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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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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足犹灌铅,五皇子吃力地迈开步子,原本不以为意的晕眩感此刻已使意识也变得模糊。“扑”不行了,背贴着墙壁,懒懒地滑至地面。
路过的行人见他一身贵气打扮却如此狼狈,只道又是整日只识花天酒地的贵公子哥,鄙夷之色顿现于形。偶有无赖或乞丐经过,甚至上前搜摸他的衣袋或是踹上两脚,但见他没什么反应,倒觉无趣,取了些值钱货便悻悻而去。
意识愈发模糊起来,只护着袖内的画轴,其它什么都顾不上了。
“喂,醒醒!你这小子真麻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廓,随后身子被架起来。
又听一个娇媚的女声,语气中微微带有愠色,“啊?你管他做什?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真是丢脸……”
“好了!他是我朋友……”
“朋友?”五皇子来不及思考已失去了意识。
又是茉莉花的香息,星星点点的光渗了进来,五皇子警觉地睁开双眼,霍地坐起,身上的锦被顺势滑下,露出他身着的锦袍。头依旧痛得厉害,拍拍额头,五皇子迅速打量着屋内,豪华的摆设,熟悉的布局,宜轩!他翻身下了床,昏倒前的情景在头痛欲裂的感觉中颇为勉强地呈现了出来。朋友?原来是宜轩,那他身边的女子是?
推开窗,天已黑沉,皓月东升,屋内的烛光在那皓白如练的光华下顿时失色。再过两日便是十五了啊,望着那轮待满的明月,五皇子心中一片戚然,上天果真要我一无所有才甘心啊!
探探衣袖,画不在了?!环顾屋内,甚至爬上床铺,翻开被褥,画不在!记得昏倒之前还在衣袖里没错啊!那可是舅舅珍视的画轴,我擅自取出便是不当了,如今又弄丢了……
舅舅吗?五皇子忆起那幅红梅图,还有与敛青酷似的美人图。舅舅,这是真的吗,还有顾岚口中的荒唐事……
“精神不错嘛,害我白担心一场!”推门而入的正是陈宜轩。
五皇子回过身来,月光从敞开的房门泻了进来,眼前的人洒下长长的影子,看不清表情,却给人一种莫明的威慑感。
“宜轩……”五皇子大概是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找这个吗?”陈宜轩从身后取出画轴,在五皇子眼前扬了扬。
“原来被你拿去了啊!”五皇子暗松一口气,伸手欲取,哪知陈宜轩却轻轻一回,竟拿了个空,“宜轩!”
“哗”陈宜轩持画的手轻轻一抖,画卷自上而下地展开,令人眼前一亮。真是个美人,在月光的映衬下,画卷泛着银光,画中人亦愈发清丽出众。
虽已看过不下一次,但此时此景,五皇子依旧“啊”地赞出声来。
“心有千千结,意有百百转。欲语却难堪,相逢只恨晚。”宜轩的声音轻缓低沉,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他轻轻吐了口气,将手中的画直接塞给了五皇子。
“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会让我捡到呢,而且每次都要搞得遍体鳞伤才让我捡到……为什么每次我拭去的总是你为别人落的泪呢?”宜轩似在向五皇子抱怨又似在自言自语,语调既轻又淡,让人捉摸不透。
“我……这……”五皇子垂下头,捉摸着该如何作答,只觉无言以对。
“我累了。”陈宜轩望着五皇子惊异的目光,缓缓道:“你也累了吧,那就忘了他吧。”他转过身,“我不想再捡到你了,朋友的关系让人窒息。”他迈出屋外,“两日后的婚宴,你不必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望着陈宜轩离去的背影,五皇子无力地跌坐在床上。朋友的关系让人窒息……我不想再见到你……真的到这一步了么,什么都没有了。捧起手中的画卷,卷中的美人微微含笑,亲切可人,在昏暗的烛光下,竟也能如此耀眼。
“公子,公子!”五皇子将目光从画卷上挪起,只见婉柔和另一个稍稍年长的丫鬟,各端了食物与衣物来到身前。另一丫鬟理应认得,但此刻五皇子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婉柔一边将食物置在桌上,一边道:“少爷吩咐我们送来了饭菜和换洗的衣物。他还说伍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可以住在这里。”
“嗯。”五皇子收好画卷,起身来到桌前,很丰富的一餐,都是平日里自己喜欢的菜式。腾腾的热气卷着饭菜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宜轩……真的不能再见面了吗?五皇子拾起汤勺,盛了一勺翡翠汤送至嘴边,鼻前满是鲜美的味道,可口中却遍布苦涩,那勺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送至口中。相识已近七年,竟然如此轻易地就……七年中的点点滴滴不自觉地涌上心头,嬉戏胡闹、鼓励劝慰……“砰”一滴泪不偏不倚地滴进鼻前的汤勺里。不行,绝对不行!什么叫不想再见我了,他怎么可以擅自做决定!丢开手中汤,他霍地站了起来,“他在哪儿!”
