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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章 金碧安康(3) ...

  •   紫荆随着雪睨冠人修行七年,学的是清心寡欲。此次难得动一回真怒,一连几日不理睬陈齐与孙成虎。
      陈齐有意修好,日日差人来请紫荆叙话,紫荆只与杨玉坤闲话家常,不加理会,好在陈齐见不到人,便不知她横眉竖目的模样。孙成虎却因要照看一行人安危,日日都要与紫荆打几回照面,每说上一句,都要被紫荆硬梆梆地顶回来。
      孙成虎不觉得自己有错,却也不觉得紫荆有错,被她无礼相待,竟发不出火来。杨玉坤早已从紫荆之处听到当日之事,也暗叹紫荆不愧是道门中人,活了十几年,还不知道身处局中,身不由己的难处。由此,对紫荆心性又添了一分了解。再观孙成虎,一次次碰了软钉子,还是一次次往她们车厢跑,更是渐渐看出些门道来。
      虽说连孙成虎自己都没发觉,但他待紫荆,是与寻常人不同的。紫荆若真与孙成虎结下情缘,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杨玉坤便旁敲侧击:“紫荆冠人,你入了道门便真不管尘世间事了么?若你尘缘未了,有一天遇到自己的良人,又该如何?”
      紫荆听了,竟有些羞涩,将她遇到雪睨冠人的缘由又说了一回,红着脸道:“我原本就不觉得自己该是道门中人,只是师傅的恩情不能不报。若在我有生之年,师傅得道飞升,我或许会回到红尘中来,嫁人生子,做一个寻常妇人。”
      杨玉坤只得在心中叹息。那雪睨冠人,清修六百年都未得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仙还真是未知之数,紫荆的侍奉,或许是几年,又或许是一生。可若要她劝紫荆重回尘世,她也做不到。
      因为……当世之人好讲“情义”。
      情义情义,“情”与“义”相连,要谈情也须讲义。
      紫荆侍奉雪睨冠人,是不容置喙的“义”,她将义放在情之前,无可厚非。
      因而,世间无论男女,所遵循的,都并非纯粹的“情”。
      也是因此,“情”才是诗词,才是典故,才是舞台上的戏。
      而那些真正为“情”奋不顾身的男女,无异于飞蛾扑火。
      杨玉坤思及于此,有些恹恹,抚着肚子半天说不上话。
      她是成全不了孙成虎与紫荆了,他们之间的缘分,须看天意。

      而紫荆不时为杨玉坤驱除腹上怨气之际,也在思索唐致远之事。
      唐致远身份不明,会为一行人带来危险之事,她不是不明白。当日,却是她言之凿凿——唐致远可以留在车队中,才有后来那场口角。
      紫荆觉得唐致远不是恶人,并非她有识人之明,仅为一种直觉。
      当日唐致远跑到她的车厢下,衣衫褴褛,身上有受刑的痕迹。可他一直笑着同众人对话,眼中并无憎恶、厌烦、惧怕之类的情绪。
      或许,他是温柔之人。
      所以听到陈齐询问之时,她便让唐致远留了下来。因为她不确定唐致远这样满身谜团,又被北狄刺连部追赶的人,若是离开车队,会遇到什么。
      如此一来,却将更多人的生死牵扯进来。
      紫荆不由想道:她所做之事,真的对么?
      又或许,真如孙成虎所言,妇人之仁不可取?

      紫荆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纠结,决心再去见一回唐致远,亲自一探虚实,好安抚自己——她没有错。
      与杨玉坤以及车队中的嬷嬷侍女打交道这几日,她却逐渐知道,以她现下享王爱宠“绢夫人”的身份,光天化日之下靠近囚车与外男交谈极不妥当。因而,又过了一日,紫荆总算等到享王车队在一处驿站落脚,是夜,她悄悄换上了随行侍女的衣裳,步出客房。
      关押唐致远的囚车在后院。孙成虎深知此人身份必定不同寻常,命人日夜看守。只见十来名官兵于囚车前围城一堵人墙,虽然官兵之间偶有交谈,气氛并不松懈。
      唐致远靠着柱子,呼哧呼哧睡得正香。
      紫荆略一沉思,口总念念有辞,手上亦不停歇,使风将内院中的官兵一一困住。
      这一道驭风术中,掺入了催魂咒。只需片刻,中术法者便会觉得眼皮沉重,浑浑噩噩如坠梦中。待她离开,术法自然破解,官兵们即刻便能醒来。

