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七 ...
-
夏日的巴陵县,人流比起春日的时候要少了一些,但县镇中仍能时常见到带着兵刃的武林人士来来往往。这期间有一个黑衣的女子,在客栈门口给一些明显是受了伤的人送了些药。而这些江湖男儿们对她也甚为礼敬。待又送走一批人,接诊了两位当地的老人,便有个一身劲装的背剑青年匆匆走来,一番言语过后,黑衣女子面色沉重,点了点头,便随着青年出了镇子,向西边去了。
不多时从镇外又慢悠悠来了两骑,也不进客栈,就在镇口的茶亭坐了下来。小二很快上来了茶水点心,二人中青衫的青年先尝了点心,呼了口气,笑道:“味道没变,你也多吃点。——你那匹马看着不起眼,想不到还挺能跑的。我这一路竟总追不上你。”
另一个白衣的青年依言也吃了点心,又喝了口茶,才浅笑道:“不过是养的久了,跟我熟稔。可惜咱们来的不是时候,你说的那些油菜花,桃花,现在都看不见了。”
这二人自然是叶梦航与张勘。自从离了藏剑山庄,叶梦航便换上了平时出门穿的普通江湖人的衣服,只是腰间一把重剑,仍是谁也不能将他认错;而张勘仍是文士的打扮,一身悠闲自在。在路上偶尔遇上不平之事,管教个小贼强盗,也都是叶梦航出手,更有别派的子弟与叶梦航时有约战,他便和别人一样旁观。这一路过来,叶梦航战过几个门派的弟子,都是胜利,心情大好。也没人看出过张勘的来历,只道他是个同游的普通书生。因张勘少在南方走动,二人便向南而行。到了巴陵县上。
叶梦航听了张勘的话,点头道:“这个容易,以后再来就是了。”又把眼光投向远处,目光所及是一片青翠欲滴的农田,笑道:“这里一片油菜花的时候,那太多了,黄色都接到天上去,走进了能晃花人的眼。后面又是一片桃林,没有绿色,全是粉红。我就想起来万花的晴昼海,同样是花,气势却那么不同。晴昼海是仙境,而这……就好像桃源了。”
张勘微笑听他说着,半晌道:“花海那地方虽好,但不能往深了走。不然碰到些乱七八糟的尸体,你跑都来不及。”见叶梦航楞了一愣,他又吃了两块点心,才悠悠道:“当年,我陪小师妹去花海玩,一直跑到最深处的大树底下。却听见有人喊叫,我们一低头,脚边躺着一个邻居山头的小道士,瞪着眼睛瞧着我们。小师妹立刻上去给了两针,扎得那人喊不出声也瞪不了人了。”
叶梦航噗嗤一笑,道:“后来呢?”
张勘手指敲了敲茶杯,慢慢道:“后来么……后来,小师妹就跟那个道士跑了。我们天工一脉本来女弟子就不多,哥儿几个可是恨了那小子许多年。折腾得他怕是现在都不敢回山头呢。”
叶梦航哈哈大笑起来。虽然他不提,但是能听到张勘说自己师门的事情,他还是极爱听的。二人笑过,他脑中却忽然想道:若是自己是当年在花海躺着的人,那有多好。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摇了摇头,盘算起下一个地方去哪里好,想起张勘以前说的话来,不禁道:“再往西走,就能到长江。你以前说你到过瞿塘峡,是一个人么?我极爱那里山峰壮丽,江水宽阔。咱们……咱们再骑马走一遍,岂不是好?”
却见张勘微笑着,却摇了摇头,他正待再开口,张勘却制止了他,道:“有些个地方,去过一次便好。一个人去也很好。叶兄,我很喜欢这里,以后咱们常来这里就好。南方走惯了,我带你上大漠去。”
叶梦航听着,心下却浮上了一些不知名的滋味,却又难言。一时二人对坐静默了一阵,叶梦航眼光向外看着,忽见一个人高冠白袍的道士向这边走来,他容貌英俊,行止利落,然而眉眼中总有些凌厉气质,就是在周围武林人士当中仍是十分显眼,连张勘也不由得多看了看。叶梦航已是露出笑容,迎出了门去,道:“杨道长!你怎么也来巴陵镇了?”
