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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雨 ...

  •   秋风时起,穿过如幕的雨帘,拍打着纸窗铮铮作响,沿着屋檐纵身而下的水瀑争先恐后地在屋前击起层层浪花;屋外枝头零落而纤细的残叶在轻风曼雨中愈发不堪地抖瑟着……浓浓的秋意已近在鼻前,而骄人的夏日则在这场秋雨中真正踏上了归途,一去不返。
      这已是婚宴后的第六日,绵绵细雨不识趣地横贯了这漫漫的六个日日夜夜。被这雨束住手脚的五皇子,又恢复了宫中充满规律的生活——如同已被冲泡过无数次,早已失了味的茶水。唯一令他欣慰的就只有日日能见到若雪端坐在棋盘的另一端,专注地享受着这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一刻。
      若雪依旧如以前般不苟言笑,唯有在对奕时才能见到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回宫后若雪并没有提中秋那晚的事,虽然好奇,但五皇子并没有问,没有兴趣更没有勇气去深究了,大概是真的倦了吧。莲儿还是像只小麻雀般,整日叽叽喳喳个不停,即使是恼人的秋雨也扫不了她的兴致,始终是个无忧的孩子啊,真的只是个无忧的孩子吗?五皇子禁不住苦笑,人往往比想象中的来得更为坚强。
      宫中的日子出奇地慢,不出十日,却让人觉得似乎已历尽寒暑。原以为这样的感觉来自于若雪的冷漠,但脑中反复呈现的却只有那个微冷早晨。
      “刚才我……如果讨厌的话,就忘了吧。”
      我应该讨厌他的,在他说喜欢我之后,不,更早,应该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就应该讨厌他的,彻彻底底地讨厌他的!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幅与敛青酷似的美人图。
      “……朋友的关系让人窒息。”
      “什么都没有了是吗?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想将我牢牢抓住是吗?我不是为你而活的,也不是为了替你擦眼泪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你要记得,你是在为你自己而活,并不是为了其它任何人……”
      为自己而活,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爱他却要狠狠地抓住他,因为他是我唯一抓得住的东西,但最后还是不忍心地放手了?突然有些后悔,后悔那天早上说过的话。可是像这种东西溜走然后留下痛就早该麻木的事了,为何还会觉得痛?
      晚膳后,雨势去,天转晴。屋外是深黑的天幕,星光闪烁,衬得月光更加孱弱。
      嗅着雨后潮湿的空气,握着穿透衣物直贴肌肤的寒意,心神变得异常的清晰,辗转反侧间无法安睡,套上外衣推开房门,直直去了凝香阁。
      是因为母后抑或是若雪?步入凝香阁的那一刻,五皇子不由得踌躇起来。院内一片漆黑不见灯光,想必是睡下了。暗骂自己莽撞,转身正想离去,却瞟见院西角的翠笼内似有人影晃动。好奇心驱使下,他又迈入了院子。微弱的星光下是一个纤细高佻的身影。“若雪!”五皇子不及思量已轻声呼出。
      “殿下?”一张白晢精巧的脸颊满布惊愕地闯入了眼帘。
      不管自己如何坚持,他还是不愿直呼自己“潜”,五皇子无奈地摇摇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
      五皇子挠挠头,微窘道:“夜里睡不着,不知不觉地便走到这里了……”
      “是吗?”若雪似乎并不相信他口中的理由,“我也是无法入睡。”
      “哦。”五皇子暗暗苦笑:这么晚了,况且又有前车之鉴……他抬头环视院内几不可辨的一切,道:“其实当年,母后就死在这里。”
      “你是说顾皇后?”若雪走至他身侧,追随着他的目光。
      “嗯。”
      “但这里好像不是皇后的寝宫吧?”
      五皇子别过头望着那张姣好的面庞,笑道:“不错,但她最后两年住在这里。”
      “啊?”若雪不由得再次打量院内的一切。
      五皇子遥指着若雪如今所住的房间的对面的那间,道:“母后自杀之前便一直住在那个房间。”
      “自杀?”若雪一惊,“不是因身染恶疾,久治不愈才……”
      五皇子摇摇头,道:“不是的,那年我还只有十五岁……但我还记得她的身体就悬在半空,就在我眼前……”他冲若雪轻轻一笑,“很久以前的事了,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对不起。”
      “嗯?”
