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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时间迅速,两个月转瞬飞逝,已是入夏了。叶梦航在藏剑,也竟有了一段难得的闲适时光。任凭外面武林如何闹腾,也不是人人都要掺和的,更何况现在也没到那个地步。天一教的事情大半是苗疆内部的矛盾,中原门派本不大好插手太多。江浙的夏天炎热,就是最勤勉的弟子也难天天去剑庐守着铸剑炉了。藏剑山庄以剑为本,剑庐既不繁忙,众人只是每日练武,外出游历的自然也不肯回来。夏天倒是藏剑山庄上下最悠闲的时候。
      叶梦航两个月前在枫华谷,那一日过后,众人相安无事。他便与谷青明一起辞别了张勘与阿如,到了长安。他和谷青明都不是能喝酒的,想起张勘虽离得不远,却未能相伴,总是有点郁郁。谷青明此时就是再傻也看出他的心思了,每每瞧见他神色要忍不住笑,只是怕他打过来。两人又玩了几天,才依依地回转华山。山路险峻,虽然叶梦航也是走南闯北,不怕山路,却比不过走惯了的谷青明。这小道士一路被管着,这时候撒开步子跑在前面,叶梦航一时也难追得上,终于是叫他出了口气了。他也正经见过了谷青明的师父和师兄弟们,在纯阳宫留了两天。但是谷青明一个最亲密的师兄却不知怎的生他的气来,谷青明倒是习惯了,笑着天天磨着陪着,倒叫叶梦航清净了。华山气候寒冷,山下都是一片春色,山上还是冰雪未融。那些仙鹤看着悠闲,也被他惊跑了几只。偶然又见几个黑衣的万花弟子在山间来去,在一片纯白中分外显眼,却也和谐可亲。谷青明只笑道,在叶梦航的眼中,有哪个万花弟子不是可亲的?
      叶梦航一早想着这些不久前的事,面上也不由得带了几分笑意。这时却迎面走来一个弟子,冲他笑道:“师兄,方才外面来了个书生,说是找你的,你快去看看。”叶梦航一愣,倒是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有哪个熟识的友人是读书人了。他心中疑惑着,仍是快步走到了正门口。刚迈出步,就听得一个熟悉清亮的声音笑道:“叶兄!你可想我了没?”
      这话倒大有亲密调笑的意思,但是这声音说出来却是大大方方,人人听了都觉得理所当然似的。叶梦航不由大喜,眼前这人端端正正站着,一袭清爽爽的白麻长衫,发髻整齐,银色的丝绦搭在肩上,脸上笑吟吟的,手边牵着一匹瘦马,上面两个褡裢,里面似是书籍等物,怪不得师弟来说是个书生呢。叶梦航失笑道:“你打扮得这般整齐,我都要认不出了。”
      张勘一晃袖子,手中又多了把折扇,指着叶梦航笑道:“我远道而来拜会友人,哪能不修饰修饰。倒是叶兄,我总算瞧见你穿成这富贵满身金光闪闪的样子了。”说着折扇一展,露出一副墨竹来,挡着下巴不挡嘴,嗤嗤地笑着。
      叶梦航在外面走动,并不爱穿本门的一身金色,总觉得太招摇了些。但在自己庄里人人都是如此,他穿上也不觉得怎么了。他心情极好,听见张勘取笑,也不在意,笑道:“只可惜夏天我们出的兵器少,是藏剑的穷时候了,不然我也买件金线混织的衣衫给你。只怕你嫌热呢。”他说着便过来挽了张勘的手臂往里面走,又婉拒了过来帮忙的门卫弟子,只叫他牵马,自己一手拎了行李。他平时练惯重剑,这点分量都不在话下,两人说笑着一路到了叶梦航的住处,刚放下东西,便又拉了张勘拜会自己师父。
      叶蒙也是怕热的。只在清晨练剑,太阳高些就回屋了。见着自己的弟子拉着个陌生的后生过来,也觉得有点奇怪。叶梦航已经问了师父早安,又说了张勘的名字,张勘便也恭敬行礼道:“晚辈见过四庄主。”
      叶蒙平时已经少跟江湖上的后背青年们结识,见张勘翩翩斯文,心中也颇好感,温言回了两句,又问道:“不知少侠是何门下弟子?”