      “唐先生!”
      紫荆如愿接近囚车,伸手推搡睡梦中的唐致远。
      唐致远即刻惊醒过来,睁眼之时眼中尚有几分警觉,待看清是紫荆,微微一笑,不见慌乱。
      仿佛,早已料到紫荆会来。
      “紫荆姑娘,方才在下正梦到你。”
      “咦?梦到了我?”
      “在下梦到,好大一片花圃里,丝竹缭乱,恍若仙境。紫荆姑娘便与王妃娘娘、宜营城的孙成燕将军、还有鱼锦乡的小曼、三姐儿、翠姑聚作一处……天下美人,尽入我眼,好不快活!可惜享王殿下只得一个背影,这倒是因在下几日来只瞧见他背影……观其身段,他定然也是位芝兰玉树般的美人,在下却无缘得见殿下尊颜,可惜啊可惜!”
      “唐先生,见到美人你便觉得高兴么?”
      唐致远说话风趣,边是赞叹,边是摇头晃脑,那双桃花眼里精光烁烁。紫荆忍不住笑起来,心中却忽然想道——
      不对。男人,也能被称作美人么?
      “先前是挺快活,后来……”唐致远的笑脸变成了苦瓜脸,悲愤道:“孙成虎将军持鞭站到在下面前,怒声呵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于是美人们统统不见了,到最后在下眼中只剩一个大老爷们!”
      紫荆噗嗤一声,上上下下打量唐致远,见他身上已不是那日穿的破烂澜衫,而是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面上也不见风尘。可见孙成虎并未苛待于他。
      唐致远也随着紫荆一同笑。笑完之后,才慢悠悠问道:“紫荆冠人今日因何事前来?”
      紫荆默了片刻,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直视着唐致远。
      “唐先生,你真的患了失魂症么?我……今日便是想问这一句。不为别的,我只想知道,当日我从北狄人手下救下的人,到底是谁?”
      唐致远一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他的眼神未见闪避。
      “紫荆姑娘,你也不信在下失去了前尘旧事的记忆?”
      “若唐先生此刻再说一次,你真是患了失魂症,我定然相信。”
      “可姑娘今日会有此问,便是心中早已存疑,不是么?”
      “是。”紫荆坦然颔首:“这便才要先生告诉我,你先前之言,并非作伪。”
      唐致远垂下眼,片刻,又缓缓抬眼迎上紫荆探寻的目光,嘴角慢慢弯出温柔的弧度。
      “紫荆姑娘,这一事上,我并未骗你,也未骗过别人。”
      “好,我信你。”
      紫荆亦是毫不迟疑地说道。
      唐致远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唇角却没了笑容。
      “我能感觉到,那一日鱼锦乡之难,北狄人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我被押入军营,北狄人又来了,我心中茫然,不知北狄人为何执着于我,只能逃到你们这里。我明知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仍赖在你们身边不走,你……是不是觉得我厚颜无耻?”
      “唐先生此乃求生之举,他人无从非议。”
      “谢谢你,紫荆姑娘。”
      唐致远终是受了撼动,神色肃穆起来。
      从他被孙成虎那日带走起,没有人肯相信,他确实失了魂。世人总爱将简单的事看得复杂,这却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世,定然是复杂的。
      ——连他自己都明白,能让北狄追击不休的身世,定然是复杂的。
      “我从军营一路奔到孙将军之处,也确为直觉。只是逃脱军营一事上,我说了谎。”
      唐致远又道:“军营之中,我虽双手被缚,求生之念却使我的身体灵活无比。闪躲,踢腿,翻身,这些习武之人才会做的动作,我明明从未做过,却无比熟稔……我的身体,似乎已是很习惯,与众人搏击。”
      紫荆颔首,用黑白分明的双眼注视着他,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待逃出军营,一气狂奔,脑海中却一直有个声音,轻声呼唤‘去那边’‘去那边’……待回过神来,我见到了孙将军。此事又是否太过离奇?”
      “唐先生,我信你。”
      紫荆只得这一句。事情确实离奇,但她已决定相信唐致远,他真心交代之事,她每一个字都愿意去信。
      唐致远眼中神采闪烁,而后退开一步,双手作揖,倾下身去,一字一字,字字铿锵。
      “受姑娘此等恩惠,在下定永世不忘。”
      “唐先生言重。”
      紫荆亦是动容。原来,相信一个人,之于被相信的人来说,竟是如此重要。