立在身边的婉柔顿时一惊,茫然着不敢应声。
五皇子扬起头,直直瞪向婉柔,大声喝道:“我问你,陈宜轩现在在哪!”
“我……我我……”婉柔战战兢兢地说不出下文。
“三少爷他回府了。”身边略为年长的丫鬟接道。
“回府?”五皇子垂下眼帘,“城西的陈府?”
“嗯。”
“走了多久了?”
“刚刚出门。”
冲她感激地一笑,五皇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布行。
应该能赶上,在他到家之前说不定就能赶上。如果这样就结束的话,我不甘心!五皇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大街上依旧热闹如故,来往的行人如梭,不但挡去了大部分视线,偶尔还会被来往的人撞到。五皇子突然觉得京城的繁华是如此碍眼,若这些人倾刻间都消失了,实在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刚行至布行外的第二个巷口,忽从巷内跃出一人,将自己一把揽进怀里。
“谁!”五皇子一惊。巷内行人很少,背着月光,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对方强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紧紧搂在怀里,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未曾闻过有薰香伴的熟悉的茉莉香送入鼻中,难道是……
“你走错方向了。” 不出所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五皇子瞪大了双眼。“这条路既不通向宫里,也不是去睿王府的路。”
“宜轩!”不免惊讶,但更多的是欢喜,“你怎么会在这儿?”
“以后走路不要只懂横冲直撞,你本来就很引人注目。”
“我……”埋下头,五皇子忽然意识到陈宜轩依然将自己搂在怀里。“放开我,你这个臭小子!”
“为什么,你在找我不是吗?”
五皇子扬起头,试图看清眼前的人,“我是在找你没错,但……嗯?”眼前的人忽然凑近,迎上自己的唇,投下深深一吻。
“你干什么,混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五皇子奋力一推,从陈宜轩怀里挣脱,冲他狂吼着,不断地用手背拭嘴。
“讨厌我吗?既然讨厌,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陈宜轩转身向巷外走去,月光下,他的脸廓伦廓分明,双目若星,嘴角微翘,分明挂着笑意。
一股寒意袭上背脊,为什么此刻他还笑得出来!眼看着陈宜轩要走出巷子,五皇子下意识地将他拉住。“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累了。”陈宜轩背向着他,冷冷道。
“丢下我真的让你感觉那么轻松吗?”
陈宜轩没有回答。
“你真的决定要丢下我不管了?即使死在路边也不睬了吗?每次相遇都要把我当作是陌生人?为什么……这么残酷,这世上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难道连你也要……”
“够了!”陈宜轩甩开五皇子的手,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上身后的人,宛如一只发怒的狮子,“什么都没有了是吗?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想将我牢牢抓住是吗?我不是为你而活的,也不是为了替你擦眼泪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如果你要任性,要撒娇,请找别人好了,就算你真的死在路边我也绝不会再管了!我不是神,我无法忍受终日里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别人要死要活,我已经受够了!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说罢转身又要走。
“那今天,今天你为什么要捡我回来,让我死在路边不正称了你的意吗?要是我死了,不就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吗?”五皇子低吼着,颇为激动地冲到陈宜轩面前。
陈宜轩刹住了脚,但只是沉默。
“为什么突然说要结束,我们不是多年的朋友了吗?朋友的关系让人窒息?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既然想结束,那就早点结束啊!偏偏挑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你不同样很自私吗?”他顿了顿,抬头注视着陈宜轩的脸,“或许我真的很自私,从没有注意到你的想法,只是一味地任性,在你那里寻求安慰……一直在伤害你,但是真的,真的自私到让你不得不走出这一步吗?”他双目中露出渴求的目光。
陈宜轩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待他说完,才淡淡道:“不要再问为什么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埋下头,沉吟了片刻,续道:“你该回去了,过了宫禁时间,你便要露宿街头了。”
五皇子别过头,低声道:“后天的婚宴我会去的,还有若雪,我会带他一起去的!”
