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剧》河青九余

4、四

　　我表哥的病犯了。这使得我们都迫不得已开始休假。对于这件事情我已经经历过多次，他不喜欢医院，时间久了，我自己几乎都被训练成一个优秀的急救医师。但是不管多少次，那种恐惧还是会深深的刻入我的骨头。
　　第二天他清醒了之后，就总是固执地睁大眼睛，虽然他必须卧床，也没有足够的精神可以阅读或者写作。但是他的手指总是动着，而且还经常哼着一些旋律。我想了个办法，我坐在他床边上给他读故事书，一些还是我早期的作品（他都看过）。我的语调平板，故事又啰嗦无聊：这很有效，他终于在我的声音里沉沉睡着了。
　　现在我的生活安静了。每天不会再有琴声扰乱我的心情。我把剧本反复读了两遍，思维混乱的厉害，连什么时候我表哥又醒了，在看着剧本我都不知道。我连忙放下那堆纸，询问他的感觉怎样。他慢慢摇了摇头，我喂他喝了两口水，看的出他想坐起来，但是我制止了他。
　　“您还是不死心。”他慢慢开了口，“我并不适合当演员，况且我现在这个样子。”
　　“你会像每一次那样很快恢复。有我在你身边。”我急切地说，“你要答应我。你一定得答应我。否则我就要把剧本烧掉。”
　　“这样您会有很多麻烦。”
　　“那是以后的事情。没有你，这个戏就不用演了。它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你就是这部戏本身，你就是我的想法本身！”我的话停顿了，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我决定不再躲闪，“你说过，我也会有这么一天的。现在它到来了。”
　　“我非常羡慕您。”
　　“你也在被它吸引，不是吗？你第一次念它的时候我就知道。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们会成就伟大的事业——也许你不喜欢这些，至少，我们可以成就我们自己！寻找灵魂，寻找生命……这不都是你希望的吗？”
　　“路德维希。”他很快的打断了我，“您的话过于好听了。您想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和您一样。创作不是什么伟大的事，只是人的欲望而已。您和我是明白的。”
　　我觉得身子有点抖，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看着他，他深紫的眼睛犹如夜色。他现在是多么虚弱而苍白啊。我想象着他在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样子，那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
　　一位四处漂泊寻找灵感的音乐家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头白鹿，他被吸引到了湖边上，鹿却不见了。他深深相信这是上帝的神迹，是他灵感的具现。他徘徊在森林里，为这片森林的生灵们写了很多奇妙的乐曲，并且和生灵们交上了朋友。但是白鹿始终没有再出现过。音乐家的灵感渐渐的衰竭了，身体和精神也日渐衰弱，他觉得自己将要失去了灵魂，他呼唤着白鹿再一次出现，然而最终出现的是湖水的精灵——化成白鹿只是精灵们的恶作剧。虽然精灵最终爱上了音乐家，却也已经无法阻止上帝对他的召唤。音乐家回应了这召唤，只留下神奇的旋律，被精灵一直传唱下去，变成了成为了森林里的水和风。
　　我的剧本结束了。我又一次惭愧于它的无聊。然而我发现我表哥的表情很奇怪，他眼神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虚空的某一点，却是带着微笑的。
　　“您是这么希望的吗？”他用耳语一样的音量说。
　　“我一直充满恐惧。我害怕音乐，害怕你，也害怕自己。”我闭着眼睛，决定要说出来，“可是我控制不了去接近。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艺术吗？不，我没有那样高尚。我想要的是面对恐惧。我想要战胜自己……也战胜你。”
　　“您真是个勇敢的故弄玄虚者。也许您的血管里流动的不是热血，而是熔化的铅。”
　　“昨天波诺弗瓦先生来找过我，他打算参加我们的排演，作为乐队的指挥。看得出来他也想帮你。他真的对你很有感情。”
　　“我们是老朋友了。”他闭了闭眼，“这部剧叫什么名字？”
　　“不需要别的的名字。它只叫做《独幕剧》。”
　　“我打算为您这部剧谱曲。也算是进入角色的第一步。”
　　“你答应了！”我感到笑容把脸颊扯得疼痛，我俯身紧紧握住他的肩膀，我张着嘴，却不知道应该喊感谢上帝，还是感谢他呢。
　　他眼神柔软下来，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因为我中了一个魔咒。”

　　作曲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一件苦差。从第二天开始，他就拿着我的剧本开始钻研不停，然后他开始谱曲，他的房间里有立式钢琴，它的音色不令我烦扰，然而现在上面流出来的旋律却让我日渐不安。我在以前从没想象过我的戏剧里的音乐该是什么样的。现在听了我表哥的弹奏，我觉得让我跪下来哭泣都不为过。灵魂的圣光在向我招手，我感觉到我们即将触摸到这一生最终梦想的东西。
　　但是他不可避免的更加憔悴了，他不再逞强，而是回应着我对他的照顾。在这段时间他的病又反复了一次，但是我们都没有后悔，更没有抱怨对方。后来他恢复得很快。我相信做着自己最爱的事业，是能够令身体服从于心灵的要求的。
　　很快我们开始排练剧目。当剧院负责人看到我表哥的时候终于无话可说。波诺弗瓦先生拿到乐队总谱之后在一天之内就看完了。我惊讶于他的速度，打算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却把一沓谱子扔到了我的脸上。
　　“原来您对您的表哥抱着这样的希望？我真是想不到。”
　　“这只是戏剧而已，您是艺术家，比我更加明白。”我平静地捡起那些写满五线谱的纸，口里说着发音不标准的法语，“我们创作作品，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果有适合的人或物作为载体，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贝什米特先生。”法国人安静了下来，一双蓝眼紧盯着我的眼睛，里面再没有一点随便的态度，“我对于埃德尔斯坦先生的人生态度总是既欣赏又痛恨。作为法国人我觉得这太浪漫了，然而现实告诉我死亡只是冰冷与虚无——但是这只对于我们活着的人来说。您可能并不了解，平安而长久的活着，从来就不是他的愿望。”
　　我瞪着他，熟悉的寒意一点点蔓延上来，简直让我呼吸困难。我觉得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掐住了脖子，但那其实是我自己的手。
　　“我无法再劝您——如果您也有那种愿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