      随后,紫荆步处后院,正打算回客房,后院小门前忽然闪出一个人影。
      “绢夫人,深更半夜换上侍女衣裳私见外男,幸好只是被我瞧见。要是被我手下弟兄瞧见,你该如何自处?!”
      来人话语中有些气急败坏,更多的却是关切,他正是孙成虎。
      紫荆瞪大眼,惊疑道:“孙将军,你……你怎会知道?”
      孙成虎冷笑一声:“你只记得迷昏囚车前的弟兄,却忘了,我亦有安排人在驿馆内巡逻。”
      心中却替紫荆捏了把冷汗。先前有官兵发现有侍女去了后院,将此事禀告孙成虎。孙成虎即刻反应过来,那是紫荆。当下打发了那名官兵,自己守到后院门口。
      紫荆与唐致远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可他明白,紫荆是想去寻一个答案。
      当日口角,紫荆虽是坚持已见,可她并未糊里糊涂抱着一己之念固执下去。
      至少……还知道去问一声唐致远,不是么?
      因此,更多的责备,孙成虎终是说不出口。他瞪她一眼:“还不快回房去?你还打算被几人看到?我可不愿替你收拾残局!”
      紫荆楞了片刻,倾身一福,道:“多谢。”
      这一声,确实有感激之意,终于不是几日来孙成虎习惯的硬梆梆的回话。霎时,孙成虎有些恍惚,望着紫荆前行的模样——月下纤细的身影,有了几分袅娜的意味。
      孙成虎忽然不想就此让她离开。

      “紫荆冠人……”
      孙成虎不由自主地唤住了紫荆。
      待对上紫荆双眸,他心中忽然涌出很多话,回过神时,他已径自说开。
      每一句,却都不是他前线脑海中所酝酿的。
      “紫荆冠人,你知道么?七年前,南齐大乱,我与成燕随前任守备大人出征。战场上,有一种计策叫做诱敌深入,是说将领派出一队人马,故作战败,诱使敌军追击;又有一种计策叫做声东击西,是指声东击西,派出一队人马使敌军误认为其主力,率军围歼,真正的主力却从旁的路径包抄,直取敌营;与之相对的,也有将不要紧的营所伪做要塞引诱敌军前来,只命少许人死守,大军另作他用……无论哪一种战术,做诱饵的,面对敌方大军包围,死伤俱是惨烈。不过,以全军人数比之,这一队人马却是少数。但即便如此,他们却不得不做。打仗,总会有死亡,难道便因如此,仗就不用打了?那样,只会连累更多人惨死……这便是,用最微末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于我而言,这一路也是南齐战场,每一处都须悉心布置。既然是战场,便得有取舍。这一番取舍,却能成为殿下朝堂上的资本,早日平了皇储之争。内乱早一日停止,便有许多北疆百姓不必死于北狄人铁蹄之下。他们的数量比起我手下弟兄来说……不知多上几何。
      紫荆冠人,也许你觉得,人命不分贵贱,我也好,殿下也好,随行的弟兄也好,每一人皆是父母生养,我们一死总有人会伤心,所以你见不得有人亡故。可我站在这个位置上,看到的却是整个北疆的人命。殿下位置比我更高,看到的则更多。
      我们……是官兵,入伍之日就有战死沙场的觉悟,军饷便是我们的买命钱。即便我今日贵为将军,也早有将这条命交代在路上的准备。北疆百姓却并非如此,他们更该活下去。即便将来如何还是未知之数……即便殿下进了安康城,还会有诸多变数,我愿意去赌。
      我这番话,并非指责你错了。只是各在其位,各有所思,各行其职。”
      孙成虎一气说了许多。不知不觉间,已将他这七年来,从农家之子到驻城小兵再到一方将领的经历间,产生的困惑,都说了出来。
      最后,终是自己给出了答案——各在其位,各有所思,各行其职。
      站在一城守备的立场上,要守得一方安康,确实,只有抛却小仁小义。
      这即是他的生存之道。