      “是因为爹吧,因为我爹的缘故……”
      “不是的。”五皇子打断了他,“母后不是为此而寻死的。她是生无可恋了吧……”
      一阵风突然刮过,卷着寒湿的空气穿过翠笼袭了进来,若雪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五皇子脱下外套替他披上。“说起来有点难以致信,其实母后在入宫前便有了喜欢的人,那就是我生父。母后十分爱他,可后来,他却爱上了别的女人。”五皇子垂下头,“我想母后最终精神变得异常以至自杀,主要还是因为无法接受被自己最爱的人抛弃的缘故。”他抬起头,嘴角虽挂着笑,却满是苦涩的味道。
      “那,那个人是谁……顾皇后有告诉你吗?”
      五皇子摇摇头,苦笑道:“没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每一个与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都会被留下一个梅花刺青,连母后也不……”
      “梅花刺青!”若雪一声惊呼,他的脸色瞬间变作刹白。
      “怎么了?”五皇子扶住他,发现他浑身打着颤。
      若雪挣脱他,退了两步,倚着栏柱,用着难以致信的目光打量着五皇子。
      “你是怎么了?”五皇子神情亦是一变,“难道,难道你识得他?!”
      若雪先是一愣,随后摇摇头,惊愕的神情也渐渐缓和,他将目光移向一侧,“不,我不认识他。”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只是很惊讶,因为,因为敛青姑娘身上似乎就有这样的一块刺青。”
      “嗯。”虽然能明显地感觉若雪在撒谎,但并没有追问,已经害怕了,对未知的答案有的不是期待,而是恐惧。“其实我也很惊讶。”
      “啊?”若雪转过头来。
      五皇子笑道:“最初发现敛青身上那块刺青时,我也很惊讶。不过,现在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我现在大体上也能理解母后当时的心情,自己心爱的人爱的却是别人。”五皇子不由自主地望向若雪,后者微微一窘,“她不告诉我他是谁,也一定有她的理由,或许有的事不知道反而更轻松一点。”
      “也许吧。”若雪低下头喃喃道。
      夜的寂静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条浅浅的沟。
      五皇子打了个哈欠,“抱歉,竟说些无聊的事,不过说出来果然畅快多了!”他转向若雪,“我回去了,你也回房睡吧。”
      “不,我想再呆一会。”他将外套交给五皇子。
      看他坚定的模样,五皇子也不再说什么了,套上外套,步出翠笼。待到了院口又忍不住回望,亭中的人倚着亭柱背向自己,晚风卷起他的长发,拂动他的衣角,在黑色夜幕的映衬下,宛如绫波仙子,缥缈虚幻,遥不可及。或许并不是因为他无法爱上我,而是因为我根本无法触及他。五皇子苦笑着,踏着满目的星辰,胸中空荡荡地回到了寝宫。
      之后的日子依旧没变,老天似乎伤透了心,毫不吝惜一洒下满天的泪花,心中的苦闷亦是有增无减。宫内平静而漫长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下月月初,直到顾岚撑着雨伞出现在视线里。
      “这样的天气你还外出啊!”
      顾岚整理着衣角发际蘸上的雨滴,用着厌恶的口吻道:“我不喜欢雨天,特别是像这样软绵绵的细雨,人困在屋里都快发霉了。”
      “是啊。”五皇子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那小子也乖乖呆在屋里吗?
      “喂,五哥!雪儿呢?”顾岚忽然提高的嗓门将五皇子拉回现实,“我有东西要给他。”
      有东西要给他?那一晚他果然是回睿王府了。“那个,若雪他……”话刚吐出一半,又觉问顾岚似乎不妥,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怎么,雪儿不在么?”
