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修）》田可心

9、第九章 如花

　　万圣节这天，有两个同学来帮忙，和林西子一起去超市采购了大批的食物与装饰材料，然后回家布置。天花板和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上了彩带与字母拼词，地上随意散落着五颜六色的气球，不必花许多钱就热热闹闹地拼凑了一室的节日气氛。
　　准备工作做好之后，他们便轮着洗澡换衣服，互相帮助着开始装扮。
　　林西子翻出一直挂在衣柜深处没怎么有机会穿过的一条大红旗袍换上，然后给自己化了个格外浓艳的妆。粉底打成过分的白却又不用腮红，口红也挑了一款平常很少会用得到的鲜艳的大红。她原本适合浅紫或浅蓝这样柔和色系的眼影，这晚却特意换成黑色。大家问她这是什么妆容，她解释说是中国的厉鬼，因为传说穿着大红衣衫的女鬼是最恐怖的。

　　由于心存感激，她也把陶睿知邀请来了。陶睿知老老实实的，给自己粘了两撇小胡子，戴着眼镜，穿着旧西服，打扮成一个老教授的样子。他见到林西子，也问她是在扮演谁。对他，林西子可以比较详细地解释说：“李碧华的《胭脂扣》，里面有一位如花，后来拍成了电影，是梅艳芳和张国荣演的，你有没有看过？”
　　陶睿知摇摇头：“没有，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林西子便讲给他听：“里面的男女主角是一对苦情恋人，因为走投无路而约好了双双赴死。但是女主角到了阴间之后，在奈何桥上等了几日几夜都没有见到她的爱人，就用来世的十年阳寿，换得回到人间去寻找爱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回到阳世的时候，时间都已经过了好几十年，而她终于找到当年的男主角时，发现他并没有死成，然后也再没勇气自尽，虽然活得不好，也宁愿苟且偷生而不去找她。”
　　见陶睿知听得专注，林西子的目光里柔柔地闪出水色来，她笑了笑：“就是这么一个故事，那个女主角就是如花，她大概就是这么一副打扮。”

　　陶睿知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了这么一句：“这副装扮好，不过你不会是如花。”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到来，个个都打扮得别出心裁。有一位打扮成海盗的，妆容十分成功，像极了《加勒比海盗》的电影造型。另外两个一起出现的男孩子，一个打扮成大夫，另一个打扮成伤员，倒是一对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搭配。有一个人戴着一副中年老夫子的面具，不拍照的时候把它掀到头顶以免挡住视线，因为面具上配了一双大大的耳朵，林西子和陶睿知便心有灵犀地相视而笑，因为只有他们俩知道，这个人看起来好像猪八戒。
　　林西子的奥地利籍女同学Stefanie披了一件带着毒-药标志的披风，随她一道而来的日裔男友照旧是一身迷彩的日常打扮，与其说他没穿特别服装，倒不如说他每一天都在做角色扮演。有一个块头挺大的女孩子，偏要穿上紫红色紧身裤，背着一对翅膀扮作轻盈可爱的小蜜蜂，极有滑稽剧的效果。还有一个扮成猫的，画了个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大花脸，后来Jeremy带着几个随大人一道在他们家party的小孩子来要糖吃的时候，差点被她吓哭了。

　　这周正好没有橄榄球赛，所以大家可以从从容容打扮好，在傍晚的时候才来，先在屋子里打打闹闹地吃过晚饭，就开始各找各的乐子。有一批人打开后门出去，林西子的屋后有一个小小的用石头围出来的火塘，在里面把柴架好了，浇上助燃剂，一堆猎猎的篝火就升了起来。
　　林西子加入这批人，陶睿知也就跟着来了。按照美国人的习惯，林西子早已准备了好几袋棉花糖，分给大家用铁签串好，放在火上烤得外焦里化，再用两块巧克力夹了，做成三明治拿在手上吃。这是热量极高的食物，中国人通常受不了，会感到吃在嘴里的东西甜得让人从脑袋到喉咙再到胃里面都火辣辣地一路烧下去。所以林西子最多只吃那么两块棉花糖，其他的一旦烤好就都一股脑送给旁人。

　　大家就这么围火坐着，一边烤棉花糖一边聊天。陶睿知坐在林西子的对面，隔着火光看见她裹着一件长风衣坐在那里，脸上被热气烘出了一片来历不明的落落寡欢。她望着火有些出神，眼睛便瞪得格外大，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对旁边的笑语喧哗似闻未闻的样子。因为正有人在说着一些好笑的事情，她虽然看起来神游天外，嘴角却很合时宜地挂着一抹微笑，很难让人信服她没有听见；但虽是笑着，却又笑得那么心不在焉冷冷淡淡，没有达到笑话所应得的反应程度，因而又不像是真的有听到心里去。

