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远望悲风至,顾望但怀愁。 ...

  •   自父亲阮瑀辞世之后,阮藉便随母亲躬耕乡里,闭门读书,对朝中大政并不了然,此时见老妇说话藏藏掖掖、欲言又止,他谨守多言贾祸的古理,也不再多问。
      怕冷落了贵客,老妇无话找话:“说起来,郎君来得倒是时候,要早几天,门口守门的监国诣者吴大人的那俩手下连门都不会让郎君您进来,也是这两天,冷得不行了,且他们也清楚,君王是断不会再出门的了,这才撤了门禁。”
      “尊府怎么只你和棠叔两个人?”
      “原来倒有六七十人的,可入冬以后,吴大人把人都召去为他建房和挖冰窟去了,这样明年夏天才好驱暑消夏。”
      阮藉从进“陈王府”,便一直奇怪:何以府中竟连个可供洒扫奔走的僮仆都不见?此时方才恍然。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门帘掀起,一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雪的青年进来了。
      “棠叔说有贵客来了?”
      “哦,这是小子志,郎君唤他允公就可以了。”
      见阮藉有些茫然,随后跟进来的棠叔道:“他就是我家的少主人乡公。”
      “哦,”阮藉明白了:曹丕于黄初三年三月颁诏:封王的庶子为乡公,嗣王的庶子为亭候,公子的庶子为亭伯。自己眼前这个举止拘谨局促的青年,就是曹植的儿子曹志。
      他忙上前施礼:“在下陈留尉氏阮藉,此次往项县访友,路经贵地,特来拜诣君王。”曹志连忙还礼,寒喧几句后,老妇起身:“阮郎君,允公,你们慢慢聊着吧,娘看看君王去。”向阮藉点头致意,然后掀帘出去了。

      见他瞅着门帘发呆,曹志解释:“那是家母,本不该出来的,可……可……方才……实在是没法子了。”
      这一次,阮藉完完全全地懵了:天呐!这个衣裳敝旧、举止卑怯,双手粗糙皴裂,十指只要一触到衣裳,就会刮擦出呲啦呲啦声响的老妇,竟然就是曹植的正室,有朝廷册封的陈王妃?
      瞧着客人瞠目结舌的样子,曹志愈觉羞惭,忙换了个话题:“听棠叔说,阮郎君此来是要会见家父?”
      “嗯,”阮藉仍未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神来。
      “唉,郎君来的不巧。”
      “怎么?君王现在不在府中?”
      “在倒是在,可……”曹志的双眉眉尖渐渐拧到了一处:“家父病了,只怕见不了客。”
      “病?什么病?”
      “反胃病。”
      “嗨,”阮藉松了口气:“乡公勿须发愁,这不是什么大病。”
      “怎么不是大病?”呆望风雪的棠叔忽冷冷地插道:“左右就是这两天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阮福忍不住反驳:“反胃病好多人都会得,不唬人,只须请个大夫,开几剂药,一吃就好。”
      “坏就坏在,”曹志忧形于色:“打从去年春天起,家父就不肯请医吃药,只这样拖着,把个身子全拖垮了。唉,瞧着家父那样子,我这个做儿子的,真真是要急死了。”说到这,举起边缘已然发毛的袖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看着眼前一切,一侧侍立的阮福有个奇怪的感觉:其实,这位乡公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有多心疼自己将死的父亲,倒似乎宁愿他死得快一些才好。
      阮藉想:不肯请医吃药,许是钱财窘迫?不禁问:“怎么府中的境况,会到了这种地步,听说,今上对君王不是多有照顾?”
      曹志期期艾艾,说不出句囫囵话,还是棠叔开了口:“打从武皇帝薨了,君王的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他当时的封国是临菑,是个好地方,结果寻个茬,贬成了安乡候,后又改封鄄城,他这个王是县王,不像任城王他们都是郡王,然后是雍邱,现在这个陛下即位后,改成浚仪,后来又回雍邱,直到太皇太后出面,太和三年十二月,才到了稍微好一点的东阿,可东阿才呆了两年,太皇太后薨了,又把君王撵到这鬼不生蛋的穷地方来了,虽晋为了郡王,可这个陈王还不如东阿的那个县王。才是去东阿以前,日子就已经过不下去了,男人没衣穿,女人没膏洗,一年捱到头,没一顿能吃饱肚子的,莫说是我这种废人了,就连君王,都得下地干活。郎君你只瞧见王妃的手,你还没瞧见君王的呢,他的那双手,以前多像个样啊,可现在……”
      “棠叔,您就少说几句吧,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您到今天还不明白?”
      “乡公,你怕,我可不怕,这种把人往死里头整的猪狗日子,我是早就过够了!说真的,君王病了不让请医,不好好吃饭、睡觉,没明没黑地整理他的那些诗、赋、表、文,明地里说是为了省钱,其实,我早就瞧出来了,他活够了,不想再受这种猪狗罪了,他想死,他早就想死了,打从黄初三年那次会节气以后,他就想死了,可太皇太后、王妃,还有我,却不叫他死,为了我们大家伙,君王他只好忍气吞声,猪狗一样地活着!”
      棠叔老泪纵横:“嗬嗬嗬……别以为我不清楚,其实,你们暗地里,也早就巴望着君王快些死了,他一死,去了那个曹丕和曹叡的肉中钉、眼中刺,你们就不用再跟着他捱这种苦日子了。嗬嗬嗬……这是个什么世道呀,居然连自家亲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嗬嗬嗬……”
      从他一开始口无遮拦,曹志、阮藉、阮福就全愣住了:万料不到他竟这样大胆悖逆,敢直呼曹丕、曹叡的名讳,三人都吓坏了,几乎是同时冲上去捂他的嘴。
      “别拦,让我说!”多年极力压抑着的痛苦、悲伤、绝望、屈辱、愤怒和仇恨一旦迸发,就很难再止住了。
      “……太狠了、太毒了,不是人哪!这样狠整自己的亲兄弟、亲叔父,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坏人就活得那么舒心顺气呢?老天爷,你瞎了眼了!嗬嗬嗬……”

