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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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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到了叶梦航要与唐门约战的第五日。张勘在扬州,半点消息也得不到。想来隔着大海,消息传递也是不便,就算有消息,他不是局内人,也是轮不到他先知道的。他口中虽然从来不说,但是心中也十分挂念,这一日便从早到晚只望着窗外,连秦惠娘进来叫他吃药也没听见。
然而这一日还是平平静静过去了。张勘心中叹气,待到天黑,他躺在床上,却忽地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仿佛有些极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似的。但这感觉也太没来由,张勘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勉强又爬起来把灯点上,看着那一点跳动的温暖颜色,便想起在桃丘他与叶梦航两人的平静日子来。多少个晚上,他们两人也是在这样的灯火下靠在一起,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他看见那人总是容易害羞的样子,便要忍不住凑过亲吻他。原来他已经想好了一切,自己这一生错的太多,已没了再回头的勇气。却竟然还能得到了叶梦航这样的赤诚君子的倾心恋慕,自己跟他比起来,总觉得十分惭愧,这却是对着谁也说不出口的。而最后的一段时光有那人陪伴,便能安安静静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然而现实却如梦幻一般,自己并没有死,而叶梦航却不在身边了。他深深的觉得自己心里变得十分柔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安心地去死第二回。他与叶梦航分开的时候很多,却没有一次让他这般挂心不舍。
他背对着烛火,心知秦惠娘说的一点也不错,他从来都是个重视自己多过别人的人。这样一个人,又何德何能让别人倾心对待呢?
他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了点朦胧之意。然而浅眠不久,却忽地惊醒,只觉自己好似身处海船之中,周围一阵摇晃。他呆愣愣得,一时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下一刻房门被撞开,秦惠娘只身着小衣,跌跌撞撞跑进来,满面惊慌,疾声道:“你,你知不知道这是怎的了!屋子,屋子在晃!地,地也在颤了!”
张勘猛地一个激灵,他用力翻身,滚落到了地上。秦惠娘武功颇高,也是走惯江湖的女子,此时却竟然下盘不稳,说完话两人只觉得身下又是一下震动,立时又停,她慌得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张勘大声道:“这,这是地震!咱们快走,到外面去,断不能再留在房中了!”秦惠娘听了他的话,心中便稍觉得安定了些。张勘本来是全身无力,连走两步路也要人搀扶,气喘不止的。然而这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揽住了秦惠娘的肩膀,咬牙提气,一个纵跃便出了房门,两步奔到了外面。秦惠娘方才反应过来,捞住他骤然脱力的身子,一脚将院中的竹躺椅踢得远离屋角,才扶张勘坐了过去。幸好这院子朴素,并无院墙,只有一丛篱笆,不怕倒塌。两人都是惊魂未定,耳中也听见外面一片混乱,人们争相奔跑,从房屋中奔了出来。一时外面吵闹不堪。似还有听说一些穷苦人家的草房子有被震坏的,受伤的人也出现了。秦惠娘看在眼中,心中十分着急,张勘明白她的心思,便拍拍她的手,温和道:“既然不放心,就去帮帮他们。我在这里不要紧。”秦惠娘一个点头,便奔出门去。张勘看了两眼她的背影,便闭目休息。他脑中一片空白,觉得有件事情是极紧要的,然而却怕着,总不肯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人声渐渐少了,张勘心中略略放松,也听不清楚外面的动静了。他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知道自己就这么在外面坐了一夜,定然发烧了。再过一会,秦惠娘回来,一摸他的额头便是轻呼一声,想要进屋去拿被褥,却被张勘一把拉住。他忍着头晕,轻声道:“现在还不安全,不要进屋。我再忍一忍也不要紧,等到天亮再说。”
秦惠娘无声点头,眼圈又已经红了。她在张勘身边跪坐下来,将他双手握在自己手中,便细声讲了方才在扬州各派弟子已经出动,帮助百姓安置躲避,也有人来医治伤者。叫他也不要担心。她这时原来的冷淡怒气都已经卸了下来,剩下的只是一个女子的柔软善心。张勘知道她对自己,也实在是一片真心的。然而他精神不济,答不上几句话,便觉头脑越发沉重,终于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知道自己做了梦。梦中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自己似是身在半空中,而脚下有着潺潺水声,又好像一条河。他试着挪步,走了一阵,却觉得总在原地踏步。他想试着叫人,却又发不出声音。他终于有点惊慌了,却忽地眼前一亮,一个金色衣衫的人影缓缓朝他走了过来,渐渐的近了,面目也看得清楚,正是叶梦航。
他还未来得及欢喜,叶梦航却一下子到了他的身边,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抱在怀中,颤声道了一句:“典思!”张勘愣了愣,自己的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忽然这时听见,他觉得一点既陌生却更甜蜜的感觉涌了上来。叶梦航的怀抱是这样温暖,让他几乎脱力,整个人都要倒在他怀里了。可是下一刻叶梦航又放开了他,面容与他离得极近,脸上却已经多了两道泪痕。
张勘有些急了,伸手想去替他擦拭,手又被他抓住,只见他又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来,一字字道:“我在那没有看见你,太好了。”
张勘用力摇头,他想要说话,他想说: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是哪里?可他张开嘴,却还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见眼前的叶梦航笑容不变,却又清晰地道:“以后,也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呀!”