      “不,”五皇子摇摇头,“他在凝香阁,我带你去。”
      吟听着雨点拍打伞面的声音,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孤单感,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雨滴声,但另一个伞面下伫立的却不是眼前的人。他的洒脱不羁,他的玩世不恭,他的温柔体贴,他的倔强坚韧……他的一切、一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为什么那个时候要说那些违心的话呢?那个微冷的早晨——“刚才我……如果讨厌的话,就忘了吧。”五皇子心中一紧,“你是在为你自己而活。”我有什么权利这样的践踏他呢!
      抬头望天,可见雨滴直直落下,在自己眼前汇成线,结成股,连成幕。
      “五哥,你变了好多。”
      “啊?”五皇子诧异地回过头。
      顾岚只是直直地望向前方,“以前你从不把事憋在心里,可如今的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吗?”五皇子禁不住苦笑,以前并不是不会把事憋在心里,而是只懂得一味的逃避而已。
      “又是因为雪儿吗?”
      五皇子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却听顾岚续道:“一切都会结束的。虽然不知道结局如何,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其中受伤最深的会是雪儿。”他紧锁着眉头,“我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他垂下头,以下的话细若蚊鸣,完全淹没在雨声中。
      “顾岚?”
      顾岚忽地扬起头,笑道:“真的会结束的。所有的匣子都要打开了,或许对你来说有点残忍,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五皇子不解地揣摩着他的话。
      “没什么。”顾岚摇摇头,“不久你就会明白了。”他看了看五皇子,又将目光投向远方,“所谓的幸与不幸,都要看你怎么看罢了。如果不自己争取的话,不幸的人只会永远不幸。如今我想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以后我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身分来对待这一切。”
      五皇子心中一凛,想到他曾经说过要皈依佛门的话。“难道你真的要……”
      “到了!”顾岚指向前方笑道。
      将目光投向前方,果然凝香阁已近在眼前,顾岚加快脚步,五皇子只得紧紧跟上。
      院内无人,顾岚抢上前去扣门,开门的是莲儿。“枫,殿下和岚少爷来了!”
      若雪正在桌前排棋谱,另一侧的女工活应该是莲儿为了打发时间而做的。
      “有事吗?”若雪依旧埋头排他的棋谱。
      这倒是头一次见他对顾岚如此冷淡,五皇子心中愈发疑惑。
      “雪儿?”
      “如果没事,我不想见到你。”若雪冷冷道。
      顾岚笑着摇摇头,道:“你这种小孩子脾气,也该收敛……”
      “不是什么小孩子脾气!”若雪忽地抬起头,瞪向顾岚,“如果没事就请你出去!莲儿,送客!”
      莲儿和五皇子都是满腹不解,若雪和顾岚的关系一向亲如兄弟,几时变成这般模样。
      顾岚轻吁了一口气,道:“好了,我如果说有事呢!”
      “砰!”若雪一步冲到顾岚面前,“你愿意告诉我他在哪了?”
      顾岚摇摇头,皱着眉头道:“你相信我,我的确不知道他的去向。”
      若雪怀疑地望向他。
      顾岚苦笑着,从衣袖内取出一封信。“拿去,我今天来就为把这个交给你。”
      “信?”若雪疑惑地接过。
      “他寄了信回来,让我把这封转交给你。他说你看完就明白了。”
      “就明白了?”若雪抚着信封,深锁着眉头。
      “嗯。”顾岚犹豫了一下,“我要做的就只有这些,你既然不想见我,我这就回去了。”说罢,冲五皇子一笑,出了房门。
      若雪紧握手中的信,忽地跟了出去,“岚哥哥,对不起,我并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从小都是这样。不过就算你真的气我,我也是罪有应得。”
      “嗯?”