      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气力?三个人都按不住他!
      几翻了、盆倒了,诅咒声、低声哀求声、喝止声、喘息声混成了一片,正乱得不可开交,门帘突然掀起,陈王妃急步进来,浑身哆嗦:“棠叔,求求你,别再闹了,君王要被你闹醒了。”
      这句话如一块布,立刻堵住了满地打滚的棠叔的嘴,他静默半晌,扶墙慢慢撑起,接过曹志递来的拐杖,不再则声,低头,用肮脏破旧的衣袖擦着脸,一瘸一拐地挪出去了。

      屋内一片狼藉,陈王妃对阮藉尴尬地笑了笑:“郎君不是要见君王么?君王现在气色还好,就请郎君进来吧。”阮藉定了定神,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那,有劳乡公、王妃引路了。”

      四人穿过中堂,才到后院,就听到痛楚的呻吟声和喉间呼噜呼噜的痰声,但当众人一到屋门前时,这些声音就都消失了。
      曹志打帘,顿时,一股霉湿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阮藉猝不及防,一口吸进去,立觉五内翻腾、直欲作呕。但到了这里,已无退路,他只得硬起头皮,屏住呼吸,若非为了礼节,真会举袖捂住鼻子,勉强举步,跨进屋内,门帘一放,眼前立刻漆黑一团,不见五指。
      “乡公,这门帘还是打着吧。”说真的,寒冷、漆黑犹在其次,实在是那股气味,让人连片刻都无法忍受。
      “喔!”曹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门帘搭在了门框的一根竹钉上。然后蹑手蹑脚地到了榻前:“爹,有客人来了。”
      阮藉本拟脱鞋,但一看屋内地面,便知这一礼节可以省却了。
      其时民居地面都铺设席子,客人造访,登堂入室都须脱鞋,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且有规定:皇帝的居处铺五层席,诸侯三层,大夫两层……可此时曹植的这间寝室,却裸露着肮脏湿冷的泥地面。

      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阮藉就看见了榻上的曹植,一看之下,目怵心惊:满头乱发掩盖着的那张脸枯槁干瘪、皱纹密布,灰黄无光的面皮全塌陷下去了,清晰地现出一个骷髅的轮廓来。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噤:这是死相!他有位朋友精通医理,曾向他描述过,一名病患的面部若呈现这种情形时,就离死不远了!而最令他惊讶的是,曹植的面皮上,竟散布着几点褐灰色的老年斑!这是年逾七十的老者方才会有的啊!可……可陈王他今年才四十二岁!
      阮藉鼻一酸,只觉喉头哽噎,急忙举袖,拭去眼中的两滴泪,蹑足到了榻前。