这分明是一句决绝之词,叶梦航却说得极是温柔急切,其中满是不舍之情。张勘心中猛地一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急忙扑过去,却忽地一阵大风吹来,直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等风终于过去,眼前还哪里有叶梦航的人影了?他全身冰冷,好似堕入了冰窟,终于用尽全力力气喊出一句:“子琅——!”然而下一刻天光大亮,他已经惊醒过来,只是喘息不止。
这时日已过午,地震早已停止。叶家这宅子造得颇为结实,并无损坏,秦惠娘早上便把张勘背回了房内。她已辛苦一夜又是一白天,正趴在床前打盹,听见喊声也惊醒了,忙过来瞧张勘的情况。触手却觉得热度比之前还更厉害了,她心中焦急,忙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张勘不发一语,面上也是一片迷茫之色,服药时竟又呕了两回血,他自己却如无知无觉一般。秦惠娘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几乎要抱着他哭出声来。总算见他稍微动了动眼睛,缓缓笑道:“你不要急,我不会死,我还要等着他……等着他的消息回来,给我解释清楚呢。”
这之后的两日,是秦惠娘一生中最为焦虑难过的日子了。张勘的身体本来已是十分虚弱了,又添上了发热,本是难以康复的。但是那人心中多了一个念想,跟之前已经大不一样,竟然硬是撑了过来,到了第三天,便不再发烧。精神也好了些。然而秦惠娘看在眼中,却只有更多担心,这一番发烧,到底把他之前好不容易才养回的一点精力又耗得尽了,毒性便压服不住,也不知道还能拖上多久。然而他却又紧绷着精神,只怕是透支体力,等当真等到一个结果后将会如何,秦惠娘竟不敢再想。然而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盼着自己能活,却也叫她连句安慰都不忍心了。那结果只有一个,若不是自己安慰的那样,也只会更令人伤心而已!
而这两天对于张勘来说,却只有一片混沌。扬州所遭遇的震灾不重,只有些年久失修的老屋与茅草房受了些损害。受伤的人也得到了妥善安置。扬州本来富庶,又有各派弟子从中帮忙,全城的情况很快便平稳了下来。只是有消息说扬州虽然受灾不重,但那是因为地震的地方远在海外,扬州只是受到了波及。而那海外地方的情势如何,那也一概不知了。张勘除了等待,再也无法做其他事情,看上去反倒十分宁定。这两天极长却又极短,到了第三天的下午,等来的竟然仍是方淳。
方淳匆匆进了门,也看得出他这几天奔波劳累加上惊吓,颇有点憔悴风霜之色了。张勘直望着他点了点头道:“小方,你……有什么事,便不用再隐瞒了。”
方淳顿了顿才道:“本来也没打算不告诉你,我来一趟还不就是为了……”他瞧了瞧张勘苍白面上只有一双眼睛不正常地亮着,话到嘴边,却也难以出口。秦惠娘见他们这样,便想回避,方淳却在她身前一拦,摇了摇头。秦惠娘心中似有所悟,只能低了头坐回床边,将张勘一只手握住,却被他轻轻挣开了。
方淳再叹一声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死活不论……罢了。我便直说明白。扬州这回震灾,其实是……是东南海一个岛上的火山爆发,引出了地震。连寇岛那边都受了波及,大浪头打过来,受了不少损害。我们唐门的人,还有藏剑的人……说不来不怕人笑话,一直在那勾心斗角,说唐门想把藏剑那神剑搞到手,这心思定然有,我也不给他们瞒着。谁又知道那个小岛上又有什么布置呢?哪想到人胜不了天!……约战的结果,自然没人知道……那小岛已经被岩浆泥石彻底埋了,没一个逃回来的。我得到消息,还是寇岛上的唐门人用鸽子传回来,那之后如何,我也不知,只知道两方人马已经派人去救,但是……但是……”他说到这里,看见张勘眼睛一眨不眨得,还愣愣瞧着自己,似乎全没明白,便咬牙将心一横,道:“说了这许多,叶大少,叶梦航,他已是被埋在岩浆底下,再不可能活着了!连带着两派跟去的弟子,还有那什么盖世神剑,通通都完蛋了!”
忽听他这样明白清楚地说出这般惨事,秦惠娘已是低呼了一声,她连忙再次一把抓住张勘的手,只觉那手冰冷颤抖,忙出声喊道:“你……你原是知道了是不是?你难过,你就快些哭出来罢!”
张勘嘴唇颤了颤,才轻声道:“原来他是死了。而且还是这般死法,这也太不值得。”他这话说的太过冷静,秦惠娘吓了一跳,刚想再劝,却听他竟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然而两眼却仍是干的。直到一团红色又呕了出来,他仍是连笑带喘,停之不住,身边两人几乎以为他是疯了,方淳连忙抢上,扶住他已经软到坐不住的身体,张勘猛吸一口气,终于笑道:“我……我一直以为自己要死……结果,结果死的是他!我的那些精心安排,自私自利,全不顾他什么心情!如今这……不是太好笑,太好笑吗!”