那道士看见叶梦航,才微笑了一下,面上犹如冰融雪化,让人松了口气。听他轻声道:“掌门那边听到一点……风声,叫我来查探的,青明也许久未归了,顺道找找他。”
说话间叶梦航已经把道士引到自己桌旁,张勘站起了身,那道士肃容行礼道:“贫道纯阳弟子杨龄远。”张勘不习惯和这么严肃的人打交道,也有点硬硬的还礼,口中却笑道:“在下江湖弟子张勘。”这话一出,杨龄远两道锐利视线立时定到他身上,看的他简直要不自在了,对方才转了脸,却没说话。
三人坐了,叶梦航忙道:“张兄,这位是青明的师兄。我做饼还是向他学的呢。”他一句说完,杨龄远端正的脸上便多了一点薄红,颇不自然地瞧了他一眼,他忍住笑,却忍不住还是想到谷青明能讨得这个师兄欢喜,真是不容易。
张勘却故意笑道:“那么还得请道长今后,多多教导这个徒弟才好。”杨龄远故意咳嗽一声,目光不悦,张勘端起杯子,眯着眼任他盯了。
然而杨龄远却是没有心思喝茶吃点心的。叶梦航一再催问谷青明的事,他方才叹道:“我和青明并不是同时从纯阳宫出来。他到这边已经有三日了,却没有消息带过来。我方才也遇到了浩气盟中本门的前辈,只知道这边天一教的人有些不安份,已经有些各派弟子插手了,不知道青明会不会也跟着卷了进去。”他皱了皱眉,又叹道:“青明年纪还轻,太容易生事。我不找回他来,实在不能放心。”
张勘面上还是淡淡地没什么表情,叶梦航却吃了一惊,道:“天一教?居然连巴陵都有了他们的人?”他四处望了一望,似是不能相信似的,又道:“既然青明可能牵扯在内,咱们也不能置身事外了。这便去罢。”说着便唤小二来结账。
杨龄远点头道:“多谢叶公子仗义。”叶梦航知他言语客气惯了,也不计较这些称谓。三人走出茶亭牵了马,杨龄远又看了张勘一眼,道:“张相公若是不谙武艺,在此等我们归来或许更妥。”
张勘仍是波澜不惊,只微笑道:“道长不必担心,在下自有保身之道。”叶梦航也不替他多说,杨龄远带路,三人便向西边行去。出了镇子,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两遍绿树青山,风景十分宜人。再行一阵,一边是农田一边是树林,过往已是难见人影。叶梦航心中奇怪,不禁问道:“不是说已经有了些门派的弟子过来的,怎么这么半天一个都没瞧见?”
杨龄远也是紧皱眉头,眼前已是一条上山的窄路,不便骑马,便下马步行。叶张二人也只得跟上他。然而三人上山未久,却忽然听到一阵奇特的金铁交击的声音,若说是有人兵刃相斗,却又不像。叶梦航与杨龄远正是迷惑,张勘面色却已经变了。还未等他出言提醒,树丛中却忽然闪出一个“东西”来,明晃晃一把长刀就向走在前面的杨龄远劈砍过来。
杨龄远本能地侧身闪避,只听“呛”地一声,他背后的长剑已经出鞘,挡下了这雷霆般的一击。然而这长刀上力气大的出奇,杨龄远的虎口竟然被震得发麻,眼看下一招便转不过去。眼中更是已经看清楚了这突袭的“东西”,竟是个用木头和金石造成的机关人,只是这机关人看起来却和人体大异,四肢极长,又没有头颅,肢体前端制成长刃,势大力沉,寻常兵刃也一时难伤。杨龄远毕竟也是纯阳高徒,虽是先机不利,下一刻仍然变招,剑交左手,身形闪入机关人四肢挥舞的空档,一件刺向那机关人的四肢链结的中枢之处。以他的功力,这一剑便是刺在石头上,也要没入好几寸,却听“铛”地一声钝响,这一剑竟然没能砍开外面包裹的厚厚铁皮。杨龄远正惊异间,机关人长刃手臂已然又要落下。杨龄远一咬牙,又剑换右手,打算格挡之时,却听身后张勘叫道:“道长退后!”