      他唤张勘做少侠,却让叶梦航楞了一愣,暗道自己办事太急。竟然没想到怎么叙说张勘的身份才妥当。他知道张勘是不愿别人轻易知道他的出身的,才打扮成这样来找自己。这时正急,却听张勘不紧不慢答道:“四庄主太抬举了晚辈了。晚辈武功不精,未能有幸拜在中原几大门派门下,深以为憾。但是自身资质所限,那也是没办法了。承蒙梦航兄不弃,以诗酒相交。梦航兄知我仰慕江南风物,这才邀晚辈前来,能拜会天下闻名的藏剑山庄,真是晚辈三生有幸了。”
      他答得大方,叶蒙也抚掌笑道:“倒是我想得窄了。这江湖之大,有志有能之人极多,又何限在几大门派之内了。贤侄既然喜欢咱们杭州藏剑,便多留一阵,也提点我那几个弟子多读两本书好了。”
      张勘笑道:“晚辈不敢。只是梦航兄若愿意,晚辈给他当个清客倒也罢了。”叶蒙一向待人和气心性豁达,听了张勘这话也是笑了。叶梦航一颗心放了下来,又陪着师父说了几句闲话,两人才告辞出来。
      和叶梦航同师同辈的弟子大多在外游历,只有几个师弟妹在。叶梦航乐得清闲,又拉着张勘在山庄院里转了转,再穿过回廊,从后门出去。因说剑庐那边太热,还是西湖边上走走。走了一段,寻个湖边的亭子里坐了,望着三潭印月,耳边微风习习,亭边又种了几株浅绯的月季,抬袖便能触及。张勘笑叹道:“不亲身来一趟,怎么能想到江湖上最犀利的藏剑剑客,都是从这山温水软的地方出来的。”
      叶梦航道:“看样子,你是没到过杭州的?”
      张勘道:“我是洛阳人士。一惯都是在江北来去的。最南……大概是瞿塘峡一带了。去年咱们在洛阳的时候,有人找我做活,那人原是我的发小。”他说完抿嘴笑着,却也没有进一步说说自己身世的意思了。叶梦航自然也看得出,但他对这些从不以为意,只要张勘这个人老老实实地在,他也就满意了,便岔开道:“说了这半天我还没问,阿如姑娘怎样了?”
      张勘道:“我还道你早忘了这事呢。也是我和她都运气好,她的身体又好转了些,已经随着五毒来的亲戚回去了。”
      叶梦航笑道:“那她必然是很舍不得你了。”见张勘只笑不答,又想着一事,身边也没别人,便轻声又道:“不是我不信你的医术,但是……为着病人着想,不用送到万花谷去看看么?”