“你这又何苦……”
“你只要听我说就好了。”五皇子打断了陈宜轩,他抬头望向后者,颇为坚定地道:“无论你多么地痛苦,我也已经决定自私到底了。我会再来找你,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我发誓我不会再为他要死要活了,也再不会让你从街上捡到了。你不当我作朋友也罢了,但你陈宜轩这一辈子都必须做我的朋友,这一点你给我记住!”
“是吗?”陈宜轩又轻笑起来,“你还是一点也学不乖,不知几时才能变得成熟一点。”
“既然这样,你就呆到我身边,看着我一点点变得成熟啊!”五皇子面带愠色,用命令的口吻道。
陈宜轩愣愣地看着他,轻叹一声,无力地道:“随你吧!”他向巷外踏出几步,忽又回过身来,浅笑,“我想去喝两口。”
五皇子先是一愣,随后重重地点点头。
醉香居。
身处城郊的酒楼,完全不同于闹市,出奇地宁静怡人。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嗯。”
“那……要好好待薜小姐才是,她可是城中有名的好姑娘。”
陈宜轩放下酒杯,望向对面一脸轻松的五皇子,沉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了!”五皇子重重地点点头。
陈宜轩凄然一笑,“我说,你能不能偶尔也撒下谎啊,譬如说,我舍不得你,不要成亲啊之类的。”
五皇子双颊泛红,嗔道:“这怎么可能,你明知道……”
“唉……”陈宜轩打断了他,“还是不要和你做朋友得好,明明都向你表白过了,说话还是不经过大脑,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
五皇子瞪着陈宜轩满脸不正经的模样,怒斥道:“如果不愿意,大可不必强迫自己!”望着陈宜轩一脸无辜,五皇子语气微微转软,“你如此三心二意,真不知那个薜家大小姐是不是瞎了眼……”
“喂,喂,喂,不是我自夸,论像貌,我陈宜轩可一点不比你差,论家世更是数一数二的。抢着要嫁给我的女人可是可以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陈宜轩不满地反驳道。
五皇子望着他,眨了眨眼,想了又想,忽道:“那你……你为什么会对我……”话吐了一半便不由得双颊飞红,续不下去了。
陈宜轩一愣,其实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不下百次,却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答案。举起杯一饮而尽,又盛上一杯举在半空,“那你对若雪,又是为了什么?”
五皇子一窘,低声道:“那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
“因为他是美人,因为初识时的印象太深了,是吧?”陈宜轩傻笑道:“我怎么忘了呢,你与我说过不下百遍了。”又是一饮而尽,轻声吟道:“心有千千结,意有百百转。欲语却难堪,相逢只恨晚。”他顿了顿,“相逢只恨晚?我明明比他更早遇到你啊?”他笑道:“早知道我也该扮扮女子,学学琴才是!”
“你胡说些什么啊,倘若真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我也就不必如此痛苦了。”他低头饮干杯中的酒,“什么相逢恨晚,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喜欢就是喜欢,管你什么先来后到。不会爱上的人,即使一生下来便相识,也不会爱上的!”五皇子又倒了一杯,品了一口,斜睨着对面一个劲儿地往口里送酒的人,沉声道:“我想喜欢大概是不需要理由的,如果能说得出理由或许便不是真的喜欢了。”
“是吗?”陈宜轩苦笑了一下,“看不出,你还真懂啊!”
