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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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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勘这一番昏迷,过了一日一夜也未再醒。然而一日的时间,已经足够叶梦航想了很多事情。他原本是怕着这样的时候,内心却又隐隐又一点期盼的。马车和路上所用一切物事都早已备好,如今感觉竟是终于松了口气。他甚至还封了张勘周身穴道,以防他中途醒来。他做着这些,感觉十分平静。将人安置在马车上,他便自己坐在外面,看着巴陵的青山绿水在眼前渐渐后退。车向北行,除了定时喂药,他也并不再进车内多看那人一眼了。
他日夜兼程,不过两日就到了扬州城。叶梦航终于停下暂时休息,打算在城内探探藏剑山庄有无事情,再补充些药物食水,便要继续赶路。然而此时却生出了一件极大的变故,将他所有计划全盘打乱了。
他得知师父叶蒙到了扬州找他。跟着本门师弟进了主城最大的客栈,却见连客栈门口都有藏剑弟子把守,见他来了,既有些喜色,又有些着急。他匆匆打过招呼,进了室内,却吃了一惊。里面坐了两个金色人影,见他进来,目光一齐望了过去。原来不仅仅是叶蒙,连剑庐总管叶芳致也到了。
叶梦航内心觉得似乎是出了大事,请安过后便立在一旁。叶蒙性子淳直,也不再客套,上来便道:“梦航,眼下山庄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剑庐终于出了一柄神剑,不错,便是你带回来的那块玄铁所铸。”
叶梦航闻言眼睛一亮,旁边叶芳致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亲自捧上一个剑匣,打开之后,三人都觉得眼目为之一眩,才看清里面放了一柄乌沉沉的重剑,剑身毫无花纹,连剑柄也是最普通的。方才的光芒竟也不知是从何而来了。叶芳致将剑取出,便向叶梦航递了过去。叶梦航大惊,连忙后退摆手道:“既是神剑,如何能是弟子该染指的,还请师父明示。”
叶芳致道:“你还未知这为何是一柄神剑呢。还不速速取来试试。我们带剑来此,便是为了交给你的。”
叶梦航心中大惑不解,但这柄剑对于一个藏剑弟子的诱惑实在太大,便也点了点头,郑重地将剑接过,除了比普通重剑分量更重些,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他缓缓两手将剑抬起,暗运真力,叶蒙和叶芳致便同时退了一步,只听“铮”地一声响,极清且细,又见剑身上本是一片乌黑,这时却渐渐透出一层金光来。叶梦航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真力,将剑放下,转眼便又变成了原来摸样了。
叶蒙与叶芳致都露出了赞许的眼神,叶蒙道:“果然五弟说的不错。”他见叶梦航疑惑地再想问话,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莫要急,为师这就把这第二件事情告知与你。神剑既出,这事很快便传遍江湖。自然是有许多人找上门来想见识见识的。这种事咱们藏剑哪一年不要遇上几回,本来没什么特别。但这次因为铸剑的玄铁,本是唐门唐小婉所赠,对于此事,唐门始终是不服气的。你是经过这事的,自然更加明白。这两年有不安分的唐门之人,也大多被五弟夫妇挡下了,便没生出什么事端。
“可是神剑一出,事情却也起了变化。咱们前日接到了唐门投来的约战书,说神剑出世可遇不可求,而玄铁又本出自唐门,便想与我藏剑约战东海小岛,见识一下神剑威力。二庄主反复思量,虽然觉得其中未必有不妥,但是这神剑却也是江湖上人人注目的,若是不答应他们,我们藏剑反要招人非议了。所以这赴约的人选,便要慎之又慎。恰好五弟关心此事,也来了书信,当中言道当年既然是你将玄铁带回,也算是跟神剑有缘的。此剑已有了灵性,寻常人无法驱使。我们得知你要到扬州,便专程赶来,果然你能驱使神剑,这也是天意了。”
叶梦航只是静静听着,知道自己能够驱使神剑,本是件令他高兴的事情,但是他之前满心都是对张勘的挂念,如今忽然听到如此重要的事情将要自己来承担,不禁心绪一阵不稳,忍不住道:“师父如此看重,弟子感念不尽。只是,只是兹事体大,以弟子的资历武功,代山庄赴约……弟子……十分惶恐。”
他说完话,便低下头去,叶蒙却温和一笑,道:“你的武功在本门弟子中已是很不错了。我藏剑弟子以剑为名,若有这等机会取得神剑,哪个不定然欢欣鼓舞,你却如此自谦。前些日子,你与张公子洛道一举铲除了天一教的机关工坊,更是除掉了天一教机关师,这件事情已经传了开来,你做得很好,却也不见你提起。”
本来像藏剑山庄这样的名门大派,自然在各地都有留守弟子的。叶梦航又并无心隐瞒自己的行踪。因而叶蒙知道了,他也并不奇怪。只是一想到这件事,便要想到张勘,心中总是难过不已,又怎有心将这当做一件功劳和人提起?这时便只好道:“天一教恶行累累,除去他们的爪牙,本是弟子分内之事。”
叶蒙道:“你这样想,那也不错。约战日是五日之后,地点是寇岛东南的一个小岛上,随书附了海图。我们早已派人查探过,海图是没有问题的。时间紧迫,二哥又要主持大局,脱不开身。便不叫你回山庄再议,还是我们自己前来。梦航,为师教了你,你的人品武功,都让为师十分为你自豪的。如今此事关系到山庄名望存续,为师也自是信得过你的武功应变,再加上你的确能驱使神剑,这件事情,你便不要犹豫推辞了。”
他言语温和,然而话中的意思却十分明白。叶梦航全身一凛,便如同被冷水浇头一般。他知自己这些日子耽于悲伤,于别的事情,都不曾经心,就连山庄这样的大事,他第一个念头也是回避,而不是从容面对,这实在不像原来的自己。他捏了捏拳头。既然早已下定决心,无论结局如何,自己今后,是仍要继续做个顶天立地的藏剑弟子的!一想到此,他再不犹豫,便拜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方才心志不坚,令师父失望了!既然师父仍是信任弟子,将重任相托,弟子自然愿尽力承担,再无退意!”
