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剧》河青九余

5、五

　　接下来的时日我们忙碌了起来。我每天陪我表哥去剧院排练，我坐在舞台下面的第一排观众席上，注视着排练的进程和我表哥的一举一动，并帮助演员们讲解剧情，有时候还要帮后台干点活。我很乐意做这些事，每天看到大家为了我们的梦想而努力，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和满足。
　　有一点奇怪的就是波诺弗瓦先生与我表哥再没有交谈过。除了偶尔的眼神相遇之外，他们再没有其他的交集。这反而使我安下心来。之后我也就没有再留意过这件事。我承认我现在是有些魂不守舍。我觉得自己和表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贴近。我看着他站在舞台上，说着我内心涌动的话语，那些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台词。
　　我想的没错，他已经深深进入到了我的剧作当中，无可自拔。实际上，那究竟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还是他自己内心本来的愿望呢？这二者已经合二为一了。他成为了我，我成为了他。他的眼睛里有着光芒，就好像寻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我也一样。
　　他仍然每天回家练琴。我不再逃避，我甚至在钢琴旁用拙劣的技巧给他伴奏。因为我的缘故，他无法拉快速的曲子，舒缓柔情的旋律也被我迟钝的和弦搅得乱七八糟。但是他笑着，丝毫不受影响，他的揉弦、按弦和运弓都无可挑剔，每一个音符在他的手底下都可以如此的摇曳多姿。我想我的表情一定非常僵硬。
　　“您厌憎的从来都不是弦乐。”他叹了口气。他站在钢琴边上，用右手的琴弓轻轻戳点上我的额头，“您厌憎的是无法控制的感情。您从我的琴声当中听到了太多感情，您怕这感情会淹没和摧毁我们。而我，也可以说我厌憎戏剧吗？”
　　我一动也不能动。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开了口，“可是你答应了我。你的表现是那么完美。”
　　“因为您，路德维希，您是一个魔咒。我无法摆脱。我被您的一切吸引，您的要求和愿望，您的存在本身，我都无法抗拒。您就像火，让我没办法不去靠近。然后我才能完整，才能重生。”
　　我张大了嘴。他说的是剧中的台词——只改动了称呼。
　　也许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清楚的一次剖白，但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我头脑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我重重摇了摇头，他把琴弓从我的眼前拿开。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和快乐。不！我不能相信预感。我从来不相信预感或直觉，和何况是我自己的。
　　琴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明白这一生，我们是无法分离的了。

　　排练很顺利。演出服也赶制完成。我深深的感谢服装和布景道具师们的努力。他们充满灵感的创作让我头脑中只是模糊的线条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可见。大片的颜色展现在我眼前，明丽的湖水，鲜嫩的绿树，深蓝的天空，生动的动物们会唱歌，尤其是白鹿的造型，那就是我心中的印象。在苍白色的阳光之下，这一切是那么真实，那么美。它们只存在与理想之中，现在却来到了现实。
　　波诺弗瓦先生的乐队也充满了灵性。虽然它们听起来和我表哥在钢琴上的弹奏是那么不同，但是配合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似乎每一声叹息和微笑都是和音乐紧密相连的。能够把我表哥的音乐表达得如此精确和完善，波诺弗瓦先生果然是个能够感受人内心的，充满感情的音乐家。
　　然而距离公演的前一天，我的表哥忽然不见了。我心急如焚，那一整晚我都在街上寻找，他能去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跑了一遍，黎明越来越近了，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担心或者伤心都谈不上了。我胡乱走着，终于在剧院的台阶上看到那个身影。
　　我快步朝他跑过去，那一瞬间心里什么都想不了。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很糟，一夜的奔波让我的眼睛干涩，头发也乱了。我觉得满身疲惫，在握住他肩膀的时候连嗓子都是哑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您，也等待太阳。”他的脸色苍白，我听出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没有戴眼镜，眼睛睁得很大，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
　　“你在这里站了一夜？”
　　“我必须想明白。”他的表情柔软下来，伸出手抚摸上我的头发。“自己的结局。”
　　我抓住了那只手。“上帝，请赐给我们灵感和勇气。”我觉得自己在梦呓。我闭上眼睛，以一种虔诚的姿态亲吻上他的额头。
　　下一个瞬间太阳冲出了地平线。刺眼的光芒让我下意识得回过头去，那一片红光让我看的入了神。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

　　我仍旧坐在平时的位置上，舞台下的第一排。公演开始了，幕布缓缓拉开，宏大雄壮的前奏曲响起。波诺弗瓦先生手中的指挥棒把声音送出来，送上剧院的上空，丰满的旋律层层裹住了我。这可能和戏剧表面上平静气氛有些偏差，但那是我表哥和我内心的轰响，他已经理解了更深的含义，我们自己的意义。
　　我拼命睁大着眼睛，感觉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我仍然用力控制。我听着舞台上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我的台词，哪些是他自己的话语。他并没有改换台词，相反，他把每一句台词都变成了他自己的。也许这一开始就是这样。不，我早就知道！我要面对的就是这些，我所渴望看到就是这些！我急促地呼吸着，感觉脸颊上一片湿润了。我的人生，我的意义，我的爱情。终于完整的按照我心中的理想在眼前实现。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么我现在无疑已经身处其间。
　　我的身体在颤抖，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念起了台词，他们全部烂熟我心，每夜徘徊在我的梦里。我已经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精神脱离了□□，闯进了舞台，进入了我的爱人的灵魂！
　　精灵远远望着音乐家，他已经衰弱得连话也无法说的完整。他的眼睛望着这片给了他新的生命的森林，对于自己的命运他终于能够平静的接受。一片一片新鲜的颜色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缓缓俯在湖边的了绿草中，停止了呼吸。
　　清晨的阳光骤然显现，灿烂夺目，把整个湖面都染成一片金黄。风儿吟唱着，推动着涟漪。辉煌的金色包围了森林里的一切，就像一团火。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