五皇子轻哼一声,皱着眉头道:“我看啦,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无聊时的余兴节目罢了。”
“无聊时的余兴节目是吗?也许吧。”陈宜轩紧盯住五皇子的双目,“如果真的能这样想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五皇子避开他的目光,将手中的半杯酒送下了肚,火辣辣的只留下满口苦味。
随后两人都陷入沉默,各自顾自地添酒而后一饮而尽。
“的确是个美人。”陈宜轩忽地开了口。
“啊?”五皇子依旧埋头喝酒。
“那个人便是若雪吧?和敛青有些相似呢,男人也能长成那样啊!”陈宜轩吐了口气。
“嗯?”五皇子抬头望向他,此时的五皇子已明显有了醉意,双腮已是通红,双目迷离,仿佛笼上了层层蒙蒙的雾气。而从他鲜红若血的双唇间爆发出的一阵清脆的笑声,引得满楼的座客都禁不住侧目。
眼角已溢出了泪,看着正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一脸惊异,此刻亦是双颊泛红的陈宜轩,他不由得又是一阵狂笑,“啊,不行了……”五皇子捂着肚子,一边拭着眼角的泪,一边轻喘着。
对面的陈宜轩没有喝止他无端的笑,只是注视着他,一刻不移地注视着他,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唯有他脸上那阵红潮似乎愈涨愈高。
“那个……那个……”五皇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迎上陈宜轩的目光,摇头道:“你该不是为了……为了那幅画闷闷不乐了整整一晚吧!”
陈宜轩依旧看着他,却没有回答。
五皇子似乎真的醉了,他摆摆手,说话也有些大舌头了,“那个啊……才不是若雪呢!我告诉你哟……”他将陈宜轩拉近,伏在他耳边道:“若雪比她还要美……还要美上十倍!”他推开陈宜轩,嘴角挂着邪邪的笑,忽地趴在桌上,再没动静。
“睡着了吗?”陈宜轩轻推了他几下,后者只是嗯嗯嗯地发出一些无谓的呓语。陈宜轩轻笑着,吐出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惜在我眼里再没有比你更美的人了……”
唤小二结过帐,陈宜轩扶起五皇子出了酒楼。此刻月亮已爬过头顶,看来只怕是子时已过,埋头将目光停在倚在怀里的人,月光映亮了他半张脸,细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平缓的鼻息内还弥漫着酒香,那沉睡的模样无辜得犹如初生的孩子,安详而又恬静。
“还真是个残忍的家伙。”陈宜轩苦笑着,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能一脸无辜地在此熟睡呢?”
“啊……”摇摇头,五皇子吃力地支起身子,头沉沉的,痛得厉害。轻敲额头,环顾四周,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了。刺眼的日光从窗户与门缝间渗进来,看来时候已不早了。昨晚,五皇子翻身下床,有点晕眩,昨晚和宜轩在醉香居饮酒,似乎聊了些不愉快的话题,再之后便没什么印象了。想必是自己喝醉了,便被宜轩扛回来了吧,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安了,他毕竟没把我丢下。
换上衣服,整理好饰品,梳好发髻,在铜镜前整理了半盏茶的工夫。虽说他贵为皇子,但这几年来,他呆在宫外的时间远胜宫内,日常的整理打扮也算是手到擒来,勿需下人侍候。将袖内的画卷在枕边置好,再透过铜镜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推开房门。
院内甚是安静,不见人影。布行后院下人不少,没理由这么安静才是。五皇子向铺面走去,刚好遇到一个进来的下人,一问才知布行里的人大部分都调回府里筹备婚礼去了,再问陈宜轩的下落,却说不知。
来到铺面,陈三正在招呼客人,见他出来,便转交给伙计,迎了上来。
“伍公子,你醒了。”他满脸堆笑,又将五皇子领进了后院。
“宜轩呢?”五皇子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陈宜轩的下落,不见到他始终无法安心。
“三少爷啊,”陈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昨个夜里,他将您带到这儿便离开了。”他顿了顿,“老奴猜想,三少爷大概正在府里准备婚事呢!”
