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敌》天卫十

6、惩罚

　　那年圣诞节的吉祥瑞雪，托雷斯还是没有等到。

　　率先覆盖校园的，是令人避无可避的流言。他，费尔南多·托雷斯，再一次和“同性恋”这个词联系到一起，成为校园的热门话题之一。

　　家庭背景和性向被赤裸裸地挖掘出来暴露在众人面前，流言总是以不同地姿态势如破竹地将事情引领向同一个结果：他剩下的那些不堪一击的自尊尽数瓦解，连冰冷的面目都没有力气再维持下去。

　　面对异样的眼神和不知是同情还是嘲笑的窃窃私语，他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尽管经历过多次，“费尔南多，他们和你没关系，别管他们！”这样的心理暗示却从未奏效，他只发觉命运越发地面目可憎，无力反抗。

　　人们对异类的惩罚总是分外地残酷、不计后果，而青春期的孩子们确实有充沛的能量将其发挥到超乎想象的境地。

　　有时候，会重演的不仅仅是可以简略概述的一件事，甚至细琐到细节、手段，可能都是相似的。

　　在以前的学校里，他曾被恶作剧地关在储物室、女厕所，而这一次孩子们惩罚异类的牢狱则是游泳池。

　　拉莫斯找到托雷斯的时候，金头发的男孩子已经冷得嘴唇发紫了，脸上的雀斑都隐没在病态的苍白里，漂亮的眼睛一点光彩都不见。

　　偌大的游泳池静默得可怕。光洁的白色瓷砖反射池水妖冶的蓝，混杂着空气中浓郁的漂白剂味道。托雷斯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

　　拉莫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轻声地安抚他，“先别说话，先出去。”

　　托雷斯的储物柜是空的。他的衣服早已被那些家伙扔了。

　　拉莫斯帮他一点一点地擦干上身的水迹，打开自己的储物柜：“你先穿我的。”

　　托雷斯木讷地穿上衣服，一举一动像是机器控制那样，连思考都没有力气。

　　拉莫斯等他穿完里衣和外裤，把自己的外套再次套在了他身上。

　　“费尔南多，你看着我。”

　　托雷斯抬起头看他。

　　“没关系的，我送你回家。”

　　托雷斯动了动嘴唇，终于从喉咙里完整地发声出一句话：“什么叫没关系。”

　　拉莫斯一怔，一时回答不出来。

　　他比所有人都见多识广，眼光也长远得多，当然了解喜欢同性根本算不得什么病，只是人群中不那么大众化的一种性向；然而，他又怎么能够要求那些直接把“同性恋”和“艾滋病”、“不男不女”联系在一起的校友甚至刻板的老师们理解他所理解的？

　　他没有改变所有人的能力，而他一个人，是没有资格对托雷斯说“没关系的”这样的话。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我先送你回家。”

　　托雷斯站起身，慢慢地跟着他走。

　　一步一步地，就算因为在游泳池边上坐太久双腿僵硬了都没关系，他努力一点，就可以跟上。

　　那个人走在他前面，长发没有经过刻意的造型与打理，柔顺服帖地停留在在还算不上宽厚的肩膀上。

　　托雷斯默默地看着，有一刻他几乎以为人生也能如此简单，只要努力一点走他就可以跟上他的脚步。

　　外面刺骨的寒冷让他从不切实际的错觉中醒悟过来。

　　拉莫斯转过身，有点心疼地看着他：“还好吗？”

　　托雷斯点点头，垂下了眼眸。

　　值得庆幸的是还未到高峰点，计程车比较好叫到，并没有让他们等很长时间。

　　拉莫斯报出了托雷斯家地址，又让司机把暖气调到最高。

　　托雷斯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手指也灵活了许多。

　　“谢谢你，塞尔吉奥。”

　　“费尔南多……你没事就好。”

　　托雷斯闭上了眼睛，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我可能要离开这里。”

　　去一个异地的学校，也许那些令他羞耻的消息不会传播得那么快。

　　即是那里不会碰到塞尔吉奥·拉莫斯这么好的人，但至少他可以过安定的生活。更何况，现在塞尔吉奥都快成了他想离开的理由之一。

　　托雷斯转校来的第一天就听说过拉莫斯的大名，相传全校女生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仰慕他。他当时觉得无稽的很，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让人喜欢上，简直太容易了。

　　一个同性恋对一个同性的喜欢，无需往安全的方面想。

　　可是托雷斯看不到一点点的希望。他是对他很好，然而他对谁都是这样。与人为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也是对无情的最好诠释之一。

　　塞尔吉奥·拉莫斯。优秀得无懈可击。

　　但是他是直的。

　　总有一天凭借他的背景和天赋可以在高处俯瞰人群，而那时候也许托雷斯只能藏着掖着自己可恨的家庭背景和性向在人群中仰望他。

　　他甚至连嫉妒他或者喜欢他都会胆怯。

　　拉莫斯把所有挽留的话都留在了心里。

　　有时候因为太过理智，所以习惯性地尽量避免做一些对实际情况有害而无一利的事。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托雷斯离开，有这样一个朋友兼对手，实在是有趣得很。

　　可是今天这样的情况，除了令他感到愤怒与震惊外，还有深深的无力。

　　他是出色的人，却不是万能的神，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直白地说，他无法保护他，也无法阻止下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

　　“准备去哪里？”一如既往的，带着关怀的平静语调，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乱这样的平静。

　　托雷斯淡淡地笑着，“不知道，也许去国外吧。”

　　“那也不错。”

　　“对不起塞尔吉奥。圣诞舞会，我要失约了。”

　　“没关系。”

　　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在计程车停在托雷斯家的门前时进入尾声。

　　托雷斯下车对拉莫斯致谢并道别，并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只留下一道有些削瘦却绝不孱弱的背影，比当下寒风更为凛冽的决绝将他几乎冲出口的一句“费尔南多”哽在喉中。

　　其实如果叫住了他，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那时候他突然想让他回头再看着他。

　　那么想。

　　然而，明知做到了也并不能改变什么的事情，不如不做。

　　这就是拉莫斯。所以他终究只是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被一扇门取而代之。

　　很久以后，拉莫斯回忆起这一幕时，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当时想紧接在几乎冲出口的“费尔南多”之后的是什么。

　　是对不起。费尔南多，对不起。

　　和拉莫斯预感的一样，托雷斯第二天就办理了转校手续，离开了这所学校。

　　除了拉莫斯，整所学校的学生一致地表现出如释重负，不过很快就把对同性恋的奚落转移到对圣诞舞会的期待上。

　　一周后的圣诞舞会，拉莫斯与校花克里斯蒂娜不负众望，当选舞会国王与舞会皇后，学校礼堂里大家唱歌、跳舞、互送礼物，青春洋溢的狂欢被演绎到极致。

　　一年既过，又是新的一年，仿佛什么都没有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