叶蒙这才露出笑容,用力拍打了叶梦航的肩膀。叶芳致在一旁又道:“此事我们也会小心计划,与你同去的弟子早已到了扬州,又另有了一批人到了寇岛上,若有事情,立即接应。——只是唐门也未必不会多派人过去,看来从现在开始,已是松懈不得。”他又见叶梦航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便骄傲地一笑道:“梦航尽管放心,你只需想着自己的任务,对战唐门尽己所能,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山庄自会打理一切。”
叶梦航点了点头,犹豫一阵,终是抿了抿唇道:“最后有件事,弟子来扬州,本是……是因为张兄身重奇毒,性命垂危,弟子是要将他送往万花谷求医的,在此路过。还请师父容弟子将此事安排妥当,便尽快与师兄弟们会合,早日出海上路。”
叶蒙一愣,道:“既是如此,那也耽误不得。张公子也是侠义之士,我们之前对他都有些误解了。这便派两个弟子护送他去万花罢。”
叶梦航忙道:“多谢师父,但此事还是交予弟子便好,弟子会托友人照看张公子,便不劳师父费心了。”
叶蒙一听也好,便不再坚持。师徒又谈了些出海任务的细节,直到过午才结束。叶梦航竟然觉得心中轻松了些,他将张勘带到了城郊一处叶家的闲置宅子中安置下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又有了计较,想起了一个人来。
张勘终于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只觉一直冰冷冷的心口又有了一丝暖意,一股熟悉的柔和内力在他周身经脉游走。然而四肢还是十分沉重,无法顺利活动。他勉力睁眼,又隔了许久,才觉得意识不那么恍惚,也能看清了眼前事物。不出意外,自己已经不在原来桃丘的居所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转了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浅红衫子的人影走了进来,见他醒来,两步抢到了床头,咬了咬嘴唇,仍是没说话。她面上虽然维持得十分冷淡,但是两眼却是红肿的。张勘见了,便温言道:“惠娘,好久不见了。小妍她……她可还好?”
秦惠娘却是怎样也料不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的。楞了一下,才颤声道:“你……你还知道问问小妍?我当你早就忘记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了!”
张勘苦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们姐妹两个,我总归都是对不起的。”
秦惠娘胸口一阵起伏,好不容易才评定了心绪,一声冷笑道:“这话我可担不起。现下便也告诉你,上个月,小妍才与一位藏剑的青年才俊定了亲的。以后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你就莫要再惦记了,不要以为有谁没了你就不行。”
张勘叹道:“这样也好。你说的不错。我已命不久长,等到死了,便是她再恨我,也该解气了。”
秦惠娘忽地俯身一把捏住张勘的下巴,扔了一颗药丸在他嘴里,随后又点了他穴道,让他半点反抗不得。做完这些,她便在床头坐下,仔细听了张勘的脉息,半晌才松了口气,冷冷道:“你中的这毒,本来不该这样早发作的厉害。你是自己又做了什么孽罢?”
张勘闭了目道:“看来你火气也大得很,我是不敢不说了。前两个月我为了造机关人,耗损太大,又怕毒发,服了不少性烈的压制药物。等大事办完,果然提早发作了,这倒也省事,就算……就算从那天起叶兄立时将我送去万花谷,恐怕我也是要死在路上的。”
秦惠娘道:“原来你已经活腻了,这般想死?”
张勘道:“我为何想死?只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又回不得师门,不死又能如何?”