      张勘听了便沉默了一阵。叶梦航都几乎要后悔了,他才淡淡地道:“左右我是不能去的。她的亲人若要将她送去,那也不是我能知道的。——若是送去,也放心一些罢。”
      叶梦航叹了一声,忽又笑道:“我在纯阳宫跟青明的师兄学做了一个萝卜肉饼,还挺好吃,下次给你做做。也免得你说我娇生惯养五谷不分的。”
      张勘便也笑道:“好,我等着,看你这穿金戴银的大少爷能做出什么好的来。”
      两人坐了一会,又起身慢慢回转,说话间已到了中午时候。叶梦航带张勘随着本门的弟子一起吃了顿便饭,席间多有年少的弟子见张勘看着不像个武人,拿他来开玩笑。却是好几个人也难说得过他一张嘴,没多时都闹得脸红。叶梦航看在眼里,也不管他们。
      饭后张勘便说倦了,在叶梦航房里歇午。叶梦航自己榻上是上好的藤凉席,这时候也只能由着张勘大喇喇地躺了。他把竹帘都放下来,一时周围安静。自己在桌前看了会书,回头瞧见张勘脸朝着里,乌黑的发散开了在枕边,身上只有薄褂,也没盖被,就去给他把薄被拉上。在边上略坐了坐,却发现他头发下面像是盖住了一个东西。叶梦航迟疑一下,终是轻轻捋起一把青丝,下面正是张勘把玩的那把扇子。他慢慢拿了又展开,画边上没有题款,后面更是一片空白。他想了想,便悄悄把扇子藏在袖里,心中大乐。只怕笑出声来惊醒了那人,也不顾外面日头大,便溜出门了。

      然而这事过后,张勘言笑一如寻常,就没再提起扇子这个话头。叶梦航也乐得他不说——若是都说得明白了,那也没意思了。他心里这般想着,两人在庄里很是悠哉了几日,他也不提起之前邀人来的缘由,山庄里玩够了,又上杭州城里去。只是西湖景色最好的地方都让他们藏剑山庄占了,进城里看着总觉得没有藏剑好。张勘因笑着说,怪不得成日见藏剑门口人那么多,还得算上来观光的人呢。占了这大好西湖,可不是有点霸道?叶梦航也由得他说去。
      这一日日落两人才从城里回来,连晚饭时候都误了。叶梦航肚子也饿了,匆匆就往厨房去。张勘瞧了瞧天色,忽道:“我来了这些天了,你竟没与我去游湖,可是有点不该。”
      叶梦航一愣,他们庄上的子弟从小在西湖来去,早玩得惯了。因此带他到处走着,却忘了游湖这一节,不由得笑道:“那还不容易。这湖上天天有的是船,说去就去得。”
      张勘笑道:“那是最好。白日也热,不如现在。你也不用热什么饭,赶紧打一壶酒,把你昨日做的那些没人吃的胡饼萝卜饼带上,咱们游湖去。也不用带人,就咱们自己划船,多有趣。”
      叶梦航笑道:“打酒倒是好,就是那些饼子你倒肯吃。”又转而叹道:“在纯阳明明学得好好的,回来自己一做又不行了。”他熟悉西湖,胆子也大。这几天和张勘玩的专心致志,也染了那人几分纵情的性子。当下也应得干脆,不一时收拾了东西,两人到码头要了船。这时候连船夫都要回家了,少不得嘱咐了一番,也是见叶梦航平日也是稳重的,朋友一来这样高兴,也陪着他有点欢喜。两人跟个十几岁的少年似的,急吼吼跳上船去,叶梦航站在船尾吆喝一声,摇起了橹子。他用的力气大,眨眼功夫那一叶小舟就飘飘荡荡,直冲着湖心去了。
      张勘是北方人,不惯船橹。他虽说是自己划船好玩,到底还是要叶梦航担这个差事。他在船头坐了一会,迎面吹来的风湿乎乎的,两遍的山也不似白日清晰可辨,在银润润的月光下好似沉睡的巨兽,水波荡漾,一声一声的,听得人心里也沁凉清甜了。张勘楞了一会,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一直带着笑意。他又把带来的吃食拿出来,先取壶到了一满杯,映着月亮亮晶晶的,一口气倒进了嘴里,下一刻却差点喷了出来,还是免不了呛到,连连咳嗽了,才挣扎道:“叶梦航!我叫你打酒,你打的这是什么?”