“是吗?”五皇子颇为失望地道。
“啊,”陈三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探探衣袖,摸索起来,“昨晚少爷吩咐我将这个交给您。”
五皇子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陈三肥圆的手背在宽大的衣袖内若隐若现,接过一看,不过是张喜帖。“原来是喜帖啊。”
“嗯,伍公子到时可一定要赏脸哟。”陈三一脸喜气,“三少爷真是好福气啊,能娶到尚书府的千金。薜家小姐不仅模样长得好,而且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又是官宦人家,真是羡煞旁人……”
薜雨琴,五皇子看着他,却见陈三讲得眉飞色舞,口沫翻飞,仿佛将要娶得美娇娘的是他一般,直到门外的伙计跑进来,“陈爷,薜小姐来了,您快出去招呼一下吧。”
“啊,是是是!”他一边走向前厅,一边招呼五皇子道:“伍公子,您先在房中歇着吧,稍后,我让婉柔给您送些醒酒汤……”
薜雨琴,她来这里做什么?薜家小姐不仅模样长得好,而且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强烈的好奇心趋使他亦奔向前厅。
隔着通向内堂的帘子,只见一女子端坐在主位上,陈三立在堂前,由于那女子背对自己,看不见脸面,但声音却十分清脆悦耳,只是冷了些。
“宜轩不在这儿吗?”
“昨夜儿里有来过,但今儿确实不在这里。”
“不在府里也不在布行,难不成又去花天酒地了?!”女子微微含怒。
有点耳熟,这声音在哪听过。
“他昨天夜里来这做什么了?”
“这个……”陈三略略迟疑了一下,“昨儿夜里,伍公子喝醉了,三少爷便把他送过来了。”
“果然是又喝花酒去了!”女子恨恨道,又问:“哪个伍公子?”
“小姐您见过的,便是昨儿中午带回来的那位公子爷儿。”
“那个醉汉啊,”女子的语气颇为轻蔑,“真搞不懂,宜轩怎么会和那种人结交!”
五皇子心中一凛,是了,就是昨日昏倒时,宜轩身旁的女子。却听陈三道:“薜小姐,您是官家小姐,极少出门所以有所不知,他便是伍潜,伍公子。在京城里也颇有名气的。”
那女子轻哼一声,“原来他就是伍潜啊。什么颇有名气,根本就是个下流痞子!”
陈三将食指放到唇前,“薜小姐小声点,现在他就在内堂,若是被听见就不好了……”
“听到又如何,既然做得出来,便不要怨有人说!分明是个下流痞子,还故作风流,也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毁在他手里……”
“啪啪啪……”五皇子拍着手掌从帘后缓步而出。他嘴角划作优美的弧形,双唇轻启,赞道:“骂得好,骂得妙,不愧为尚书府的千金,果然上虎父无犬女,一样的火辣脾气,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
薜雨琴瞪大了双眼,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你……你就是伍潜?”
五皇子优雅地一揖,“不错,小姐昨日才见过伍某,这么快便忘记了么?”