      这一番话,紫荆仍是不赞同,却被孙成虎悲切诚挚的语气所撼。
      她是道门中人,原本不用管凡尘中事。即便以后不做道姑,也仅为一名女子,一方将军的心思,她是无缘领会的。
      但现下,孙成虎这名威风凛凛的将军愿意对她推心置腹。
      紫荆又是一福。
      “孙将军,现在我明白了。前几日对你不甚客气,请你勿怪。”
      孙成虎双眼一亮,连声道:“明白便好。”
      紫荆但笑不语,孙成虎又道:“你为何去见唐致远,我倒能体会。只是此举不宜过多,须知你现在仍是‘绢夫人’。”
      听得此言,紫荆想起之前与唐致远的交谈,淡声道。
      “唐致远确实患了失魂症,他也确为北狄所寻之人。”
      “即便如此又如何?他来路不明,身上太多怪异之处。我已遣人去南齐境内探他消息,至今未得回音。至此时,我们所知的,不过是他出现在后陈之前,穿着南齐的衣裳。还有……他身上有一块墨玉玉佩。故此,我们不敢信他,信他,便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上。”
      “玉佩?”
      紫荆却是初次听闻玉佩一事。
      孙成虎将他从鱼锦乡唐氏幼童处得来的墨玉拿了出来。
      紫荆接过玉佩,只觉手上一凉,而后露出讶异之色。
      “这玉佩上,似是施有术法。”
      随即仔细查看那枚玉佩。
      琢磨了许久,紫荆恍然大悟。
      竟是如此……
      她正色道:“这玉佩中有唐先生精血气。古人曾有养玉之术,是将主人精血气注入上等美玉中,如这般,玉便与主人浑然一体,待到主人有难,此玉能为主人化解一次血光之灾。此外,似乎还有别的术法,我却看不透了。”
      眼见孙成虎面露讶色,紫荆微微摇头:“如此一来,唐先生那日出现在车队中也便有了答案——玉与主人浑然一体,一旦分离,便会相互呼唤。孙将军,那日唐先生并非冲着享王而来,而是冲着你来。因为,他性命堪忧之际……玉却在你手上。”
      孙成虎目瞪口呆,如闻天方夜谭。
      紫荆道:“孙将军,你真的错怪他了。”
      孙成虎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你这是定要我去信他?”
      “事实不正是如他所言?”
      紫荆就事论事,哪知孙成虎醋意滋生,明亮的双眸望着他,等着他给出一个许诺。
      两人相顾无言,这光阴,走上一秒都觉漫长。

      不知多久,冲天的火光忽而映亮两人面颊。
      风夹杂着呛人浓烟灌入驿站。墙外响起呐喊之声,却是两人都听不懂的言语。
      孙成虎一震,而后全身肌理紧绷!
      北狄人,总算来了!
      “你快回房去!”
      孙成虎大声喝道。浓烟呛鼻,他一口气吸入了好些烟尘,肺腑受累,连连咳嗽好些声。
      忽而肌肤一凉。
      紫荆手上几个动作,随即柔弱无骨的小手捂住孙成虎口鼻,孙成虎还未品出那细腻肌肤的触感,源源不断的清风,已从鼻中输入肺腑。
      孙成虎身体终是酣畅起来。
      而后紫荆挪开手,掌间的清风越积越多,汇集成云,凝结为雨。水珠淅淅沥沥自天上落下,墙外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孙成虎瞪着紫荆。
      紫荆则露齿而笑。
      “孙将军,殿下虽不让我出手,可唤雨灭火这点小法术,我仍是能使吧?接下来,便交给你了。”
      孙成虎如梦初醒,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将唐致远转移。
      “放响箭!”
      他下令道。顷刻间,一道道灼眼的烟火伴着震天轰鸣,响彻暗夜,但他心中却是懊恼不已。
      他失算了。
      厚德帝效仿七年前的南齐之战,于后陈北疆广设大营。由此,驿站附近必有驻兵,已是广为人知之事。他原本自负北狄人顾及此事,不敢在此处明目张胆下手,顶多是挑偏僻或地势险要的路段下手,却不料这群北狄竟胆大包天,火烧馆驿!
      是有自信在驻兵赶来前解决此事么?
      如今,由不得你们!
      孙成虎拔出佩剑,轻拭剑锋。
      雨珠自剑上滑落,让他生出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是他,拿走玉佩,将唐致远引到身边。
      也原来是他,阴差阳错间,将北狄人引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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