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河青九余

10、九

　　一年的时间，就连吉尔伯特也早就明白了我们不会成为“专业”乐团。因为它是只属于我们的快乐和理想，还有语言。
　　当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贝什米特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路德维希低着头坐在气哼哼的哥哥身边，他自从那个晚上过后就保持了背头的发型，这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沉稳了不少。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开口，“他们能给我全额的奖学金。”
　　吉尔伯特一下子就委顿下来。不停地用手撸着头发。“就算这样……你也该跟本大爷商量一下啊！一声不吭就……就跑那么远！美国！为什么人人都想去美国！电影院里都是美国电影，连饭店都放爵士乐！”
　　“哥。”路德维希拉住了吉尔伯特的胳膊，“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只是上大学而已。”吉尔伯特将录取通知书来回看了几遍，“物理系……你就一辈子跟那些木头块儿打交道吧。”
　　罗德里赫一言不发。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也肯定很复杂。但是我很乐观，我也是离开家乡到外国上学的，觉得这是一件挺正常的事，根本用不着烦恼。“路德，这之前要好好准备呀。你的行头就让我帮你置办吧，还有，咱们得庆祝一下！路德就要当上科学家了啊。”
　　路德维希有些腼腆地向我道谢，罗德里赫也笑了一下，“这倒是。路德维希已经是个大人了，以后的道路也只有自己能决定。”
　　“为什么你这个时候还要说教啊……”我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罗德里赫立刻皱着眉头看着我，我赶紧摆出笑容，吉尔伯特也哈哈大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忙着给路德维希置办行李，我给他裁剪了一套新西装作为礼物，我没有兄弟，小时候就把路德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了。贝什米特老爹倒是一点不难过，见人就夸小儿子是自家的荣耀。路德维希帮父亲算完店里的最后一笔帐，临行前的晚上我们到啤酒馆折腾了半宿，路德维希自己并没喝多少，反而最后演变成了吉尔伯特和罗德里赫间的拼酒，这是我们都没料到的。虽然一个大呼小叫，一个安安静静，但是桌上堆得酒扎越来越多，后来我和路德维希终于受不了了，合力把他们押出了啤酒馆。第二天一早这两个家伙只好顶着黑眼圈摇摇晃晃去火车站送站。
　　站台上人来人往的，吉尔伯特却顾不上那些，抱着路德维希又哭又笑。我简直怀疑他酒还没醒。罗德里赫默默看着他们，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因为（貌似）宿醉的关系他脸色有些苍白，紫色的眼睛里不时闪过一些明明灭灭的光。这几天我们一直在避开一件事情，Amadeus。虽然它带给了我们那么多光芒和欢乐，但是在每个人的生活和前途面前，它又是那么不重要。路德维希已经上了火车，广播一遍一遍播送着火车即将离站的通知。路德维希最后和我们握了握手，他看着罗德里赫，“我很抱歉。”他忽然小声说。
　　“不，您不需要抱歉。” 罗德里赫微笑着，“反而是我需要感谢您。”

　　我在学院第二年的课程有所改变，罗德里赫的乐理课已经结束了，维克先生回到了学校开始教我们曲式。课堂照样阴沉沉的，所有人都昏昏欲睡。而到了下个学期，我竟然有两个月都没在学校看到罗德里赫；而书店他也很少去，偶尔见到，他也只是自己在角落里看书，或者写着什么，吉尔伯特自己坐在柜台上，也很少像以前一样黏在他身边。我问过吉尔伯特好几次，最后一次他发脾气我们差点打起来，但是他都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我每天在琴房练琴，脑子里充满了以前Amadeus练习过的旋律。我觉得我在做一个长长的，相同的梦，而梦的尽头总是在火车站。
　　吉尔伯特甚至没有来。罗德里赫的行李不多，他坚持不让我这个女性再帮他拿。火车进站等候的时候我终于哭了出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说出祝福的话。罗德里赫被慕尼黑爱乐乐团聘为指挥，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能够展现自己的才华。比耗在学院里当个不受重视的讲师好上太多了。我的眼泪让罗德里赫难得地慌了神，他从口袋里翻出了手帕递给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终于平静下来，“不要忘了我们啊，音乐家！”我揉着有些肿的眼睛，勉强笑了。罗德里赫笑着摇了摇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弯下腰打开了行李箱，从叠得整齐的衣服下面取出了一个正方形的硬皮书放到了我的手上。“我本来想带走它。”他叹了口气，“可是今天见到您之后我发现我不能这么做。它应该属于您，属于吉尔伯特，属于……”他顿了顿，微笑里带上了坚定的意味，“希望您以后一直幸福。”
　　我紧紧抱着那个本子，一瞬间我知道了那是什么——罗德里赫为Amadeus写的作品。它终于完成了。这是他自己的愿望，也是给我们的承诺。它是属于我们的。我感觉有种潮水似的的东西在身体里流动着，我看着罗德里赫的眼睛笑了，“是的，我一直非常幸福。”