      “好了,如果要回府,先知会我一声,我来接你,府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若雪像听话的孩子般乖乖地点点头,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殿下,您能不能……”
      五皇子识趣地出了凝香阁。独自步行在雨中,看着一粒粒的雨滴在眼前溅开花,只觉得手心指间布满了凉意,缓缓地,那股凉意沿着背脊直冲脑门,五皇子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天真的变了,望着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叶儿,心中说不出地悲凉。世上的事物本就不堪一击,连季节也是,不过是绵绵的一场雨就将整个夏季卷洗得一干二净,没留下一丝痕迹,就连记忆也变得如此模糊。透过眼前濛濛的一层薄雾,若雪适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如眼前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下,激起深深的涟漪:他心中只有那个人而已,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心早已被占满了,一点不剩,真的一点不剩了……没有目的地向前走着,麻木地对来回的宫女太监点头示意,真的好累,这段单相思是不是也是时候划上句号呢,已经累得无法呼吸,累得无力再走了。
      雨滴拍打伞面的声音与闹市的喧哗汇成一片,不知觉地出了宫。便是这样的天气,大街上依旧不乏行人,望着来回的人影,五皇子无意识地寻找着,熟悉的伞面下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坏天气并没有影响到兴隆布行的营业,铺面开着,陈三一人守着柜台。大概是行人不多的缘故,他大老早就瞅见了缓步而来的五皇子。
      “伍公子,你来了,找我家公子么?”
      五皇子笑着点点头。
      陈三歉然道:“你来得真不巧,最近三少爷很少来布行了。”他笑着道:“娶了老婆的人就是不一样,三少爷也收住性子了,比以前规矩多了,很少出去花天酒地了。伍公子往后要找三少爷出去可能就有点难了……”陈三说得白沫翻飞,似乎只要一谈到这个三少奶,他便收不了口。
      五皇子厌恶地看着他,道了声谢,转身出了布行,顾不上陈三的招呼声,直直步入雨中。
      不在布行便是在家了。望着眼前这户阔气的宅子,五皇子收住了脚步。看门的下人识得他,径直将他请进了屋。坐在宽阔的前厅内,望着脚尖的泥泞,脑中一片空白。
      “伍公子,您是来找三少爷的吧?”迎出来的是刘管家。
      “嗯,宜轩在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单独见他。”
      刘管家亦是一脸歉然,道:“今儿真不巧,三少爷他半个时辰前出去了。”他顿了顿,“不过二少爷在,要不要……”
      “不必了。”五皇子摇摇头,起身道:“既然宜轩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
      “要不然您先在这儿等会儿,我估三少爷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不用了。”五皇子笑着回过头,“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了,告辞。”
      再次步入雨中,望着脚尖的泥泞和湿痕渐渐扩散开去。“……到敛青那去吧,她准想见你,顺便讨点水酒。”上敛青那去吧,许久没去过了。在依旧门庭若市的万香园门前刹住了脚。床上两人赤裸相拥的一幕涌上心头,莫明的恐惧感,前行的步子顿时僵立在原地,也许他也在……
      “哟,伍公子,稀客啊,难得这样的天气您还有兴致,真是咱们姑娘们的荣幸啊!”老鸨子扭动着腰肢,不由分说地将五皇子拉了进去,顿时几个满脸粉黛的姑娘围了上来,伍公子伍公子唤个不停。
      目光勿勿掠过眼前一切,五皇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赵妈妈,宜轩来过吗?”
      “咦,公子您俩约好了吗?可是没见陈三少爷的影儿啊!”老鸨子张望了一圈,“你看,这娶了老婆的人就是不一样,自从婚前那一晚来过之后,陈三少爷就再没露过脸儿,这可苦了咱们姑娘!”
      五皇子微微松了口气,问道:“赵妈妈,敛青她……”
      老鸨子忙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唉哟,伍公子,妈妈我就是在等您这句话。您许久没来了,可让敛青等苦了。这丫头许久没见客了,你们好好聚聚。”
      嗅着熟悉的味道,注视着帘后转出的美人儿,心里平静地出奇。只觉得索绕在鼻前的丁香味太淡,想要更浓一些的味道,譬如茉莉花的味道。
      “五爷,我还以为您已经忘了奴家了呢?”她拉着五皇子的手在桌前坐下,为他添上酒。
      “敛青,你还是没有变。”五皇子直直地注视着她。
      敛青撅起嘴:“奴家一直没变吗?”