杨龄远身为纯阳剑宗弟子,所学一向是奋勇争先,最擅近战。他又是要强的性子,这一声未免让他有些不快,刚要出声询问,后面却有一把重剑似慢实快地推了过来,向上一撩,隔开了一个空档。叶梦航已经左手搭上了杨龄远的肩膀,将他向后飞快地一带。便在这一瞬间,张勘纵身跃过两人身前,长袖一扬,数道黑影激射而出,却又分开,只听“咄咄”几声响过,机关人的动作竟骤然慢了下来。两人才看清几只黑黝黝的东西正钉在了机关人四肢的金属关节处,还有一支钉进了中枢里面。张勘侧身一掠,叶梦航轻喝一声,重剑击出,一个圆轮挥过去,断了机关人的四肢。张勘沉着脸摇了摇头,叶梦航便不再劈砍金属中枢,让张勘上前,把还在不断抖动的中枢和四肢上的东西拔了下来。那物事长三寸,看似非金非铁,尖端极是锐利,打造得精巧,却似个笔状。叶梦航和杨龄远对望一眼,却也是从没见过这般的暗器。
张勘淡淡道:“这东西名叫‘千机笔’,是用最好的磁石所制,笔尖精金,用我特殊的机关发射出去,是一切机关造物的克星。”他说着将几只千机笔都收入袖中,而他袖中的机关是什么样,却不让两人看见了。又见杨龄远皱眉瞧着自己,便叹道:“道长,咱们此去,恐怕还会碰上这些东西。不是我小瞧了道长的本事,但机关不是血肉之躯,道长的剑也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单凭内力剑法相拼并非上策。叶兄的重剑力沉,易攻易守,反倒持久一些,加上我破坏机关,这些东西还难不倒咱们。”
杨龄远也并非冲动的人,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其中关键。便也沉着脸点了点头。待张勘将机关残骸粗粗检查了一遍,三人继续前行,却换了叶梦航打头,杨龄远殿后,将张勘夹在中间。就这样一直上到山顶,路上又遇上了两座机关,威力却并不如最先的一座,三人毫不费力地便料理了。展眼望去,顶上是块平地,中间搭着一座帐篷,却是空无一人。显然有过什么人在这里作为据点。杨龄远恨声道:“这必然是天一教之前藏的地方不错!知道各派的人都来了,他们便跑了,咱们是来迟一步!”
叶梦航道:“这么说之前的各派弟子是追往别处了?天一教既然已经撤离,却还安置了机关,叫后来的人也知难而退,还真是不能小觑。”
他话音刚落,四周忽然吱吱嘎嘎一阵响,三人立刻捏紧了手中兵刃,却听嗖嗖破空之声响起,叶梦航重剑一挥,将一片飞镖打落,眼前竟然一下子出现了三座机关人。张勘闻到风中气味不对,叫道:“它们刃上有毒,要小心了!”说完又射出两支千机笔,急道:“叶兄用重剑格挡,道长砍它木头手臂!”叶梦航知他的千机笔不够一下子对付这么多机关人,当下咬牙点头,重剑再度挥出,“铛”地一下,竟然激起一溜火花。杨龄远的长剑也已经递到,按照张勘指点砍向机关手臂的薄弱之处,眨眼便卸下来一条木臂。但是叶梦航重剑挥舞毕竟速度不及轻剑,两人合作之下也难一下挡住全部攻击。叶梦航正惶急,却听拔剑声响,忽地背后一轻,见身后的张勘已经向旁掠去,手中提的正是自己的轻剑。不由大惊,叫道:“张兄!”