只见她一双妙目在五皇子身上打着转,却不置一词。
五皇子则一脸轻松悠闲地任她反复打量,身后的陈三走上前冲他尴尬一笑,道了声:“伍公子。”
五皇子不睬他,只趁着这僵持的片刻,细细端详眼前的女子。她肤色白晳,身形丰满,一张鹅蛋脸,长眉杏目,鼻梁高耸,偶尔牵动唇角时,可见淡淡的酒窝和洁白的贝齿。算不得十分漂亮,却相当可爱,让人有一种想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的冲动。只是她此时的表情与口吻与她稚气的脸蛋十分地不相称。
良久,薜雨琴才将目光挪开,淡淡道:“你与昨日相去甚远。”
五皇子笑道:“小姐也说是昨日,今日既不同于昨日,今日的伍潜自然也不是昨日的伍潜。”
薜雨琴的目光又停留在五皇子脸上。
五皇子续道:“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小姐有眼无珠了。”
“你……”薜雨琴待要发作,却见五皇子一脸稍安毋躁的表情,悠然地摆摆手,道:“其实我该谢谢小姐的。”
“谢我?”薜雨琴好奇地望向眼前的人,神色间颇为期待。
五皇子在堂前缓缓踱开,不急不徐地道:“小姐贵为尚书千金,自然不同于一般女子。有着良好的教育德行,更是遍读四书五经,熟知妇德妇训,堪称京中女子的典范。”
薜雨琴闻言自是欢喜,神色间也颇为得意。
五皇子轻叹道:“如伍某这等名不见经传的街间草民,小姐理应是不屑一顾……”
“不,适才我……”薜雨琴欲要辩解,却被五皇子挥手止住。
“不过……小姐您虽处深闺,不出闺阁一步,却如此厚爱伍某,竟将伍某闲暇时的所作所为了解得如此透彻,批评得如此犀利,措词更是恰到好处,这着实令伍某受宠若惊,即便是道万遍谢亦不足以表达万一。日后伍某定将谨记小姐的教诲,不负厚望,亦不忘以之勉励京中如伍某般的青年男子,传达小姐博爱之意。”五皇子又是一揖,抬头用调戏的目光望着座前的薜雨琴。
薜雨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瞪着五皇子,咬牙切齿般地道:“好个伍潜,哼!”她从座上立起,“萍儿,我们走!” 直直擦过五皇子身侧,熟悉的香薰,昨晚宜轩身上就满布着这个香味,忽觉有些失落,那不是茉莉花的味道。
陈三送薜雨琴出门后,回身轻责:“伍公子你也忒小家子气了吧。薜小姐再过一日便要过门了,若因今天的事出了什么变故,这该如何是好?更何况您是我家少爷的好友,怎可这般……”
五皇子不理会陈三的唠叨,进后堂取了画卷便立刻出了布行。
我的确没有必要和自以为是的官家小姐斤斤计较,她并没有说错什么,更何况她是宜轩的未婚妻。可是一想到她可爱的模样,轻蔑的口吻以及再过一日她便要成为陈宜轩的妻子就十分不悦。
“真搞不懂,宜轩怎么会和那种人结交!”那种女人,该不会是她唆使宜轩和我绝交的吧?一想起来就觉得讨厌,那副高高向上,自以为美人的模样让人做呕。五皇子头一次这样讨厌一个女人,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伸手从怀中取出喜帖,心里仍禁不住疑惑:那小子真要成亲了啊!“难道你想说你不想我成亲吗?”或许我真的不想你成亲,五皇子轻叹一声,我做得太过分了吗?“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想将我牢牢抓住是吗?……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陈宜轩的怒容再次涌上心头,那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
“伍公子啊……”,“伍公子!”……一阵娇媚的轻唤声送入耳中,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呆立在万香园楼下,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正迎了来。转身欲走,已被其中手长的拉住,顺势又贴进了怀里,连连问:“公子您许久没来了,还记得奴家么?”
五皇子笑着一一推开她们的手,连声道:“各位姑娘好,伍某今日还有要事,便不扫各位的兴致了。”姑娘们听了,皆是一百个的不情愿。其中几个不依的仍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各位姑娘今日就放过伍某吧,下次伍某定来一一赔过。”
好不容易挣脱,却听一个更为成熟婉转的声音由远及近:“哟,伍公子,今儿是怎么了?既然都到了楼下便进去坐坐嘛,敛青正等着公子等得心焦呢!”
五皇子心里连连叫苦,口中依旧客气:“赵妈妈,今日真的不成,敛青那还要麻烦您替我赔个不是。”
老鸨子笑得极其迷人,“哪有什么不成的,伍公子您许久没来过了,姑娘们都快想死您了,您就进去坐坐又有何妨呢?而且陈三少爷也在里面,您俩不是约好的么?”
五皇子脸色不由得一变,“宜轩在这里?”