秦惠娘见他目光已经散乱,忙双掌抵上他胸口,运起云裳心经,将真气输送过去,然而却只觉得如泥牛入海,他里内一片空落落的,竟再没有一点内息能够回应了。她大惊失色,张勘却轻轻抬手,温和地将她的手掌拂开了。他面色惨白,胸前一片淋漓血迹,本来看起来十分凄惨,然而面上笑容竟是再柔和不过的。他只觉得身边人的语声,都离他很远了,他重重合上眼,叹息般的低笑道:“我如今都懂了。都懂了。他说的话,哪一句是没道理的呢……”这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又逃避到一片黑暗中去了。
这黑暗无边无际,可是好冰冷。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梦里,但是再没有一点金色的光亮来让他温暖了。他这次不是在半空,而是在水里。他淌着那条河流,一步一步,缓慢前行,河水冰冷,他全身都僵硬了,他摔在了河中,静静地张眼望去,黑暗,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这昏迷是这样沉重,他好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却都不能够。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外面是怎样了,这里虽然安静,可以夺去他一切思考,甚至连伤心也没有了。可是再等不到那个金色的身影,停在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那人更是不想见到自己的!他终于觉得漫长的黑暗有了一点间隙,令他的心中剧烈疼痛起来。黑色的天空被撕开了一角,有一点白色亮光透进来了。身体仍然没有感觉,他模糊觉得一个人影从自己面前离开了,而另一个跑了过来。是秦惠娘。
她已经瘦了一大圈,满面泪痕,秀丽的眉目都变得憔悴了。她细瘦的手轻轻抚过张勘微微颤动的眼睛,又落下泪来,他听见她低头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你若想跟了他去……我们不拦着你!你真的想去么!”
她的声音又低又柔,但话中气息却好似和了血一样的坚烈。过了很久,久到秦惠娘觉得失望,眼前的人并没有真的醒来。却忽然见他轻轻摇头,微声道:“不……我不去。”秦惠娘犹还不信,只怕自己听错了,侧头将耳朵又凑近了些,又听那人吐息微弱,却十分坚定地续道:“我有什么理由去?以前不想,现在更不必了……七秀或者万花,随你,把我送到哪里。”
在受了重大的打击时,往往是女人要更坚强的。秦惠娘将方淳送别,她自己功力毕竟有限,几天来都是方淳在为张勘用内力续命。两人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时间,此时却不由生出了一些互相怜惜之感。此后的方淳,仍是浪迹天涯,自做他的逍遥浪子去,仿佛并无什么事情能真正将他牵挂了。
秦惠娘备好了马车,带着张勘继续向北而行。这路耽误得太久,连赶路的人也改变了。秦惠娘一直坐在车内,伴着的那人虽仍是无知无觉,但她也觉得这一路上,已是她一生中难得的得偿心愿,却又安静满足的时光。因为妹妹的事情,她是不能让张勘再踏足七秀坊的,甚至多年来,她连自己的心意都不允许。可她的妹妹并没有她想的那般脆弱,她找到了新的幸福,而自己呢?张勘几次濒死,她忽觉得也许自己一生爱恨,便要再无去处了。这却比失爱于心上之人,更要痛苦百倍的。
一路顺顺畅畅,到达了青岩万花。终于看到眼前一片繁花似锦,是个四季常青的神仙之地。迎客的弟子见了秦惠娘一身七秀服饰,便也亲切迎了上来。她一路上耗损真气为张勘续命,又是一路马不停蹄,实在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她说明来意,眼看着万花弟子们急忙将张勘接出来,送往落星湖去。她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自己也几乎当场昏了过去。便也被留下诊治了。她武功底子好,恢复得很快,经过两日休养便也无碍了。这日终于听见消息说,裴元同几个医术精湛的杏林弟子忙了两天,已将张勘救醒,如今性命得保了。万花谷中有之前便认得他的,也有新进的弟子也听说过他的,日前见他奄奄一息地被送来,又是中了肖药儿的毒的,人人都有些担心又好奇,这时候便都忙着去看他,却并没注意到秦惠娘已经一个人悄悄走了,并不打算再见那人一面。
春去秋来,张勘在谷中养病的日子,也并不无聊。工圣亲身来看过他,对着这个弟子,便是工圣也像个寻常的长辈一般,又是心疼,却也再不忍心对他生气。谷中人大多听说了他铲除郭厘的事迹,对他颇多赞许,年轻弟子更是喜欢他□□说笑,懂得又多,偏偏不像许多师兄一般对人严厉。他中毒太深,拖得太久,虽然终究痊愈,武功却到底打了折扣。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一心同几位师兄学习医术。他每日拜过师父,偶尔也会去看望李云的墓。白日读书,晚上如月光很好,他便悄悄起来用一直随身的短刀,练起一套磕磕绊绊的剑法。招式时而凌厉,真力却是一点也无。有看见的弟子觉得眼熟,像是藏剑叶家的路数,出声询问,他只是一笑而过。除此之外,时光于他,于万花谷,便好似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