      却听得船后面收木桨的声音传来,叶梦航含笑走到船头,拿过他手里的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笑道:“这是我平日喝的凉茶。味道不错罢。我早知道划船全要靠我,我又不像你海量,跟着喝就不用划船了;要全让你喝了,我又不甘心。最好还是咱们都喝凉茶。”说完在张勘身边坐下,拍着他后背顺气。
      张勘终于止了咳嗽,忿忿瞧他一眼,道:“又甜又苦的,什么味儿。你这配方不好。过后我给你个好的。”叶梦航只一笑。他早饿得狠了,拿起一块胡饼就塞进嘴里,虽然面发的不好,咸淡也不均匀,好歹是自己的手艺,自己是不能抱怨的。张勘本想借酒收拾了这些饼,却未能如愿,勉强吃了两块,喝了杯茶就罢了。剩下的全推给了叶梦航打扫。
      两人吃完,都一时没再说话。小舟在平静的湖上慢慢飘着,不加拘束。叶梦航与张勘靠在船篷里,望着天边一半月,周围云卷云舒,不禁想道,若是能这么在西湖上一直飘着,那是件多好的事。他正出神,却听旁边张勘忽道:“咦,那边是什么,黑乎乎一片。”
      叶梦航顺着他指的方向细细看去,笑道:“咱们这是飘到荷花堆里来了。我掉个头去,不然那片都是荷花,不好走船。”说着转身要走,却被张勘一把拉住,那人笑道:“不急,离得近些,我还摘两支玩玩。”不一会船已经离得近了。平时在岸上看见的那一片荷花如今近在咫尺,而在月夜下又比白日多了一份莹润幽丽。张勘伸出手去,指尖触上一朵荷瓣,叶梦航以为他便要摘下来了,却见他目光柔和,像是怕惊了熟睡的人一般,轻轻将那荷花抚了一抚,便收回手来。下一刻便从袖中摸出了一管竹笛。叶梦航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去年被那人“偷走”的笛子,他竟然随身带着,还在这时拿了出来。而张勘已半闭了双眼,竹笛凑到了嘴边。
      那调子低低地开头,听来甚是柔和旖旎,不快不慢地,忽而徘徊,忽而拔高,却总是柔柔荡荡,叶梦航听在耳中,只觉得一片温暖舒适,好似饮温水一般,没有醇烈的激动,却有一双温柔的手诉说着:这边的花开了,那边的山绿了。眼前又有了很多舍不下忘不了的东西。纵然有些不如意的事情,却也用不着决意改变。——这是那人的心声么?叶梦航想着,这念头缠在他耳里心里,连什么时候笛声停了都不知道。只觉得最后那一声软软的好似叹息,张开眼来张勘那双多水的杏仁眼里装了两个自己。他的手按在张勘握着笛子的手上。他想着,这不是一双书生或医者的手。这双手遍布茧子,既是拿惯了笔,也是拿惯了锯子和木料,乃至他不知道的武器的。
      他有些急切切地,张口问道:“你来了,却不问我要你帮我做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张勘只是笑着摇头。叶梦航手上紧了紧,坚定地道:“二庄主多留了我两年,但是,我仍是要离开藏剑山庄了。我要去江湖里历练几年。这本是每个弟子都要经过的。这事情极其重要。”他说着,脸上笑开了,又道:“便是这一件。你要陪着我。”
      张勘似是呆了一呆,不由笑道:“我陪着你,那你可是要麻烦不断了。我最会的便是给人添事,你不知道?”
      叶梦航急道:“若是你,你再流连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我自然还是要把你拉出来的!”张勘听了便扶着船舷大笑起来。叶梦航耐着性子等他笑够了,又转开了眼,道:“你刚吹得那个好听,叫什么名字?”
      张勘笑道:“随便吹吹,哪有什么名字。一定要叫……”他眼睛落到身边荷花上,又道:“那就叫数莲调好了。”
      叶梦航把数莲调默念了两遍,思及刚才,又有些痴意。忙敛了心神,道一声把船划出来,便起身向船后面走。却瞥见张勘唇角弯着,低低道了一句:“老早糊里糊涂定了的事,现在想反悔都难了。”

      这边叶梦航心意已定,回禀了叶蒙和叶晖。叶晖虽然有些不舍,但弟子要游历,他还是十分支持的。叶梦航也不是没有江湖经验的人,又有张勘照应,长辈都很放心。叶梦航直到今日才总算真正地要踏入江湖,好似每一个藏剑的子弟一样,眼前是一片大好河山,有无数新奇美妙的事物等待着他去体验,他也渴望着成为藏剑的骄傲。张勘的马从身后赶上来,和他并辔而行,随后又超过了他。叶梦航迎风清啸,打马直追上去。人生最欢愉的时刻,便是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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