      五皇子笑了笑,“不,更漂亮了。”只是没经过大脑地脱口而出,自己也不明白。
      就这样,宛如查阅着以往的经验一行行地读出一般,与敛青聊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五爷,要听小曲儿吗?”敛青今日的兴致似乎很高。
      “嗯。”
      敛青回身到屏风后,纤纤十指,轻拨琴弦,一曲浣溪纱从她艳丽双唇间缓缓吐出:
      锦帐重重卷暮霞,屏风曲曲平红牙,恨人何事苦离家。
      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衬残花。(宋•秦观)
      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衬残花。五皇子嘴角轻轻上扬,余辉遍洒,残花满目的日子已经太多了,多得令人麻木,麻木到懒得抽动一丝感情。他从椅上站起,看了看依旧沉浸在琴声中的敛青,转身出了房间,亦不理会嘎然而止的琴声,更顾不上老鸨子的挽留,再次撑开那把纸伞,隐身雨中。
      双脚有意无意地挪动着,走了很久,至少五皇子觉得走了很久,原来醉香居是在这么远的地方啊,以前似乎从未发现它离城中有这么长的一段路。干嘛总要约在这里见面?五皇子暗笑,城中的酒楼多的是,干嘛每次一定要跑这么远来这呢?
      踏着窄窄的木阶,登上了二楼。醉香居生意一向平平,这样的天气里,食客更是少了一半,抬眼望去,稀稀落落只有几个客人。五皇子捡了西角的一个位置坐下,要了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七年前也是在这个位置独自一人喝闷酒。五皇子抬起头,望着对面的空桌椅,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不在那里。他微微一哂,将目光移向窗外,也没有这样绵绵的小雨。
      举杯饮了一口。“喂,小孩子就不要喝那么多酒!”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从对面桌子走了过来,引得他同桌的几个朋友哈哈大笑。
      “谁说我是小孩子,我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你管得着吗?”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大概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了吧。
      陈宜轩有些惊异地看着自己,笑道:“那好,我们打个赌,我赌你再不过十杯便爬不起来了!”
      “好,谁怕谁啊,先说好赌什么!”
      陈宜轩沉吟了片刻,道:“要是你输了便听话别再喝酒了,乖乖回家去!啊,不对,要是你输了便爬不起了吧,可是回不了家了呀!”他故做伤脑筋的模样,又引得身后一阵大笑。“嗯,好吧,”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先把你家的住处告诉我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便是!”
      “呸!”记得宜轩说过,那时的自己真的已经涨得满脸通红,“我才不会输呢,更用不着你送我,还是先说说你输了该怎么办!”
      “任你处置啰!”陈宜轩无所谓地摇摇手中的折扇。
      “好!”那时的自己当真饮下了十大杯,其实到第七杯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吧,记不清当时是怎样的勇气饮下那最后的三杯了,唯一清晰的是陈宜轩惊讶的表情和那句无奈的“我输了”。没料到正当得意时,喉头一紧,吐了陈宜轩一身,紧接着眼前一黑,真的趴下了。
      之后醒来是在布行吧,那个如今已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又倒了一杯灌进肚里,酒水滑过舌尖、舌根、咽喉,辣辣的。那一次有够狼狈,据宜轩说,不但吐了他一身,而且发酒疯似的在他怀里哭得唏里哗啦。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麻烦的小孩,不过既然是输了,便只得任命了,当真是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可申。五皇子禁不住轻笑,也不知那小子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从没有对你撒过谎,可刚刚我说谎了,一直在说谎,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忌妒若雪,甚至希望他能死掉……”五皇子又将目光投向楼外,天色已渐渐转暗,灰濛濛的天空里洒下无数条银线,在自己眼前四下逃开,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二,结帐!”
      半湿的鞋面将寒意和湿气点点传了进来,反倒使人清醒了许多。
      “我会呆在你身边,你任性也好,撒娇也好,哭也好,闹也好……”
      “……看来老天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特意安排我来替你擦眼泪,直到你不再流泪为止。”
      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任由地面的雨水染湿了鞋面。
      明湖,再不似之前那般平滑如镜,鱼鳞般的波纹布满湖面,荡漾着阵阵莫明的不安。伴随着一步步地迈近,开阔的湖面一分分的在眼前展开,直到迎面而来的人挡住了视线。
      那人没有撑伞,想是在雨中已行了许久,身子已尽湿透……但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人满布惊愕的脸庞。不过那丝惊愕转眼即逝,只有他的目光由五皇子的脸一直下行至鞋面。
      “真少见啊,这样的天气你还外出!”他盯着五皇子同样惊愕的双目,笑道。
      “宜轩……?”五皇子注视着他的脸,一点点一分分一细细端详着。
      陈宜轩耸耸肩,不以为然地道:“怎么,几日不见便已经认不得了吗?”
