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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二章 金碧安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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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一路碾压大大小小的石子而行,震动传达到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中,引发的不过是细小的微澜。紫荆却是越来越不自在,纤弱的身体随着车马颠簸而上下起伏。
只因享王妃坐在她对面,手轻抚着腹部,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这样一来,紫荆便无法漠视,依附在享王妃腹上的怨气。
享王妃怀胎不过四月,还未显身段,腹上怨气较之紫荆十日前所见更为浓厚。一层一层的黑气将孕妇腰身包裹,好似自身子从中镂空一段,形状诡异可怖。享王妃看来也是极为不适,隔上稍时便要蹙着眉,揉一揉肚子。
紫荆实在看不下去。按雪睨冠人平时灌输予她的道理——胎儿生来背负这么多怨气,必然牵扯到前尘旧事,贸贸然出手,则是改变他人因果。可她就是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受苦,心道:不都说人的际遇皆有其因果,谁知道自己入红尘,遇到这些人,算不算天意呢?
因而,即便今日她出了手,也能算作对面那女子命中注定的际遇了吧?
于是紫荆掌间暗自运行了真气,探出身去,问道:“娘娘肚子不舒服?可否让我相看一二?”
享王妃有些诧异地看着紫荆,之前见这小冠人对着自己不声不响,还以为她不喜自己,也就懒得多事。
“嗯……”
她正要应声,身边服侍的嬷嬷咳嗽一声,露出警戒之色。紫荆见状,有些尴尬,轻声道:“是我无礼了。实因有些好奇,从未见过女子怀胎……”
享王妃心中一个咯噔,暗道:这冠人身怀异能,此时做得太过,得罪了她,反倒危及腹中孩儿。当下拿定主意,嘴角噙上一抹温善笑意,柔声道:“那便有劳冠人。”
紫荆听闻此言,伸出手去,小心摸索享王妃的肚子,测到怨气最浓之处,略一施力,一股暖风涌入享王妃腹中。
紫荆所使仍是她擅长的驭风之术。话说世间怨气皆为阴气凝集,同为风中其一,紫荆以风驱风,又在术法中掺入了自己的阳气。享王妃腹上残留的怨气,遇阳气则与之相融,化为无害气流,于她身边流转片刻,消失殆尽。
享王妃舒畅地闭上眼,只觉得怀胎以来的阴冷感一扫而空。骨子里泛着股暖意,像被三月春阳包裹,倦意也一股脑涌上来,她不由自主打个哈欠。嬷嬷见她犯困,却是更紧张了。
“紫荆冠人,我们娘娘这是?”
“不碍事。”
紫荆微微一笑,道。“娘娘此时应觉得身子松了许多。”
享王妃此时回过神来,听到身边二人对话。她绝非蠢人,知道紫荆不过碰了碰她肚子,身子便好了一大截,定然是有缘故,随即厉声喝止嬷嬷。
“勿对紫荆冠人失礼!”
而后望向紫荆。“紫荆冠人,本宫这胎相是?”
紫荆摇摇头,不忍心将怨气依附胎儿之事说出来,只道:“我听师傅说,孕妇体质阴寒,严重时会落下病根。我便用道家心法输了些阳气进去,暂缓娘娘体内的阴寒之气。”
仅是暂缓?
享王妃心中犹疑。随后,嬷嬷待她将此话问了出来。
紫荆又是一笑:“待娘娘将小世子产下便好了。”
享王妃见紫荆也没有解决之法,更是明白——一路上,紫荆的照看必不可少。而她与紫荆原本没有仇怨,十余日来不过是一直端着做王妃的架子,不去主动搭理紫荆。至此时,终是起了与紫荆交好的心思。
这也是为了孩子。
享王妃按着肚子想道,笑得愈发灿烂。
“即便如此,也要多谢紫荆冠人。”
紫荆最听不得别人道谢,面色一赧,喃喃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享王妃斜睨身旁嬷嬷一眼,嬷嬷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她从手上褪下一只臂钏,正要往紫荆手上套,忽觉腹中一紧,漾起一片水意。
仿佛,鱼儿畅游水中,吐出一连串水泡。
享王妃滞了片刻,忽然明白那是什么,惊喜交加之际,竟忘了做戏。
她抓紧紫荆的手,连声道。
“他、他动了……!”
