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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外一篇 岁首 ...


  •   谢翻飞外一篇岁首

      汉七年十月初一,汉皇刘邦即位两年将至,正是当年岁首,天下虽因历经长期战火凋敝已久,但朝野上下终归是缓过一口气来。大汉不久前方迁都长安,正是气象一新,故而到达新都后第一个岁首的朝贺大典数月之前便开始筹备,叔孙通从故鲁地找了三十多个儒生研习礼制,临近朝会时更叫诸位文臣武将日日练习,方才没堕了君临天下者的威风。这一日,当皇帝刘邦于巍峨大殿上俯瞰天下,得意说出“寡人今日才知道皇帝的尊贵啊”之时,跟随他打天下的群臣们正悄悄以各种隐蔽的方式捶腿揉腰暗暗腹诽。

      除去以诸侯王率群臣拜见的大礼之外,皇帝还要挽留诸位大臣,赐下黍米煮的肉粥和淡酒与众臣共同享用,待朝贺完毕之时已经将将日落,但刘邦今日兴致颇好,便喊了樊哙陈平陪着自己出了长乐宫。夏侯婴自六年冬后已经封侯,但这种时候自然还要为刘邦执马驾车,此时已经快要宵禁,长安城里守卫森严,可也没人敢去阻拦皇帝的车驾,四人一路行来倒也轻松快活。

      夕阳甚暖,刘邦沐浴着余晖斜倚在车上,微眯着眼看着渐渐恢复恢弘气象的长安城,只见宫室壮丽,道路平整,远处衢巷里鸡鸭鸣叫,烽烟气息已经几不可见,心里便忍不住得意,遂对左右道:“寡人之天命,呵呵,实在是万民之福啊。”

      随行三人纷纷称是,樊哙更是陷入了对往昔峥嵘岁月的回忆当中,捡了自觉威风的一些事来说与众人听,刘邦虽然不喜众臣不敬无礼,但这几人自是不同,正是行止无状惯了的,听到兴头上便喊道:“老樊你那算什么威风,你三哥我这辈子最威风的时候便是今日了,可在我心里,还有三次也是够威风,你们不如猜猜?”

      夏侯婴笑:“臣可晓得,陛下您初登大位那一日,可是威风得很。”

      刘邦点头:“不错不错,自然威风。”

      樊哙也赶忙道:“项藉的头颅送到三哥面前的时候,三哥也是真威风。”

      刘邦笑得开心:“项藉授首,天下权柄尽付我手,自然威风。”而后他对陈平道:“陈平,你不会没话说吧?”

      陈平笑道:“第三件事嘛,臣无论如何也不会没有个说头,要说臣心里陛下威势最高之时,便是去年冬月将淮阴侯械系于陈,而后大赦天下之日。”

      樊哙夏侯婴顿时面面相觑,却见陈平那一张面若冠玉的脸依旧带着笑意,递过来一个眼色,含义颇为丰富:二位尽捡好的说,这等得罪人的事,便由我来说了。

      谁知刘邦并未生气,点了点头,轻松道:“是不错,难得在那小子面前耍威风。”

      樊哙夏侯二人松一口气,却听刘邦又问:“我今日赐酒好像没见他?”

      樊哙道:“大将军与我等一起朝贺,只是没说什么话。”

      刘邦一拍大腿:“稀奇!走,咱们去他府上去,年前还跟老子顶牛说什么多多益善的,这岁首朝贺老子还以为他要么不来,要么来了也得编排老子一通,竟然这么乖巧,老子今日果然威风!”

      夏侯婴道:“去大将军府上?大将军今日真没……”

      说了一半他又闭嘴,只驾着车调整方向,樊哙陈平二人乘的牛车太慢,早被刘邦命他二人扔了牛车骑马跟上。不料到了淮阴侯府的时候,樊哙去叩门却被告知淮阴侯不在府中。

      “去老萧那了吗?要么又去子房那里修书去了?”刘邦问道。

      樊哙道:“说是去了乐游原行猎。”

      刘邦道:“嗯,还说咱们淮阴侯今天乖巧,原来是打猎发泄去了。”

      陈平呵呵道:“陛下不必动怒,年轻人嘛。”

      这君臣一行人竟也赶在太阳落山前寻到了韩信,淮阴侯孤身一人出府出城,身边自不会少了暗哨,不多时便由一个校尉带着众人上了乐游原东侧的一处山坳里,在刘邦看见那堆落日里不太显眼的野火之后,校尉便告退隐去。