“可不是吗?我就是捉摸着呢,怎么只见三少爷不见公子您,原来……”
不等赵妈妈说完,五皇子已进了万香楼。
万香楼乃就城内首屈一指的妓院,不仅规模宠大,陈设豪华考究,而且服务周到,美人更是无数。前来找乐子公子哥数不胜数,花银子便似流水,大把大把地往下砸。此刻时辰还早,未及万香园最繁盛的时候,但依旧相当热闹。
“宜轩在哪?”一眼望过去,只见美人们绰绰而来,却不见自己想找的人。
老鸨子奇怪地立在他身侧,指指二楼道:“三少爷还在房内歇着未起呢!”
“在房里?”五皇子皱皱眉头,他着实没料到陈宜轩会在此留宿。
陈宜轩虽也似五皇子般喜欢流连于花街柳巷,却极少真的抱女人,至少在与皇子相识的七年里,他是如此。照他的说法是:女人就若花儿,是用来细细赏玩的,却不是用来采摘的,一旦摘下便会谢得太快,失了味道。
老鸨子点点头,“昨个夜里三少爷一来便包了两个姑娘,至今未起。”
五皇子沉声道:“赵妈妈,麻烦你带路,我有事找他!”
老鸨子见他神色不对,恐他生事,不由得踌躇起来。
五皇子不耐道:“倘若真的发生什么事,有什么损失,我伍某一力承担,赵妈妈领我去便是。”他扬扬眉,“不然,我自己亦会寻,但那可就不担保不真的闹出什么事来!”
老鸨子权衡再三,还是领着五皇子上了二楼。扣门后,许久才听屋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谁啊?”
“我,赵妈妈,陈三少爷醒没?”
“还睡着呢!”
老鸨子回头望望五皇子,后者示意把门打开。
无奈之下,老鸨子只得呼屋内的女子开门。
来开门的是个生面孔,看来是新进的妮子。只套了一身薄纱,发髻膨乱,一脸倦容,看见进来的是位男子,不由得一惊,慌忙躲到了屏风之后。
五皇子大步走到床前,掀开床帘,只见床上两人浑身赤裸,相拥而眠,不堪入目。
“陈•宜•轩!”一股无名的怒火直冲脑门,五皇子一把将伏在陈宜轩身上的女子拉起,那女子半醒未醒,待看清床前立着个男子,一声惊呼,裹着锦被慌慌下了床,又是个生面孔,这小子还真会选!五皇子的火是愈发大起来,“出去,全给我出去!”
老鸨子不敢拂他的意,带着姑娘们出了门,顺便带上了房门。
“谁啊,在这里打扰本大爷的好梦!”陈宜轩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待看清眼前的人,不由一愣,随即一笑,“你走错房间了,敛青不在这儿。”
五皇子望着他一脸无谓,更觉怒不可遏,“啪”一掌挥过去,大概是用力过猛,陈宜轩的嘴角溢出血来。五皇子顿时愣住,他甚至不知这一掌是如何挥出去的。
陈宜轩嘴角上扬,完全不理会嘴角的血渍,取过床边的衣物,一一套上,直到穿着完毕,才对呆立在旁的五皇子道:“怎么,大少爷,又被若雪抛弃了?我说过我不会再替你擦眼泪,要任性找别人去!”说罢,向屋外走去。
“刚才……对不起!”五皇子愣愣道。
陈宜轩已到门前,冷冷道:“你用不着对我这样的人说什么对不起!放心,我不会再说不要再见你之类的话了,你还没到一无所有这一步。况且,”陈宜轩深吸了口气,“倘若真的不再见面,先疯掉的会是我,绝不会是你!”他探出手拉开房门。
“我今天见到薜雨琴了。”
“嗯?”陈宜轩立在门前,透过半开的房门可瞅见楼下一片热闹喧哗。
“她找你一直找到了布行……长得很可爱,而且知书达理,很讨人喜欢。”
“哦,你这么觉得吗?”陈宜轩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
“嗯,她是个好姑娘,所以……”
陈宜轩长眉一挑,“所以?”
五皇子双肩颤抖,怒火又腾地冒了上去。他直直瞪上一脸悠然的陈宜轩,“所以你绝不应在新婚的前一天到这里来抱别的女人!”
微微一愣,陈宜轩掩上房门,又走回房内,“哦,我抱别的女人让你这么不快吗?”