“真的?”
紫荆也是第一次听人说及胎动情形。好奇之下,顾不上礼数,探过手去,小心地触着享王肚子。
享王妃笑了许久,初次的胎动,让将为人母的喜悦遍布全身。再看紫荆模样,黑水晶般的眸子里闪动着欣喜和善意,心中一软。
她想:听说紫荆冠人年方十七,还能保得一派纯真;自己也不过比她大三四岁,却是在皇家后院的算计中,一日日青春流逝。
也许有的时候,身为皇家媳,还不如一个闲云野鹤的冠人。
欣羡之意一起,享王妃示好的举动中多了几分真心。
她直起身,将臂钏套到紫荆手上,轻轻捏了捏那条泛着光泽的蜜色胳膊,轻声道:“本宫还未嫁与享王殿下时,闺名玉坤。如今承蒙紫荆冠人照看,不敢以身份相压,今后身边无旁人的场合,冠人可唤我一声玉坤姐姐。”
以享王妃的身份,这便是极尽亲昵的讨好了。若是寻常女子,此时少不得推辞一番。偏偏紫荆算不上精通人情事故,虽然对享王妃杨玉坤并无十足好感,却思极诸事应顺着孕妇情绪,便凛凛然应了一声。
“好,玉坤姐。”
那副毫不扭捏的姿态,又让杨玉坤再添了几分好感。
紫荆却不知自己总有让那些思虑颇重的贵人们对自己敞开心怀的能耐,一如先前的孙成虎,又如现在的杨玉坤。她的动机倒与杨玉坤一模一样——为了孩子。
两人正是相谈甚欢,车鸾忽然停了下来。
车帘挑起,陈齐身边的老内监福达笑得甚是和煦。
“紫荆……不,绢夫人,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紫荆侧首。“殿下所为何事?”
福达扯了扯嘴角,笑容便牵强起来。
“说来也不是大事,殿下怕不堪路途劳顿,总得照看一二。”
此言一出,杨玉坤等人面色皆不好看。
陈齐怕紫荆乘不惯马车,叫她过去为她解闷,却将怀孕的正妻放到一旁不管不顾。
紫荆虽不太会看人脸色,但见杨玉坤贝齿轻咬,形状姣好的下唇渐渐的没了血色,也知陈齐做得不妥,心中有些同情杨玉坤,便道:“多谢殿下关心,车鸾内布置齐全,又有娘娘相伴,我倒不觉得累。倒是方才娘娘腹中小世子动了,此为喜事。倒不如请娘娘过去陪伴殿下,有喜同乐。”
紫荆想得单纯,只道陈齐快当爹的人,待触到杨玉坤腹中胎动,怜惜之情一起,不会再对她如此过分。
“这……”福达有几分为难:“殿下说了,只请您过去……”
“紫荆冠人,你自己去吧。”
享王妃木然道,先前那些真心的、甚至掺着些许灵动的笑意消失无踪。
宽袖之下,尖利的指甲更是刺入了掌心。
“殿下不待见本宫,早不是这一时,这一日。本宫也不在乎殿下怎么想。反正……做娘的,有孩儿相伴便足矣。”
紫荆听着,猛然瞪大了眼,却不是因杨玉坤的言辞。
她看见——凡人肉眼所不能见的微小黑气,聚集于半空中,撕扯着,纠缠着,逐渐聚作一团,依附到了杨玉坤腹上。
那些,便是怨气。
怨气从何而来,因何而生,紫荆仍是一头雾水。好在人心不足,怨念丛生的道理紫荆听雪睨说过,因而替杨玉坤驱除怨气时,也没指望一劳永逸。
紫荆只在心底叹了口气,暗道做事要有始有终。这一路上须得对享王妃多加留心,找出怨气产生的原由,彻底根除,也算应了她与杨玉坤萍水相逢的缘分。
进到陈齐车厢中时,陈齐正在下棋——自己与自己博弈。
因是“逃难”,陈齐并未盛装出行。他只身着月白色绸衫,头上随意挽个发髻,插着枝青玉簪。乌压压的黑发如瀑布倾泻,趁着白皙的肌肤,几丝日光从车帘间的缝隙涌进来,抚在陈齐脸上,映得他的面容玲珑剔透。
如此美景,纵使紫荆凡心未动,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紫荆冠人来了,孤的招待可还周全?”陈齐淡淡说道,往棋盘中置下一枚白子。“若紫荆冠人觉得有不妥之处,敬请告之,孤定为冠人安排妥当。”
“多谢殿下挂心。”紫荆福了一福,道:“我怎么着都行,倒是娘娘身怀六甲,需要夫君陪伴。”
咳!!