　　时局越来越变化得快，生意也不好做了。1929年夏天吉尔伯特终于关掉了书店，打算去柏林闯荡，碰碰运气。老爹已经回到乡下养老，不再过问孩子的决定了。而我的学业还有5个月才能结束。
　　“我不是不理解他。”我试着在钢琴上弹奏罗德里赫的音乐，吉尔伯特就站在我身后听，我不大会弹钢琴，琴声断断续续的，他不耐烦了，出言打断了我。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他摆了摆手，“可是对他来说他的音乐，他的艺术比什么都重要。但是现在本大爷没了包袱。”他嘿嘿笑了起来，“他跑了，难道本大爷就不能追？等本大爷出了名，看那小少爷不哭着回来贴住本大爷不走咧。”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这一次我竟然没有一点难过不舍的情绪，反而心情高兴了起来。我一把拿过那本总谱塞到了吉尔伯特手上，“那么这个就让你带走。我们现在没法聚在一起，我想最适合保管它的就是你了。”他笑嘻嘻地过来翻了翻，“好啊。也省的让你拿来弹得乱七八糟的。”我懒得和他吵架了，我发现了他的手抚摸上那些手写音符时一瞬间变化的眼神。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一直没有变化的。
　　吉尔伯特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站。我回到了学院，从此安心地完成我最后的学业。一个月后我居然收到了罗德里赫的来信，是邮差根据吉尔伯特邻居的指点找到我的，原来的收信人当然是吉尔伯特，但是现在只能交给我了。吉尔伯特走后没有来过信，我根本不知道怎样联系到他，我看着信封上那漂亮的花体字，却没有勇气把它拆开。我按照信上的地址给罗德里赫写了信，告诉他吉尔伯特的下落，很快得到了回复。罗德里赫对吉尔伯特的决定丝毫不感到的惊讶。他看起来过的还不错，位置终于稳定了，也有一些新作问世。他用轻快的语气问候我，并谈到了吉尔伯特的一些琐事。其中说到吉尔伯特一直以为他早已忘了他们小时候的会面。我简直能够想象得出他叹息却微笑着的语气：
　　“那个男孩，他那么敏捷又有力气，一下子就从我头顶的架子上取下了所有我要的书和乐谱。然后一口气扔到了我的怀里，差点把我砸了个跟头。银色的短发，眼神很凶——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一直知道这里的主角不是我自己。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了我一个。
　　那时候我还相信欧洲大陆最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这片土地的未来将是和平的，是属于艺术的。
　　毕业之后我靠着系主任的介绍信在一家小型乐团里找到了工作。但是好景不长，新元首上台之后，我辞了职。1933年末，我在英国登上了去往美洲的海轮。从此之后，我不再能收到罗德里赫的来信。
　　也许我会去很多地方。美国，或者亚洲。但是最终我一定会到自己的祖国匈牙利。我向往自由。当初离开家乡是这个原因，而回去当然也是。我将远离我们的舞台，但是我会把它的故事带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我们说着全世界都能听懂的语言。
　　而我私心决定当一名作家。当很多年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可爱的白头发的老奶奶——我会好好保养我的头发，到时候把它们都盘起来——我就坐在壁炉边上，给隔壁老爷爷的孙子读自己写的故事。让他们知道，你推开一扇窗，就有一个抱着乐谱的小男孩在等着你。
　　你问为什么不是我自己的小孙子在听？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