      曹植缓慢转头,费力地睁开双眼。
      “爹,这位是阮嗣宗阮兄。”
      显然,曹植并不认识阮藉。
      “君王,”阮藉自我介绍:“臣名藉,贱字嗣宗,先父阮瑀,”才说了这一句,曹植眼中闪过了一丝微光:“你……我想起来了,建安二十五年,我……曾在……邺城的西园内见到过你!当时……当时,你才……”
      “臣才九岁。”
      “对,”曹植脸上掠过了一丝怅惘,凝注屋顶,显然神思已回到了过往,良久,方低声喟叹:“真快呀!一转眼……就十二年了。”
      这时,曹志对阮藉低声附耳:曹植已经两、三天没进食了。
      阮藉会意:“君王,听说您病了,臣特来拜望,知道您是肠胃上的毛病,吃不下东西,但臣特意带来的这样东西,您一定爱吃。”说时对一侧的阮福使个眼色,阮福心中雪亮,飞奔出屋,须臾折回,手中一个布包打开,是主仆二人路上作干粮的裂纹蒸饼,还有一些脯。
      嘉许地瞅了这个机灵书僮一眼,阮藉拿过个裂纹蒸饼,撕了一小快,就要喂曹植,曹植皱眉摇头:“吃了……这腹中就痛。”
      曹志柔声哄劝:“爹,您就吃一点吧,嗣宗兄那么远、这么冷的特意来看您。”他的话起了作用,曹植就着阮藉的手,艰难地吃了半个饼,然后又摇头,再不肯吃了。
      本还想让他吃一点脯,但无论曹志、阮藉如何哄劝,曹植也不张口了。
      阮藉只得作罢,顺手一摸衾被,硬冷如铁,伸进去一探,被子里的情形,并不比外面好多少。他悲恨交集,却不知这恨因谁而发?急忙脱下狐腿毛裘,覆在被上,同时吩咐阮福快由曹志领着去置点柴炭来,就这会儿工夫,屋内那侵骨的寒意,已令他浑身哆嗦。
      曹志、阮福匆匆出去了,等待的间隙,阮藉不知如何才能让濒死的病人暖和起来,遂伸双手进被去握住曹植的右手。但,这样做的结果,非但未能暖和对方,反而那只手上的寒气,却一点、一点地侵蚀过来,反而使得他的浑身都冰冷了。那寒冷,直透他的心底,阮藉明白:这冷,终自己一世,都会永驻自己的心底了!
      曹植暗淡的瞳仁一直注视着他,此时费力道:“元瑜好福气,有个好儿子,你虽年少,但心地仁厚,将来必能有一番作为。”
      “君王谬奖了,藉不过一区区草民,这一世,只要能苟全性命就成了,哪敢谈何作为?”
      “话不能这么说。”显然,他的造访,于曹植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慰藉,气色比刚才明显好多了,但说起话来仍语音低微:“大丈夫立身处世,第一紧要的,就是有匡济天下的抱负,岂能只顾一身一家的安危荣辱?方今天下未定,蜀汉虽灭,伪吴尚存,天下一统、万姓乐业、四海清晏的好日子就全要仰仗你们这些年轻后进了……”
      这时,阮福、曹志抬进一个燃得正旺的大火盆来,置于榻前,然后能干的阮福变戏法般,将各种吃食摆满了榻前的矮几,见二人言谈投契,阮福、曹志不敢打扰,踮脚出屋去了。

      “不过,自古尧舜事业,如浮云过大空,大丈夫若能一展抱负、济利天下,当然最好,不然的话,也要能独善其身,不知,平时你可有什么惬意的消遣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曹植已气喘吁吁。
      “君王,”阮藉趁机道:“臣不才,闲时颇喜以诗赋自娱,这些年倒也涂抹了些让方正大家见笑的不堪之作。”
      “哦?”曹植双眼一亮:“大作可曾带来?”
      “不揣愚陋,正想请君王不吝斧正。”
      “在哪里?”曹植显然来了气力,在榻上挣扎着,阮藉忙将他扶靠在榻围上,用几件衣裳垫紧他的后背,又把狐腿毛裘披在他肩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沓文稿,双手奉上。就着火盆的熊熊光焰,曹植仔细瞧了一遍,然后目光闪动,半晌沉吟未语。

      阮藉幼承父教,天资颖慧,在诗赋上也很下过一番工夫,自觉自己的文稿,虽不敢望屈子、陈王的项背,但与父执及众好友相较,却是难分伯仲。但此时看曹植那莫测高深的态度,他不禁惴惴了:莫非自己自视极高的文墨,在曹植这等文章圣手的眼中却是不值一哂的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远望悲风至,顾望但怀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