车厢内响起一声咳嗽。紫荆定晴一瞧,原来暗处还站着个孙成虎,神色有些尴尬。
紫荆哪知外男在场,并不适合同陈齐说内院之事,顾不上孙成虎一会儿看左一会儿望右的不自在,又道:“殿下可知,方才娘娘腹中的小世子动了呢。”
“是吗?”
陈齐微微一笑,径自又夹了枚黑子,沿着棋盘边缘轻轻敲击。
“此事暂且不提,孤请冠人前来,实有要事相商。”
紫荆默然,原来陈齐唤她,并非单纯要“照看”她。这理由倒比陈齐放着有孕在身的正妻不管不顾却对她极尽关照要容易接受。
她一颔首,问道:“何事?”
陈齐扫了眼孙成虎,道:“此事该有孙将军来讲。”
涉及正事,孙成虎倒是毫不含糊,开门见山道:“唐致远确实有问题。”
原来,先前唐致远忽然出现在享王府的车队前,孙成虎自然不信他的说辞。将唐致远押入囚车后,孙成虎立刻遣亲兵快马回军营询问。
随后,那名亲兵捎来孙成燕的手书:今日上午,朗朗白日下,竟有一队北狄人潜入军中,于军牢中大开杀戒,唐致远便是趁此时脱逃。
孙成虎将此事禀报陈齐,道是如此一来,唐致远确为当日北狄刺连部追击之人。陈齐则道:也不尽然。
宜营城广大,唐致远为何偏偏要逃到他的车队中?也有可能,这是唐致远与北狄联手所的一场戏。
其目的,就是要与陈齐同行。
然而无论真假,唐致远为陈齐一行人带来又一重危险。
若他如孙成虎所言,是北狄寻找之人,那么北狄定然不会就此罢休——譬如劫掠享王府车队,北狄人是做得出的;若如陈齐所言,他是瑞王一系,混入车队别有居心,那么一路上的暗箭更是防不甚防。
末了,陈齐问道:“紫荆冠人,依你之见,这唐致远留不留?”
紫荆则道:“不管唐先生目的如何,我瞧着他倒像是全无恶意。”
“那紫荆冠人便是同意他留下来了?”
紫荆颔首。“殿下放心,我这一路上也会多加留意唐先生。若他真有阴谋,大不了如前些日那般施一场法,总不会累及无辜。”
陈齐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这倒趁了他的意。
北狄也好,奸细也好,这路上他需要乱子。
尤其是,车队中还有前些日来宣册封金旨的皇家使者。若是北狄人来了,正好让他们亲眼见一见,北疆到底乱成什么地步,他们的一句话,可比他在安康城里说上千百句都强。
“孤还有一事要求紫荆冠人。”陈齐又道。
“何事?”
“若是北狄人来了,自有孙将军率军迎击。届时冠人却不必出手,只管看着就是。”
“为什么?”
