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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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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津舒便在此间住下。
那红衣少女不再如平日那般频繁地出现在村中,津舒心知她这是在躲避自己。
“娇娇?”这一日,津舒正替坐骑黑马清洗身体,却发现有人轻轻拉扯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便看见了倚在自己身侧的小小女童。他笑着放下手里的擦布,蹲下身同女童说话。“怎么了,又想骑马了?”
“哥哥,你带我去找小鬼吧。”娇娇拉住津舒的手,凄凄哀哀地挂着两行泪水央求他,抽抽噎噎道。“她这几日都不来找我玩了,我可想她了。”
“好啊,我带你去找。”津舒抱起娇娇。“可是你知道去哪里寻她吗?”
娇娇见津舒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便马上笑逐颜开。指向远处一处山崖,说道:“小鬼说过,若有事寻她,便去那里找她就行。”
津舒带着娇娇进了山,半个时辰过后,他才找到娇娇所指的那处山崖。
果不其然,他刚接近那处山崖,娇娇便发出一声惊喜的笑声,忙挣着从他怀里跳下,迎向那匆匆从空而降的少女。少女熟稔地抱起身子小小软软的娇娇,眼神却不敢看向津舒,动作迅速地抱着娇娇快走了几步,靠在一片树荫下背对着他,和娇娇细声说话。
“娇娇我给你说个故事好吗?”津舒走过去,在她们身边撩袍坐下。
“好呀好呀。”娇娇在少女怀里侧过身子,抱住津舒的手臂不住点头。
“在四十年前的时候,也就是前朝夏帝在位的那时候。夏帝膝下有位美丽的公主,她是先皇后和先皇的嫡长女,十四岁的时候就以美丽的容貌和善良的心闻名整片大陆。十五岁时,先皇为她定下婚事,她的驸马也是闻名于世的少年才子。”津舒语速缓慢,轻轻诉说着多少年来由百姓相互传唱的故事。“当年战乱未起的时候,她曾随夏帝在江南夏宫住下,和她的驸马在江畔乘船而游,两人容貌出众宛若璧人,两岸百姓皆围观。可惜在位的夏帝昏庸无道,被先皇后兄长讨伐。公主在大军攻破京都时亲手杀死了喜进谗言的宠妃和昏庸的帝王,紧接着走上高塔殉国而死。而她的驸马抱着她的尸首哀恸不已,不过她下葬半月后便服毒殉情死去。”
娇娇听完故事,哇啦啦地抹着眼泪揪着少女的衣襟抽噎不止。
少女抬手轻轻抚摸娇娇柔软的童发,眸色却愈发黯沉,她的手下泛起点点红芒,伏在她怀里的娇娇慢慢停止哭泣昏睡过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女开口。
“长清宫首席弟子——津舒。长公主殿下可是已将前尘往事全部记起?”津舒笑答。“其实依我看来,殿下您从未忘记过那些事,只不过时间有些久了,那些记忆模糊了些而已。”
“你究竟找我是做什么,要超度我还是想让我灰飞烟灭?”
“都不是。”津舒起身,在少女面前单膝跪下行礼。“在下乃是奉师命替吾皇迎接公主芳魂回朝。”
入夜后的宫城光亮渐去,当天守门的御林卫谁都没有看见,一青一红两道光芒划过都城的上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漫漫宫闱。两道光芒交错着划过夜幕,深入宫闱,只朝着后宫之处消逝而去。
后宫之中有一个望月台,是前朝开国皇帝为出生草莽早早死去的宠妃赫连氏所建起的高塔,高大足足有数十丈之高,是整座都城中的至高点,津舒便领着少女朝后宫的中心。
可突然间,红衣少女加快了速度,马上将津舒远远地甩在身后,身上红色光芒陡然暴涨,以迅雷之势转弯向宫阙的另一端而去。
“是谁?”
刺眼耀目的红芒掠过夜空,飞速驰进了昔日前朝长公主的寝殿——悦倾宫。
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坐在窗台前的椅子上默默沉思,红芒飞入宫殿迅速隐入帷幕之中,招来飒飒风声引起了那男子的注意。
“少昊哥哥,你老了。”熟悉的少女声音在耳畔响起。
昏暗的灯光,摇曳的纱帐,树影在白玉一般的地面上斑驳交错,一个纤细的身影映照在纱帐上分外窈窕。
摇摆不定的纱帐彷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缓慢拉开来,一个红影走出黑暗,渐渐沐浴在光亮的月华之中。在银色的月光下,站在新帝面前的是位明艳动人的红色宫装少女,美丽的眉目间冲淡了些山野间的野气,多了几分端庄尊贵。
游戏山林、总是脸上带笑的小鬼,或者现在该称她为端正慧慈长孝公主,前朝红衣坠楼以身殉国壮烈而死的长公主,死后得新帝亲自收尸入殓册封的前朝长公主——端木矜。
“小矜,当真是你?”男子正是当年上位的新帝,当年声名显赫、年少有为的少年新帝也抵不住岁月的力量垂垂老矣,他虽已近暮年,仍然勤于吏治,创造了万朝来贺的盛世。
新帝看着面前似乎触手可及的少女,忽然哽咽了声音,喃喃说道:“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等过了你的头七,每年的寒食、盂兰盆节,我总以为你会回来一次的,可是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出现过。”
“少昊哥哥,我以为当年最放得开的人是你。我都忘记了以前的事浑浑噩噩得在个小村庄过了四十年.如果不是那小道士将我诱回皇城,我只会继续留在那里,人生短短数十载,你又何必还记怀当年的那些事呢?”端木矜走近新帝,在他身前停下。“那件事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与人无尤。更何况你并未让我失望了,你真正创造了一个歌舞升平的国家,作为一位帝王你远比我的父王成功。”
“小矜,我不想让你死的。”新帝忽得站起,一把搂住了端木矜。“我不该鬼迷心窍把那事告诉你,我不想你死,更不想让高河恨我。”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端木矜敛了眉目,神色哀戚地轻叹一口气。
“陛下不必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端木矜嗅着身边新帝上的龙蜒香。“说来,按他现在的年岁也该是儿孙满堂了,不知他还好吗?”