“没错,我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地抱在一起就是不快!看到薜雨琴那颐指气使的模样更加不快,那女人居然说我是下流痞子,她算什么东西,以后还要让我叫她嫂子吗!今天……今天全是些令人不快的事,早上就不见你人影,还有这张超大的喜帖,被你那个宝贝未婚妻骂了一顿不说,然后又在这种地方看到你和别的女人抱在一起,而且是两个!”
“唔!”陈宜轩忽地抱住他,含住了他的嘴唇。等五皇子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时已是满口的血腥味。
“混蛋!”五皇子一拳揍在陈宜轩的小腹,后者顿时弯作弓形。“我可不是昨晚侍候你的那些女人,恶心的脂粉味道,别对我做出那些龌龊的事!”五皇子胸口猛烈地起伏着,“混蛋!”他一路骂着,一路向屋外走去。
“先别走,潜!”陈宜轩从背后将他抱住。
“混蛋,放开我!”五皇子挣扎着,忽闻得身后一声闷哼,想必是被自己的手肘击中了。
“宜轩……?!”五皇子疑惑地回头望向眉头拧做一团的陈宜轩。
“放心,我不会再做出奇怪的事,再呆一会儿。”
五皇子停止了挣扎,默黙地点点头,陈宜轩这才松手。
“潜,为什么要来找我?”
“啊?”
“你不是说早上见不到我让你觉得不快吗?”陈宜轩注视着五皇子的双眼。
“这……这个,大概是因为你昨晚说了那样的话,总会觉得不放心。”五皇子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打我,看到我抱女人居然火大?”
“那是因为,因为……”五皇子有些焦躁地在房内踱开了,“那是因为过了今日,你便是新郎倌了,要是被薜雨琴知道这种时候你还在这儿鬼混便不大好了啊!”他停下脚步,狠狠地瞪向陈宜轩,“况且,你那个未婚妻说得好像是我把你带坏了似的!”
“是吗?”陈宜轩似乎提不起半点兴趣。
五皇子冲到陈宜轩面前,一脸不悦地道:“提起你那个薜家小姐就让人火大,说得我好像十足一个大色狼,见到女人就会忍不住流口水似的。自恃有点姿色,便跋扈成那样!像那种货色,我还看不上眼呢!”他似乎还意犹未尽,“下流痞子,竟然说我是下流痞子!真想割了那女人的舌头!喂,你是怎么搞的,竟找一个这么讨厌的女人!”
陈宜轩“扑”地笑出来,“你刚才不是还说她长得可爱,知书达理,讨人喜欢吗?”
“啊?”五皇子一愣,“那个,那个是因为……”
“因为什么?”陈宜轩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五皇子又在房里踱开了,“因为她毕竟是你的未婚妻,总不能说得太差,所以,所以……”
“好了!”陈宜轩拉住还在打转的五皇子,让他面向自己,“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五皇子望着眼前,半边脸颊微微浮肿的英俊男子,忽然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你到底,到底……”到底了半晌却没什么结果,陈宜轩无力地低下头。
“喂,有话就说,吞吞吐吐……”
不等五皇子说完,陈宜轩忽扬起头,直视着五皇子的眼睛,“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啊?”五皇子倒退一步,盯着眼前的人,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怎会,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若雪一个……”
“可是,”陈宜轩想打断,却被五皇子抢白道:“刚刚已经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不是吗?我要回宫了,我还有很多事……”说着转身奔向屋外。
“潜……”陈宜轩拉住他的手臂。
“别碰我!”五皇子拼命甩开他的手,抬头望见陈宜轩受伤的表情,低声道:“抱歉,我走了。”说罢匆匆步出屋外,却见敛青姗姗而来。
“五爷!”
五皇子回头望望呆立屋内的陈宜轩,丢下满脸疑惑的敛青,下了楼去,直直出了万香园。
“五爷这是怎么了……啊,三少爷,您在流血!”
“没什么……对了,敛青,明晚的婚宴你也来吧。”
“我?不大好吧。”
“没关系,我会与雨琴说的,只不过是好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