秦惠娘定定瞧了他一会,忽然纤手一扬,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已是甩了张勘一记耳光。她虽用力不大,张勘苍白的半边脸仍是起了个明显的红痕。但他似乎既不生气,也不吃惊,反而看着秦惠娘的眼神都更温柔了些。
秦惠娘大声冷笑,便似乎是要将多年的忿怒委屈一并发作出来,恨声道:“你莫以为这套说辞还能有用。我难道还不知道你这人生性懦弱,意志不坚,最会的只是逃避而已!当年你离了万花出走,自暴自弃,寻死觅活的德性,我可还没忘了!你染上相思毒果的药瘾,把自己搞的不人不鬼,小妍可没有嫌弃你,不是她把你带回七秀调养,你当时便死了。看来,她做的也是多余。她救活了你,身心都给了你,可你怎么对她的?如今又来这套,我看着都觉得好笑!叶公子遇上你,真是前生不幸。你这人——最是铁石心肠,天生便是最喜欢看你身边的人悲伤难过的!”
她说到最后,已是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飞快地举袖自己拭了,又发现张勘一言不发,呼吸却有些不稳,闭合的眼睑也在不断颤抖,似是正在忍受痛楚的样子。她不及多想,连忙一掌抵到张勘的胸前膻中穴上,将自己的真气传了过去,助他抵抗毒性。好在他已经服过药,毒发不猛,只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平静下来了。秦惠娘收回了手,心中只觉得茫然,又见张勘张开眼来,声音有些嘶哑,却仍柔声道:“多谢你了,你为我也耗损了不少内力,定要好生休养才是。”
秦惠娘道:“你便不问问叶公子去了何处?为何是我在这里?”
张勘道:“我一瞧见你,便知道定然是藏剑门中出了大事情,他是最挂念自己师门的,定然回去办事了,不可能为了我耽误。”
秦惠娘道:“你现下是在扬州。藏剑山庄出了一柄神剑,唐门便找上来约战,地方却是一个什么东海小岛,现在叶公子已经代表藏剑山庄赴约去了。便找我来看着你。本来也是该继续把你往北送的。但是你现在必须静养疗毒,不然可就当真要死在路上了。我已经用云裳心经为你护住了心脉,我们七秀的解毒灵丹虽然比不上孙药王的,但也能暂时压制你的毒性。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叶公子回来之前,便是你想要死,那也难了。”她说完话,便不搭理张勘,自己起身走了。
之后的日子,秦惠娘每日助张勘运功,使他的性命终于暂时保住。然而两人相对无话,除了打坐饮食之外,也再无接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让张勘觉得日子有些难熬,叶梦航不在身边,他倒是并不担心的。只是他面上虽然一副无谓,但是之后究竟要如何,他的心中,也十分茫然了。
两日过后,不出张勘的所料,又有一个人急慌慌找上了他的门。方淳头冠不正,衣衫沾了尘土却也没来得及换,秦惠娘开了大门放他进来便走了,他自己闯到张勘的卧房中,盯着他瞧了半晌,还是张勘有些尴尬,先开口道:“你来得急,先喝口水罢。”
方淳瞟了一眼床头柜子上,空荡荡的,哪有水壶水杯。他一下坐在床边,劈头便道:“你自己说什么来?你说这点毒,自己总有法子,结果呢?我再晚来些,怕就只能瞧见一口棺材了罢!哼,便是棺材又如何,小爷也要把你从里面拖出来,瞧瞧你做了鬼是一副什么难看模样了!”
张勘苦笑道:“你明知道我爱好看,这可太恶毒了。”
方淳瞪眼道:“小爷就是恶人,还怕什么恶毒!你也太能折腾人,小爷巴巴到了巴陵,结果人家说你快死了,又跑到扬州,急的我连夜再跑过来。你是到底要干嘛?死了都要给人找事!”
张勘很想说自己还没死,顿了顿,终是叹道:“我自己也没料到还能再醒过来。睁眼就已经在这了。只好你多跑。——你去把柜子里我的包袱拿出来,里面有本没名字的书,你带了回恶人谷,交给肖老爷子罢。——幸好叶兄是从来不动我的东西的。”
方淳依言将那本书找了出来,翻了几翻,脸色便不好看,道:“这是什么?找我做事,别想蒙混过关。”
张勘道:“我答应了肖老爷子,这毒发作的过程,和我用药的记录,都要记下来,给老爷子当个参考。虽然现在我还没死,也算差不多了。他老人家也定然不会强求我死的前一刻还要写字的。”
方淳脸色变了几变,手中不自觉得把书捏紧了,直到张勘皱眉瞧他,方才慢慢把书放进怀里,点头笑道:“好,好。我总算是都明白了。你叫我来干这件事情,也真是有良心了。我又不是你的情人,我管你以后是死是活。便是你不死,这些年来咱们何尝又互相惦记过?”
张勘听他话中大是凄凉嘲讽之意,有心宽慰他几句,方淳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唐门轻功本事举世无双的,他一眨眼就没了影踪。这虽然也是张勘意料中事,但他觉得自己心中似乎变得脆弱了些,竟起了些后悔挽留的念头。他脑中正是一团乱,秦惠娘却也听到响声过来了,自然见到的只是一个大敞的空窗而已。她走过去将窗关了,只回头对张勘极冷淡地看了一眼。张勘合目躺回去,只觉得自己心中其实不是那样想的,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出来,然而此时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声去唤身旁这位女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