      五皇子尴尬地将目光挪开,忽地留意到他湿透的身子,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也不撑个伞!”
      陈宜轩看看右掌心,笑道:“出来的时候好像是有带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他自嘲似的撇撇嘴,“这几日好像总是在丢东西。”
      “这种东西也会弄丢?!”
      陈宜轩抬头望天,伸手接住直落而下的雨滴,“这点小雨算不了什么,况且有的东西丢便是丢了……”
      五皇子顿时愣住了,陈宜轩无意的一句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心口。
      陈宜轩拍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看你走了不少路的样子,早些回去吧,晚了小心着凉。可不是人人都像我这般好心。”
      陈宜轩颀长的身躯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轻轻地擦过自己的肩后,只留下满耳的雨声。他要回去了?就这样回去了?眼前的明湖似乎愈发地大了,直到那湖心小小的一点。
      “等一下!”五皇子忽地转身,朝着那远去的背影急奔而去。
      “什么事?”陈宜轩疑惑地回过头。
      “拿着,等我一下!”五皇子将手中的伞一把塞进陈宜轩,自己又转身奔回明湖,只见他回到湖到湖边,微微一顿之后便“扑”地跃进湖中,唯有岸边静躺的那双沾满污水与泥泞的鞋。
      “潜!”陈宜轩一惊,紧握着手中的伞亦奔回湖边,紧张地注视着湖面,直到五皇子从湖心探出头来,他望见岸边的陈宜轩,高高地向他挥手示意。“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到这里来游泳的!”陈宜轩高声嚷着。五皇子没有回答,又潜进水里,在更接近湖心的地方冒了出来。
      经过几个起落之后,陈宜轩终于发现了他的目的,他也看到了那一点,突出于湖面的那一点——他曾握在手中却不知何时遗失的那把伞。“潜,不用了!那把伞,不用了,不用了……”陈宜轩大声吼道,可吼到最后,却好像被人掐住脖子,所有的声音都轻飘飘地消失在了风的另一端。
      拾到了!莫明的一阵兴奋令五皇子呛了几口水,回望岸边,远远地,那个人立在岸边,透过厚厚的雨帘,并不清晰却让人感到无限真实,没错,他就在那里!随着一点点地接近,岸边人满脸的焦虑也渐渐清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你任性也有个度好不好!”陈宜轩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失真。
      “给!”五皇子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伞交予他,但后者并没有接。
      五皇子望着手中的伞,笑道:“我认识的陈宜轩绝对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有些东西看似丢了,但只要你有试着去找……便一定能寻得回。”他抬起头盯着陈宜轩惊愕的双目,“就像这把伞一样。”
      “潜?”陈宜轩疑惑地低喃着。
      五皇子又低下头,轻抚着手中的伞面,轻声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们的事,若雪,你还有我,我们三人的事。我发现我真的是爱上若雪了,无可挽回地爱上了。”他凄然一笑。
      “这个你已经说过无数次了……”陈宜轩将目光转向了那开阔的湖面。
      五皇子打断了他,续道:“我想,即使他要我立刻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陈宜轩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湖面上,“这也很像你的风格。”
      “但是,在那之前……”陈宜轩回过头来,刚好迎上五皇子的目光,只见后者笑道:“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因为我不能独自上路,没有你在我身边不行!”
