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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的疑心也终究未能成为我决意随同卢卡.托尼离城的阻碍,毕竟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反常同我均无直接干系,我也无意揭穿他对某些既成事实的刻意掩盖,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有更多事情我也不甚明了,既然托尼显是心在北方,他又何需顶着个帝国佣军的身份跑来罗马,他们预定的最主要攻击目标。虽他已给出带我离开的理由,可这点自知之明我总归还有,他的借口太过明显与伪拙,反倒只能更令人生疑。或许连托尼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但我能肯定的是,它与我无关。
所以现实永远有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能力,它可以将一切近乎达成的详具之愿在瞬间内抹灭,也能够把其从未追求过的收获强行塞给寡欲或薄意之人。托尼是幸运的后者,他并非无欲无求,但却对自己所得浑然不觉,转手便将其搁于身后,未曾再回头多顾一眼,而他甚至还不知自己对它有多么在意。我落入的则是前种命数,因而被迫离城而去,我唯一的愿望,达尼埃莱,仍旧驻留城中,这大概是他心甘情愿,我有心品评却无力改变,而他也不曾出手阻止半日后即将发生之事,又或这根本是他一手促成,大可立于阴影中看我们从罗马城内消失,至于他脸上究竟显现出冷笑还是苦笑,我情愿相信是后一种。
但既已决定离开,城内之事便同我们再无更多关联。已有无数人用其亲身经历铸出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先例,即便侥幸逃脱者有,但显然,并非谁人都拥有足够运气,才能如同某两人般分立南北,各居其位,一挥手一抬头均可变幻多人命运,而他们则已不再需要正面相对。
可我们只是流连于乱世中的普通人,至少我是。达尼埃莱尚可操纵一小部分的罗马,卢卡.托尼背后或许还有帝国军队整齐排列,所以一切便由他们决定与操办。我的意见虽并非全无轻重,但至多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参考,他们皆要求我离开,因此在经历诸般万难抉择后,我给出的依然是他们想要的答案。来回的纠缠大约只是为他人眼中的心安理得作下铺垫,而它实则全然无用,此时回想,则更加荒谬。
而我不敢轻易下结论的是,两者之间究竟是否相干。我只愿是我多心。
离开罗马城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终于无处可去,便只留于家中。托尼则一反常态地出外出,自称是采购沿途所需物品。虽我深知此刻罗马能买到的不过是些纸醉金迷的绝佳辅助品罢了,但他既已自找理由,我当然不便阻拦,只是提醒他记得模仿南方语调,以便减少钱财的无用耗费。
他当时这么回应道:“你们弗兰的话么?太难学了,我宁愿多花一倍的钱也不做这种事。”
我无法,只得笑着挥挥手随他去。
米兰或威尼斯均距罗马有多日路程,我们大概还需彼此相伴数时,留些言语路上再说也无妨,毕竟这最后的罗马,已是时日无多了。
我们的罗马,我想我终究还是不得不离开它,以及城中的一切。
昨日我便已收拾出三两个箱子,其中所装虽并非名贵珍宝,却也均是些我不舍之物。至于那些看似价值颇高的珐琅水晶制品,则因其搬运不便而统统遭到放弃。幸好达尼埃莱有先见之明,从未送过我这些华而不实的奢绰用具,它们若放到现在,所能造出的最多也只是些左右为难罢了。
虽然时间充裕,但我们此番所行却不能不称之为逃难,即便这所谓的难尚且距离遥远,并非人人都相信它必定发生,我却仍旧坚持着同大多数人同样的看法——罗马将遭浩劫,只是程度轻重暂且未定而已。因而留城之人或物未必便可保全,就算他日我有幸再度回归此地,眼能所见大概也同现下场景大相径庭了。
身外之物尚不足惜,我只遗憾没能再见一眼他。
透过玻璃望出去,路上空无一人。
不知托尼几时返回,若我在此坐上一个下午,大概便不会错过他归来的身影,但这种做法显然太过无聊与幼稚。更何况我们相互间都明了对方所待所求,我虽名叫阿尔贝托,但于他却意义有限。为刻意回避相同的七个字母,他可以冲我恼怒失态,而我眼下也只能装作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卢卡.托尼毕竟也只是我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离城的最后途径,至少他能保证我安全抵达北方,再进而去找寻更合适的落脚之地,比如米兰。而有关此等想法,托尼不知情,我也决计不会提前透露任何痕迹。
相互利用的法则,当今之世又有几人不曾习过,谁人能无私到为他者之事无悔付出,到头来却只为他人作嫁衣裳。我想我做不到,托尼恐怕也一样。
……除非为的是达尼埃莱。
我推开窗。
今日天气尚好。
远处人影渐显,看步态却不似卢卡。待他走到近前,我突然反应过来,立时便如一个晴空霹雳打于当场,言语不得,只是呆愣愣地看他逐步靠近,一时间竟无法思考。
达尼埃莱,达尼埃莱.德.罗西,拖延至今,你是否终于下定决心,在最后时刻阻我离开?
若是如此,我甘愿同罗马城一道毁灭,在所不辞。
但他似乎仍在犹豫,越走近步伐越缓,最终还是在门前不远处停住了脚步。我下意识地闪至窗侧,隔着窗框斜望他隐在满面胡渣之下的脸,等他做出最后决定。
达尼埃莱,若你叩响大门,我与卢卡.托尼之前的商议与筹备则全部一笔勾销,一切听任你安排。若是为你,我不惧亏负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我内心所想他自然不曾听闻,依旧伫立原地。我隔窗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咧嘴一笑,继而坚决转身,顺来时路离我远去,仍是步履迟缓。
他终于一步一步消失于我眼中,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