　　陶睿知默默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张信哲的一句歌词。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念头，想要全面占领你的喜怒哀愁，你已征服了我，却还不属于我，要我如何不去猜测你在想什么。
　　他心怀大动，更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林西子。她一点也不像女鬼——他如是想。他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在她脸上逡巡，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舍得放过。因为化妆的缘故，她脸色苍白，艳红的唇透出一股病态的妖媚，而发黑的眼圈，更衬出了一片不健康的疲懒，再加上人本来也瘦，她不像鬼，倒像病西施，又像林妹妹。
　　陶睿知越发地觉得她的名字，取得太如其人，更难得的是姓也姓得好。

　　这一晚，大家直闹到半夜才渐渐散了。送Greg出门的时候，他一直不说话，林西子也就不便早早打住，便一路把他送到车子边，才不得不停住。
　　Greg转过来面对着她，被门廊上的幽暗灯光映成浅蓝色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欣慰在泫然闪耀。他低声说：“Sissi，那个中国男孩子，很不错。你好好把握！”他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温厚的鼓励，一如父兄。

　　好不容易把客人全都送走，陶睿知留下来帮林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她便让他早点回去了，剩下的事情，她第二天一个人也尽可以做得完。

　　不久就到了十一月中旬，雪季开始了。
　　第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下下来的这天是个星期三。头一天的星期二是林西子一周当中最忙的日子。那天她为了能够保持足够旺盛的精力，喝了过量的咖啡，到底不是像美国人那样适应咖啡-因的中国身体，她一整天头脑里都在隐隐作痛，胃口也被抑制了，里面明明是空的，偏偏入口处被封堵了，以至于食不下咽。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她又迟迟地不能睡着，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起床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周期来了。

　　她忍着腹痛，坚持去学校上完了必修课，剩下的只有下午的一门拉丁舞。因为身体不舒服，她早早地收拾了全部的东西，朝着停车场、同时也是舞蹈课教室的方向走了一段，想着可以上完课就直接回家。
　　但是才走了一段路，就有那么一会儿，她痛得甚至不得不弯下腰，拼命忍耐才总算没让自己失声尖叫出来。到了这个地步，只好给Greg打电话说，这一次拉丁舞课她恐怕没有办法去上了。

　　打这个电话的时候，疼痛和记忆同时决堤，使得她有些恍恍惚惚。
　　十五岁时的少女林西子，正在上高一。那时候女孩子们的周期还没有正常起来，经常会很痛，所以遇到这样特殊的日子，大家有时候不得不在体育课上请假，避免剧烈运动。

　　那节体育课，体育委员是俞乐怀。本来俞乐怀这样的学生是轮不上当班干部的，但是高一的班主任别出心裁，想了个主意，令全班同学选出五个班长，然后由这五个人自行组阁，拉出自己的班干部队伍，轮流执政。每个班长手下的班干部不能身兼数任，这样一来，就几乎全班人都能轮到当上那么一次班干部了。
　　俞乐怀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空有一身蛮力而别无所长，自然就成了某一任班长手下的体育委员。高中部的体育老师也比初中部的老师松一些，譬如他会安排每节课刚上课的时候，由体育委员带领大家做准备活动，他自己则借着拿器材的名义，姗姗来迟。
　　遇到比较温和的体育委员，准备活动也许就安排一套热身操之类的，顶多再加上高抬腿。但俞乐怀自己身强力壮，无一例外地会要大家围操场跑圈。

　　那节课，林西子就是觉得自己不能跑步，只好硬着头皮向俞乐怀请假。高中的男生也都知道女生这个难以启齿的生理现象，所以但凡女生举手说请假，不必说原因，大家也都明白是为了什么，绝不会追问。
　　然而那次，是林西子，而她撞在的是俞乐怀的手里。

　　俞乐怀刚下了跑步的命令，林西子就举了举手，别别扭扭地说：“体委，我请假。”说完就逃也似的准备退到队列外面去了。
　　俞乐怀马上喝止：“等等！为什么请假？”
　　同学们窃窃细语，发出一片含义不明的嬉笑声。

　　林西子大为窘迫，明知道这个人又来故意给自己找茬了，却又无计可施：“我……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跑步。”
　　俞乐怀得寸进尺：“什么意思？怎么个不方便法？哪里不舒服了？不说清楚不让请假！”
　　大家顿时哄笑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林西子，饶有兴味地等着看她准备怎么应付。

　　林西子的脸上狠狠地发起了烧。她死命咬了咬嘴唇，才豁出去般地搬出了女生们不约而同采用的那个说法：“我……我特殊情况！”
　　而俞乐怀那个家伙，竟然还不买账，步步紧逼地再问：“特殊情况？怎么你就特殊了，我们都不特殊？那我也特殊情况，这节课班长来带吧。班长！班长！出列呀！”

　　全班人哗的一下集体笑弯了腰。好在这时体育老师来了，远远地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笑什么？怎么还没动起来？”
　　这才总算是解了林西子的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