声停了一停，向这边张望了一下，便快步走了过来，看来之前赶路也是十分辛苦了。杨龄远把人让进了门，藏剑弟子带了一身风雪进屋，呼出来一团团冰凉的白气。杨龄远关好门，才见这人长出了一口气，略略松开裹得紧紧的皮袄，露出了面目。只见他里面穿得整齐的石青布袍，腰间还佩了一柄短刀，黑色刀鞘并不起眼，他却不自觉地总用手扶着。因有兜帽，他头发也仍是不乱，下巴上长出一点胡茬，显然是一直赶路没能好好休息，但是眼神仍然明亮有神，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精神。杨龄远“啊”地一声，叫道：“叶，叶公子！你怎的忽然来了这边？我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来人正是叶梦航，他也听见声音时便知是杨龄远了，笑道：“我倒是早就知道道长在浩气盟名头不小，也知道你来了昆仑，却不知道能在这遇见。青明的身体如何了？”
　　杨龄远点头道：“也是凑巧。青明也已经大好了，还惦记着去看你呢。”
　　这时两人已经坐了下来，杨龄远到厨房取了饭菜，两人边吃边聊。叶梦航从杭州一路北上，也是颇为辛苦，到了昆仑地界，更是荒凉，路过长乐坊的时候赶上雪大，竟然没见有店家开门的。而杨龄远也提了些浩气盟中的琐事。自从谷青明获救，他已经不把叶梦航当做外人。为了正义行侠江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两人饭毕，便又是一阵静默。杨龄远心中一叹，问道：“叶公子，你这时候来昆仑，到底是为了何事？我身担着责任，来了这边的各派动向，我还是得知道。是以不得不向你问起。”
　　叶梦航道：“道长不必担心，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我不能太早碰上恶人谷的人，只好绕个路。”他顿了顿，仍是道：“上个月我接到从万花来的书信，说到他，他可能来了这边。我便来了。”
　　他这话说得简短，杨龄远却也明白了，道：“这么说，传闻那些，也不全是假的了。”
　　叶梦航忽的干声道：“别人再怎么说，我只当没听到。我是必然不会信的。杨道长，你是认识他，咱们亲历了那件事的。你说说，你倒是信不信。”
　　他声音如浸冰雪，带着一股凛然冷意，杨龄远默然一阵，慢慢道：“当时是我……是我太冲动，连句道谢的话都没对张大夫讲。我是见青明的样子急得狠了，才一时没能多想。若没有张大夫，青明性命必然不保了。我实在是心存感激的。——叶公子，我知道你们交情极好，你想找他，我自然是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但是你便这样找上恶人谷去，却是极不妥的。这事万不能做。”
　　这些道理，叶梦航自然也是明白的。但是他自从接了逸尘的书信，便不能再有一刻的安宁，左思右想，虽知道这件事不容易，身体仍是控制不了就一路向北走。此时他按着桌子，却是无法答出杨龄远一个字了。
　　杨龄远见他如此，也不禁暗暗叹气，又道：“你便先休整两天，正好我也要去玉虚峰一带采凌霄草，咱们再探听些消息，从长计议才好。”叶梦航望着桌上的一杯水，过了许久，方才呼了口气，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定了，叶梦航安下身来，第二日杨龄远说了采药的事宜，他自然也不肯袖手，两人便一路赶到玉虚峰下，山路陡峭骑马不便，只能徒步走上去。走到狭窄的地方，两人挽着手侧身而过，还要时时提防脚下。但满眼见得都是雪域冰川，一片洁白宁静，似乎落下的雪片的声音都能耳闻。爬到一半雪住了，太阳破云而出，映得雪山光华四射，壮丽无穷。却是华山上的清冷悠远不能比拟的了。叶梦航出身江南，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景色，深深感叹自然之力的雄大。对这般抬头能见仙境，错步却要危机的处境，两人都是一时震慑，一时迷茫，一路上竟都没有说话。
　　虽然他们身负武功，爬山已比常人快上许多，但是昆仑雪山不比中原山丘，费了半日的功夫才爬了一小半，终于到了一处山坳地方，路也平坦了些，两人松了口气，停下来歇息一阵。捡起松枝生了一个小火堆，把冰凉的干粮热一热吃。本想要打点几只野兽，又觉得费时，只得罢了。杨龄远又翻出前辈弟子所绘的地图，皱眉查看着凌霄草的所在。他虽然之前也到过玉虚峰，但是并没到采药的时节，没有孤身冒进。所以也是第一次走了这么深，之后的道路，他也不确切了。
　　过不多时，叶梦航到底不比杨龄远久在华山修行，他不惯耐寒，把皮裘裹得又紧了些，连脸也埋进兜帽的绒毛里了。杨龄远内心一叹这藏剑弟子才能置办的上好裘袄，他还嫌不够，便想找些话说，想了想，斟酌着道：“咱们要是往恶人谷去虽然艰难，但是就不能……想个法子和张大夫见一面，谈一谈也好？他是个明理的人，有什么说不开呢。”