      陈宜轩愣住了,直直地盯着五皇子。
      “我的心永远都会有一半是属于若雪的,注定了,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忘记他了。”五皇子自嘲地一笑,“我不知道我对你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如果失去你我真的接受不了。这段日子我已经受够了,一想到你真的可能放弃,真的会不见我,就感到恐惧。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爱,因为,或许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五皇子变得焦躁起来,“我知道自己很卑鄙,很自私,这个样子了还要抓住你不放。可是,可是真的不行!我也想过要放弃,我想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一直都在利用你来满足自己。但是,我真的说服不了自己!我……”他无奈地垂下头,复又扬起,“我,我好恨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样才能让你明白,但是,没有你,没有你就是不行……唔……”
      四片唇贴在了一起,雨水沿着微开的嘴隙长驱直入,在唇齿间激荡开来。
      “不用再说了,够了,已经足够了!”陈宜轩将五皇子紧紧搂在怀里,“我从没想过要放弃,我说过,不论你怎么待我,只要你没有讨厌到要将我推开,我都会呆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一直在这里,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抛下你,我发誓!”
      跌跌撞撞地奔回布行,迎上的上陈三斥责的目光:“三少爷,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也该收收心了。看看你们,又玩得浑身湿透,明明手里就握着伞……”
      陈宜轩笑着,没有反驳,待他的叨唠告一段落,才将手中的伞交给他,“好好收着。”说罢拖着五皇子进了内堂。陈三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消失在竹帘后的两个人,倒并不是因为陈宜轩静静地听他说完而没有发脾气,而是因为这两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同于以往,但究竟不同在哪里,却说不上来。
      “这样真的好吗?”手中捧着暖暖的姜汤,全身用薄被裹了个严实,后被紧贴床壁,五皇子用略带犹豫的口吻问道。
      “嗯?”已换洗过的陈宜轩身着一件绛青色长衫,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整理着一头湿发。
      “你真的不介意吗?”五皇子深吸一口气,熟悉的茉莉花香裹着汤水的味道,怪怪的。“在我心里,若雪永远都会排在第一位,我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或许我真的并不爱你,我只是怕寂寞,只是害怕被抛弃,害怕独自一人,所以才会紧紧拉住你不放。”他垂下头,“也许,不,如果有一天若雪愿意接受我,或者我爱上了别人,也许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将你踢开,直到再次被抛弃,直到再次孤身一人。即使这样,你还是会等我,还是会一直呆在我身边吗?”五皇子低下头,望着手中的姜汤。
      陈宜轩回身取过五皇子手中的汤碗,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潜,你信不过我吗?”他在五皇子身边坐下,将目光投向窗外如漆的天空,“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奢望过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位,我想只要你偶尔能想到我,记得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就够了。这些日子感觉有些不像自己,原本是不准备让你知道这些的,明知道你心里早就有了别人。”他微微一哂,“甚至还说出要和你绝交之类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当时被薜雨琴戏弄了吧,从来只有我陈宜轩戏弄别人,几时轮到被别人戏弄了。一大堆不顺心的事,而你又是那个样子……”他无奈地摇摇头,回头才发现身边的人正双眼润湿地瞪着自己。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为我做到这一步呢?值得吗?为了我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想不出我有哪一点好,哪一点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做这么多……”五皇子抓狂地低吼道。
      陈宜轩不等他说完已探过身子贴上了他的唇。五皇子瞪大了双眼,想将他推开,陈宜轩却霸道地抱住他不放,蛮横地掠过他唇内的每个角落。再扬起头时,五皇子顺势滑进他怀里,后者伸出手臂将他搂住,轻轻道:“你对若雪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有考虑过值与不值吗?我也一样,我不知道你到底哪一点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你花那么多心思,做那么多事,更不知道这样做是值还是不值,我只知道我想那样做而已。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想我终于明白老天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了。”五皇子倚在陈宜轩怀里低喃着,后者轻抚着他的湿发,“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狠下心带走我的一切,父皇,母后,七弟,还有若雪,所有我爱的人,”他的声音一点点转低转弱,“因为他留下了你,他知道会有一个傻瓜会心甘情愿地呆在我身边,嘿,你真是个傻瓜,我见过的最傻的一个……”
      感觉怀里滑落的身子,陈宜轩诧异地低下头,怀里的人就在层层温暖的包裹中舒心地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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