      韩信正背对着他们盘膝坐在一堆野火前,在刘邦的视野里,能看见他大概是穿了一身楚制的玄色短衣,烟雾从他身前升起,沾染了余晖的昏黄,若不是腿侧整齐放着的几只野鸡野兔,这形象倒有几分精研黄老之术的派头,莫不是跟子房学的?刘邦想了想便带着樊哙陈平上前,将夏侯婴留在原地。

      韩信见了刘邦行了礼,又跟樊哙打个招呼,便又开始做自己的事,他在身侧捞起一只野兔,极其熟练地将其剥皮剖腹,用自带的清水简单冲洗,再涂上粗盐巴,显然是要做一顿烤肉果腹。刘邦看着他这番显然是有些无视自己的行事,倒也不生气,将樊哙的披风团了团垫在身下坐了,一脸的乐呵呵。

      “爱卿啊,”刘邦虽常在韩信面前吃点亏,但多年来在天下人眼中一直对这人恩宠信重,加之内心深处对于去年冬月里那桩天下皆知的荒唐事也许亦有一点愧意,便不由摆出一副深加体恤的样子,顿时有点没话找话,“没吃饭吗?”

      韩信正低头剥另一只兔子的皮,闻言下手便重了几分,把个死不瞑目的野兔子整治得肠穿肚烂可怜也哉,吐血溅到他手腕上,让人不由有点儿心惊肉跳。

      刘邦不等他回话便自己作答:“想来爱卿是没吃饱的,寡人看那个肉羹稀的啊,酒也淡出个鸟。”

      樊哙适时说话:“陛下说的是,老樊我喝了一漆鼎也没饱。”

      韩信闷声道:“轻车草席,大羹玄酒,正是圣人之道,陛下若不是想向天下人昭示以俭,也不用臣等饿肚子了。”

      刘邦道:“爱卿真是越来越有学问了,修书果然修身养性。”

      韩信道:“闲的。”

      陈平似乎插不上话,被三人晾在一边,遂感叹道:“都说大将军与舞阳侯不对付,可如今看来,对平才真是看一眼都嫌多啊。”

      刘邦笑:“我看你们是相看两厌才对。”

      韩信坐得笔直,面无表情道:“嗯。”

      陈平脸上顿时有些精彩,许是没想到韩信竟如此直接,良久他却“唉”地一声开始叹气,又委委屈屈地看向韩信,目光幽怨如水,简直情真意切。

      樊哙忍不住笑出声来,看三人一眼又赶紧将笑声憋住,他做了多年屠夫,当年也不知有多少犬豚鸡鸭在其手中授首,刚坐下时见到这一堆野味,顿时手痒,便上手帮忙,此时触了霉头,自是更加卖力收拾野味上架烘烤。

      刘邦笑骂道:“老樊你不厚道,寡人初得天下,正需文武相和,曲逆侯与淮阴侯这般光景,你得意个什么劲?”

      樊哙赶紧请罪,但他与刘邦多年相处情分自是不同,故又被笑骂几声轻轻揭过。

      落日很快钻进地下,夜里冷气袭来,但乐游原西北这一小块地方却是毫无冷意,一堆篝火将收拾好的野味烤得香味渐出,火光映着几人的脸,显得暖意融融。

      韩信将烤肉与众人分食,连蹲在车旁的夏侯婴也分到了一块。

      刘邦白日里只顾着得意岁首朝贺大礼,自是没吃什么,如今果然饿极,但他到底草莽天子,烤肉也能吃得迅捷无比豪情万丈,又显出几分楚汉战场上总能于关键时候脱险跑路的风采来。他吃得高兴,心里也高兴,偏就想激一激韩信,遂道:“爱卿啊,你分寡人烤肉倒是大方无比,怎么当时给寡人分兵却那么小气呢?”

      韩信看他一眼,撕下一条兔腿,道:“臣多次分兵,陛下忘了吧。”

      刘邦不由火大:“老子几时忘了?”