“小矜.....”思怔了片刻,新帝说出了一番话。“当年他抱着你的尸首三日哀恸不愿进食,我只有打晕了他派人将他护送回高家,才好送你下葬,谁知半个月后竟传来了他的死讯。”
当年的新帝听闻高河的死讯时,手里批阅奏章的朱笔掉落在案几上,笔端绽开一片猩红,他讪讪挥退了侍候的宫人。
端木矜才下葬半月,高河便死在了家中。高河的家人说高河是死在书桌前的,书桌上安放着的是端木矜的画像,画像上的少女身着翠绿色的宫装,立于湖岸垂柳边,言笑晏晏,而高河扑在画像上服毒而亡。
‘死必相随’的一句誓言,居然今日成真。
那一对爱侣起誓生死相随,同赴黄泉,独独将他撇下,从此身单影只踯躅人世。
夏历一百四十五年,夏王朝灭、城破,新帝登入大殿,得胜的将士高呼万岁。满城的百姓交相拜贺,燃起的鞭炮声震动天际。
后宫宫门大敞,无数的宫人猝然奔出。昏君宫中不知多少娇俏、柔弱的妃子正在哭泣,更有宫人甚至趁乱掳劫财物,顿时后宫之中一片混乱。唯独望月塔上的一袭红影静静矗立,俯视着这一切。
不久后,从大殿方向传来喝旨声,新帝对遗留的皇族进行了处置。全副武装的兵士冲入后宫,抓出了宫中所有的皇族,全部推向了望月塔下的空地上。转眼间哀嚎、刀剑交错声渐起,无数鲜血染红了阶前的白玉。
一个小宫人忽的瞥见了塔顶上摇摇欲坠的那抹红影,猛地扑倒在地,凄厉地哭喊了一声:“矜公主!”
这时,所有人往上看去,才看清那抹红影原来是那祸国昏君的长女——端木矜。
端木矜此时面容哀伤,身上穿着一袭只在国宴上才会穿着的明红色奢丽宫装,手里握着一柄长剑,长剑上是殷殷的鲜红,血滴仍缓缓从剑锋上滑落。她站在塔顶,仍由大风吹拂她纤细的身体,不言不语默默注视着塔下的杀戮。
新帝闻听此事,匆匆从大殿上出来,却只赶上看见那蹁跹的红影从塔顶之上一跃而下,她宛若折翼的鸟儿般,坠落地面湮开一朵暗红的花朵。一个青衣少年紧随新帝身后赶来看见这一幕,更是使出轻功几个起落间,来到了端木矜身边。
少女单薄的身体半数浸没在血泊中,身上的红衣浸了血色显得愈发艳丽,只是那一张脸分外苍白。
少年俯身小心翼翼地将端木矜抱入怀中,一探鼻息,她早已绝了气息。
“少昊,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真的让小矜动手。我说过不让你打她主意的!”少年名叫高河,是时下惊艳才绝的才子,无论样貌、出身都堪称卓绝,不但和新帝是至交好友,也是内定的驸马人选。“是你害死了她,你让她做你内应,背上杀父、叛国的恶名,就算她活着,你亦知道我那迂腐的父亲不会允许她进我家门,到时她只有你可依靠,这便是你打得如意算盘吗?”
“高河。”意气风发的少年新帝仍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战衣,看着端木矜失却生气的尸体和高河忌恨的眼神,渐渐白了脸。“我没想害死小矜。”
可在这满地鲜血尸体前,再多的辩解都是徒劳,什么都挽回不了那已经逝去的鲜活生命了。
新帝拉着端木矜的双手,皱纹缀生的鹰眸滑下泪来,绽开在端木矜的红衣上,为红衣上的金线牡丹加上了一抹沉重的艳色。
“他说的是对的,我就是想让你最后只有我能依靠,我是想娶你。可人算不若天算,机关算尽到最后我竟成了逼死你的罪魁祸首。”新帝一生都对端木矜和高河心怀愧疚,以致早早生了心病,每年都有段时节会日日心口绞痛,日夜辗转难寐。“如果我能早知道后面的结果,我宁愿放你和高河远远离开。是我的执念害死了你,也害死了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