　　叶梦航两手笼在袖中，闷闷地道：“说句道长不赞同的话，张兄的性子，就算了真去了恶人谷，倒是不稀奇。——我本来知道的不多，后来和万花的逸尘先生一直通信，他才告诉我。司徒一一曾有一个姓郭的弟子，现在便在天一教，所以天一教那些放出来害人的机关，当是出自此人之手了。但是再向上追究起来，万花谷中的水月宫，也是因为他的手脚，被火灾毁了一次的，这事很少人知道。现在流言都说是张兄勾结天一教，造了机关害人，其实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是被这个姓郭的陷害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淡淡地，杨龄远若有所思。本来他受过张勘的恩惠，又与叶梦航熟识，自然不觉得流言所说他沉迷机关祸害各派弟子是真的。但是叶梦航也将逸尘所说的一部分隐瞒了下来。他自然明白水月宫火灾之事固然是郭厘有意陷害，但前前后后跟张勘本人也实在是脱不了干系。但这本是别派私事，张勘也为此已经自逐出谷流浪多年，吃了不少苦头，更为了不连累师门，连师兄迎他回去的机会都拒绝了。叶梦航一想到此，内心便替他酸楚，言语间不由得便偏向他了。
　　杨龄远见叶梦航一直看着自己，摇头一笑道：“叶公子，你也不用在意我赞同与否。世上人的境遇不同，本来就不能强求。有些人无处容身，恰好只有恶人谷有他一席之地；有些人兄弟尊长都在浩气盟，他自己便也顺理成章地去了。恶人谷里是什么样子，我并没亲眼看过，但是浩气盟中的种种事端，也不是外面看着那般正大光明。我只求自己干的每一件事都有个正义的理由，不伤了无辜之人，也就是了。”
　　叶梦航听他说话，到他身边坐了，笑道：“我倒觉得道长过了这些日子，变得和气多了。原来你我刚认识的时候，道长通身好似冰雪风刀，叫我很觉得青明有些可怜。”
　　杨龄远被他说地噗地一笑，又忍住了，只道：“贫道哪有那般厉害。”他见叶梦航心中烦闷稍减，又道：“我一直收到消息，青明已经能在山上欢蹦乱跳了，就等我回去过年。想到当初张先生救他的法子不是正道，我也觉得十分不该，但是结果终究是好的……所以一切非要讲究个黑白对错，那也太执了。”
　　两人谈了一阵，又复向前行。叶梦航恋恋不舍地灭了火堆，又是一步一小心地踩着冰雪向前行去。虽然两人都武功甚高，耳目也灵，但是越向上爬风越大，呼呼吹过，往日能听见的响动这时也未必听得清了。更何况他们后面跟的是最擅长隐藏追踪唐门弟子。
　　方淳远远蹑在他们后面。他仍是一袭青色劲装，外面裹着镶红边的紧身皮袄，看起来精神又不臃肿。他是久在昆仑行走的，早就习惯了这冰天雪地，走起来比叶杨二人轻松的多，还有余裕隐藏气息。而他几步之外跟的一个人看起来就没那么神气，他只穿一件旧棉服，戴着斗笠，看不清楚面目，手也缩在袖子里，若他不言不动，看起来就几乎像雪块一般。
　　方淳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小声笑道：“一看就是南方人，走在冰上看着就要摔。小爷最喜欢看南方人在冰上摔跤了，快摔一个。”后面那人拉了他的衣服，似乎有些不满。
　　方淳虽然是唐门弟子，却不是唐家人。外姓弟子和唐家子弟在唐家堡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外姓再出色，最厉害核心的暗器机关，仍是不会交付于他们。唐家本来家大业大，人数众多，光是自家的子弟被派出去执行各种任务也是足够了。方淳并不是个计较不甘的人，别人总心心念念的东西，他得不到也就罢了。他出身北方，离开唐家堡游历江湖之后便没再回去，一来二去靠着一身机括轻功当了大盗，却还不等他闯下侠盗的名头，就因为私闯藏经阁得罪了少林寺。他也是胆大心大的脾性，也不愿再仰仗唐家堡，干脆上了恶人谷，反倒逍遥自在了。而少林苦苦想要追回的经书，却早让他一把火烧了，反正他也看不懂。藏经阁里看月亮，倒是别有情趣。
　　后面那人又上前一步，轻轻地道：“小方，别光顾着看人家的笑话，一会该丢了。”
　　方淳回头瞪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想跟着，却都靠我。”他随手从怀里抓了一个细长的东西出来，却是个一节节竹子制成的小蛇。他拨了拨蛇头，那小竹蛇便如同活了一般扭动起来。方淳满意一笑，将小蛇放在地上，小蛇便立刻钻入雪下不见了。方淳悠悠道：“这下放心了罢，还有，别叫我小方。”
　　后面人嗤地一笑，却没答话。方淳其实很在意自己的名字，虽然写出来是没什么，念着却是有点太秀气了。他哼了一声，捏紧了袖中的折叠弩，向前走去，后面的人也不紧不慢地跟上他。
　　又走了一段路，杨龄远忽地停下，两眼一亮，运起轻功跃上了身边山壁一块突出的石上，又朝上掠去。叶梦航跟在他身后，杨龄远终于稳下身型，喜道：“终于找到了！”他撩了袍袖，伸手探上山石的夹缝中，将雪拍落，一株碧绿的小草终于出现在两人眼前。虽然是长在这雪山之上，这草颜色仍是十分鲜绿，如同养在花圃里一般，一见便知不是寻常物了。杨龄远一手抓住了草根，一手摸出了药铲，正要将之挖起，却忽听见而后风声，他不及回头，叶梦航已经拔剑出鞘，闪电般地一格，只听“叮”的一声，一支袖箭被他用剑弹开，斜插入地，整支都没入雪中了。
　　方淳远远地垂手放下了折叠弩，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