      韩信又不说话,低头折腾自己的那份烤肉,吃得专心致志,刘邦看着他露出的那段脖子,自知韩信所指,想着这人果真是被自己捏进手心里了,又忍不住记起在陈地械系此人时,加于其上的重重锁具,不由有点心虚又有点兴奋。

      “陛下好手段,虽然灭尽暴秦,但却袭用秦法,律令军法,莫不如是,”韩信似乎也吃饱了,用一块干净麻布抹了几把手便侃侃而谈,但其所说又与方才离题万里,若不是身边这几人都老于世故,险些便以为他果真是在大加颂扬刘邦的功绩了,“秦法失于严苛,却是利器,威加海内,用在陛下手里,却是诱之以仁义,束缚以刑罚,天下承平,恩,陛下手段,前人所不如……”

      刘邦听着听着就觉得韩信阴阳怪气,他自将楚王信从陈地捆了扔进后车载回京城后,就觉得这人处处与自己作对,有时候说他一句,他能恭敬有礼却又夹枪带棒地与自己顶上十句,有时候又想着到底是委屈了人家,好言好语去问候,却又得不了什么好脸色。眼下见这人文绉绉说了一大套,用词恭谨,美言尽出,但与前些日子那什么“臣虽然多多益善,但陛下您是天命所归呀”似乎大同小异。

      于是刘邦对陈平道:“淮阴侯似乎意有所指啊。”

      陈平非常实在地解释道:“恩,淮阴侯是想说陛下用完了他,又欺负他。”众人皆知陈平此人平日说个十句话,信个九句也嫌多,但今日这大白话,却说得无比实在,在场诸人当然也觉得这似乎是实话,概因去年冬月里皇帝陛下伪游云梦,却在陈地骗了这国中最大一条鱼上钩之事,至少三人便是见证者,刘邦下令,夏侯动手,陈平更是献策之人。

      刘邦突然觉得有点儿惆怅,对韩信道:“爱卿,寡人当时说的话,算数。”

      韩信看他一眼,当然省得刘邦是什么意思,早在关中之时,也有四人围在火堆之前大快朵颐,当时汉王一句戏言,两人自然记得。但他此番光景,回忆往昔,不禁有些怅然,而后他继续翻搅火堆,仿佛皇帝陛下的话已经化成飞灰散入这堆火里,良久方道:“韩王信不知打到哪了。”

      刘邦却道:“是哪个说与爱卿的啊?爱卿方才才道天下承平,韩王信是什么东西,也能打得过来?”

      韩信微微一愣,即使映着火光,刘邦也似乎看到他脸色渐渐发白,但他不说一句话,自也不肯招出那个向软禁之人透露军机的“同党”来。

      刘邦看着迅速安静的韩信,忽觉心乱如麻,又生无趣之感,将心底涌起的一点柔软迅速压下,道:“爱卿与子房的书编完了吗?”

      此时不知哪一棵树上有野禽鸣叫一声,喑哑难听,其他的鸟儿也跟着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韩信道:“才补到司马法。”

      刘邦笑道:“那咱们便去看看你们修的书吧。”

      这两人又一次唇枪舌剑,虽不激烈但也叫旁人心惊肉跳,浑不能插上一句半句,樊陈二人只作不见,实则暗暗叫苦,此时听刘邦说要去看兵书,便连声恭维陛下英明关心臣下实为江山计。

      韩信将一只没拔毛的野鸡扔进火堆里,火苗噗地一下升高几分,空气里很快添了一股焦臭味道,刘邦也不骂他,只笑着说要赶快一起回城,到淮阴侯府去。

      刘邦既说了欲去淮阴侯府看看兵书编撰,便赶了陈平樊哙先行离开,只带上夏侯婴过去。

      樊陈二人便双双告辞,顺着长安街一路同行而去,不时说几句今日岁首朝贺之事,快至舞阳侯府之时,陈平突然笑道:“叔孙通当时穿儒服来见陛下,被陛下厌弃,这人倒也机灵,立刻换了楚制的利索短衣来拜见,马上得了陛下的喜爱,他为这事暗地里不知被儒林中人骂了多少回,今天看他指挥朝会统领百官,真是威风八面,没想到啊。”

      樊哙道:“你想劝大将军顺着陛下点儿?看不出来你有这好心,你怎么不直接与他说去?”

      陈平白他一眼:“我又不是你樊将军这样的厚道人,被人骂了还要凑过去。”

      樊哙果然是个厚道人,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敢。大将军的心事我明白,他怕是别想再带兵了。”

      “敢也没用。”陈平冷笑,而后他指指樊哙,又指指自己,最后指指淮阴侯府的方向,“做个朝中的叔孙通,我行,舞阳侯你也行,虽然你现在不用,大将军他可不行,他也做不了。”

      樊哙呵呵一笑,他自是个明白人,汉七年岁首晚上的秋风扑面而来,他吸进一口凉气,心里也不由涌起几分凉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外一篇 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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