紫荆着实有些吃惊。她原以为,既然有缘同行,那么对于一行人的安危,自己也须承担一份责任,却不想,陈齐竟不要他出手。
陈齐冷笑道:“若唐致远果真与北狄人联手,我们怎能不趁他的心,让他们将戏演完?”
紫荆蹙起了眉,即便是演戏,两队人马交锋,打打杀杀总少不了吧。若北狄人来真的,死伤之数更甚。她若出手,总能救下几条性命。
陈齐见她模样,不知怎地忽然心生烦躁,伸手拨乱了棋盘。
“紫荆冠人,你可是觉得……世间事,都如这棋局博弈一般,不是白子行,就是黑子行,因而,人也该如这棋子一般,黑白分明?”
哐当——!!
棋盘翻转过来,黑黑白白的棋子噼噼啪啪纷纷落地。而后,陈齐将棋盘往紫荆面前推了一推。
“这棋盘非黑非白,黑的白的却都要在它身上走过一遭。”
……什么黑的白的?不是在说人命关天的事么?
紫荆仍是不懂。她只知道,这几日陈齐一直对她笑脸相迎,此刻莫名其妙发起火来,样子有些……吓人。
再观旁边的孙成虎,满面了然,甚至还有些赞同之意。紫荆清亮的眸子眨了几眨,模样便有些委屈。
“是这样么……?”
陈齐见状,缓声道:“紫荆冠人,如今情势敌明我暗,他们动作越大,露出的破绽越多。而这些,都是孤回安康城痛斥皇兄的力证。但……要引发他们有所动作,却要付出代价。你懂么?”
紫荆仍是摇头。
“你若出手,我们自然是毫发无伤,随我们同行的皇使便不会觉得皇储之争有多惨烈,亦不会觉得二皇兄手段何其无道。只有他们自己亲自到鬼门关上走上一遭,再借由他们之口到安康城中去宣扬,才会有更多人明白,皇储之争必须尽快落下帷幕。此一事……小则能引二皇兄露出马脚,大则于朝堂上,为孤添一大助力。”
“冠人,殿下是说……妇人之仁不可取。”
孙成虎见紫荆仍是懵懂无知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出声。
“是么……”
紫荆喃喃道。便如陈齐所料,朝堂之事、皇储之争、天下战局,无论哪一桩都并非她一个十岁起便入了道门的少女所能明白的。她只知晓,这车队或许会面临一场恶战,会死伤很多人。享王与孙将军却说,她去干涉两队人马交战,不让无辜官兵死伤,是不对的。
“那孙将军,你呢……”
紫荆又不禁去问孙成虎。
孙成虎有一丝不忍,面上却仍是坚毅。
他是一城守备,入了军伍,自有不是敌死便是我亡的觉悟。只是他们便是作战,也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与他国之敌交战。如今人马却要损耗些在路上,这还是后陈皇家窝里斗的结果,怎能叫他不憋屈?
损耗的都是人命,他怎会不知?
可他却不能去深究。那是官场经营所教会他的。
一旦深究下去,宜营城守备孙成虎也不过是个不顾自己弟兄死活,踩着手下兵士的尸骸往上爬的官迷罢了。
“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小仁小义。”
终究,孙成虎应了一句,他的心绪却不似话说得那般干脆利落。
紫荆总算明白过来,愤愤哼了一声。
“好……好!你们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将军,寻常人的性命,你们是不放在眼中的!你们的道理我不懂!可若是北狄人来了,我绝不会不管不顾!”
紫荆言罢,径自出了车厢,留下陈齐与孙成虎面面相觑。
“紫荆冠人平日说话温温软软,没想到性子这般倔。”
半响,陈齐苦笑道。
“妇人之言,殿下不听也罢。”
孙成虎道。心中却在想:温温软软?你没见过她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模样。那可没有半点尘世中女人的温软。
若真是温软的姑娘家,便不会在那一天,冲到他的马前,掷地有声地说——她能救人。
随后两人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纵是有千般道理,也抵不过紫荆清澈眸子中的一句疑问。
为什么……男人们口中的家国大事,比近在咫尺的人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