张勘却不理他,扬手又是几支千机笔射出,从旁过来的机关人登时速度缓了。他立时出剑,他对机关熟悉,出剑又急又巧,瞬间断了机关人带刃的两臂,随后转过身来又一剑斩在剩余的一座机关人手臂上,却没能斩断,原来这座机关人的四肢中还有这金属骨骼。比之前的几座威力更大。张勘射出了最后一支千机笔,头上却已是冒出了冷汗。机关人受损有限,他一下没能避过长刃,一副衣袖立时被撕下来,连带着手臂上也带了一道血痕。
杨龄远这边压力减轻,顿时把自己手上的机关人收拾了。但见张勘受伤,叶梦航却也是眼睛也红了,大喝一声,重剑回旋,扬起一阵疾风,吹得旁边杨龄远竟然一下没睁开眼。紧接着金光大盛,犹如半空中打下一个闪电,重剑便砍砸在机关人的金属中枢上,轰然一声巨响,这机关人竟硬生生被他一剑劈为两半,颤抖着倒下去了。
杨龄远随后赶到,将剩下的半个机关人斩翻。叶梦航最后一剑用上了全身真力,有些气喘,却仍是急迫地一把扶住张勘,急道:“你怎么样!”却见张勘虽然脸色发白,却也还站得稳稳地,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点毒还没什么,伤也不重。”他闭着眼吐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犹豫一下,还是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用指甲劈成两半,一半服下,另一半化在随身带的一壶酒中,洗过了伤口。叶梦航见他自己处理地利索得当,撕下衣襟帮他包扎了,也松了口气。
三人围着空地走了一圈,确定周围再没有机关了,才来到中间的帐篷前面。未等别人开口,杨龄远便当先走了进去,叶梦航扶着张勘在后,却见杨龄远惊呼一声,手中剑都掉在了地上。叶梦航抬头看去,也是大惊。原来帐中吊绑着一人,赤裸的上身上几处刀伤,脸色更是青紫一片,紧闭着双眼也不知死活,竟是叶梦航几个月前还见过的谷青明。他和杨龄远都以为谷青明早已离开,谁想到他竟遭此难,一时都呆了。
杨龄远已经抢上前去,两手颤抖着将人解了下来,扶着躺坐在自己身边。张勘面色凝重,上来便探谷青明的脉息。杨龄远看了看他两人,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一时空气都要凝结了。张勘听完脉息,又摸出针包来,缓慢地提针刺穴。叶杨二人知道他是用动用内力运针,虽然心中担心,也不敢出声打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张勘脸色越发苍白了,额角也滚下汗来,才吐气起针。叶梦航忙上去让他靠着自己,张勘喘息了一会,才道:“天一教的毒也真是霸道。谷兄弟刀伤不重,但是被他们的好几种毒物咬过,又拖延了一天,才会变得如此。我虽替他针灸拔毒,也不能尽去。”
这时杨龄远扶着谷青明,那少年已是吐出了好几口黑血出来,虽还没醒来,但呼吸已经变粗,嘴里发出了几声模糊不轻的呻吟。杨龄远心下既疼惜又愤怒,咬牙忍了许久,才哑声道:“多谢张先生救了青明……不知,不知这个情况,还怎么再行医治,有什么需要,千难万难,龄远也会做到。”
张勘道:“谷兄弟也是我的故人,岂有不救之理。只是在下医术浅薄,只能尽力,道长……莫要太责怪在下才是。”
杨龄远垂头道:“能救得青明活命,龄远感激先生还来不及,怎会责怪。”叶梦航知他之前治疗阿如的怪病很有成效,心中早觉得他绝非自己所说的“医术浅薄”此时听他又提这话,以为他自谦,刚要劝说几句,张勘看他一眼,眼神中却大有阻止之意,外加一份不忍神色。他正觉奇怪,张勘已经把方才那个瓷瓶又拿了出来,似是下定了决心,从瓶中倒出了三颗药丸,捏开谷青明的嘴,尽数喂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镇上,找个安静的地方,让道长帮谷兄弟用内力疗伤。”
两人再无异议,杨龄远背着谷青明,叶梦航本要扶着张勘,却被他拒绝了。几人快速下山,骑马向镇上奔去,到镇口时才放缓了速度,却忽见前面冒出一骑来挡在他们身侧。三人停了马看去,却见这马上乘了一个黑衣女子,一张秀丽的脸上满是惊愕之色,目光停在张勘的脸上,轻呼道:“张……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