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水染

4、缘尽

　　新帝回想那年，夏帝最后一次下江南巡游，后宫之中除宠妃俞氏随行外，众多子女中他只带上已逝皇后的独女端木矜。
　　皇家在江南最美莫明湖边建有一处避暑夏宫，少昊随父前来谒见夏帝，少昊的家族就是先皇后的家族，少昊的父亲正是先皇后的嫡亲兄长。夏帝与其父有事相商，便令少昊去寻端木矜。少昊幼时同端木矜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只是十岁后随父从军，此后每年只得相见一次。
　　少昊走到端木矜所居院落时，园中异常安静，只有两个侍女在园中树下嬉笑。两个侍女见到少昊，神情略有些紧张，刚要出声，却被少昊止住示意她们退下。两个侍女相视一眼，行礼后便逃一般地匆匆离开。少昊走到端木矜门前，此时门扉紧闭，他欲要推开门，却忽然听见门内传来少女娇媚的笑声。他将门轻轻启开道缝，侧身朝里望去，却见房内软榻上一对少年少女交颈而卧，少年俯身轻轻啄吻怀中少女白玉般的脸颊，从眉到眼，最后蜿蜒至少女形状美好的唇，少女的娇笑声被慢慢吞噬。唇舌纠缠间，两人的身体也愈发贴得近了。他眼睁睁看着少女本就纤细柔软的身体，在少年手掌爱抚下愈加妖娆。
　　这旖旎的景致生生刺痛了他的双眼，心腹间平白有了股怨愤之气，他愤然退下台阶。
　　那房内少女正是端木矜，而少年却是他的至交好友高河。
　　他挥掌打落院落里开得正好的满树桃花，漫天绯粉绚烂旖旎，房中情绪缱绻，房外的他只能转身离开。愤恨自己心中珍惜多年的小小少女，如今如斯美丽动人却选择了旁人。

　　可是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在当晚的皇筵上夏帝颁下了道赐婚旨。
　　清陵高家的嫡长子高河才学出众，身世不凡，特赐与皇长女矜公主结为连理，加封凤欢公。
　　群臣齐齐跪于殿前恭贺，少昊在父亲的身后跪下，他抬头去看坐在夏帝身侧的端木矜。端木矜着浅蓝色宫装，脸上是难掩的娇羞笑意，正盈盈朝殿下某处看去。少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正跪在他不远处的高河也正望着端木矜，两人间的脉脉情愫毫不遮掩，他的满颗心如同坠入冰窖般彻底沉沦。

　　少昊黯然离开，宴会结束后就遣人邀来高河在行宫外见面。
　　“你和公主。”到了约定的时间，高河如约而至，少昊倒也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挑明来意。“是否在一起了？”
　　“是的。”提起心头的那位少女，高河不禁微笑。“公主她很好。”
　　“可是你还有满腹的抱负未有机会施展，我朝有旧例，驸马不得入仕参与朝政，你当真甘心自己的才华用无用武之地？”少昊语气愤慨，眼中更是难掩嫉恨之色，只是高河犹是满心喜悦，哪注意到好友的变化。
　　“无碍，此生能得她相伴，就是做一辈子的闲人又如何。”

　　在高河心中初见的记忆这时分外清晰，两年前的春末，夏帝临时起意要封俞氏为后，满朝文武上谏反对。
　　夏帝却置若罔闻，连爱女端木矜的求见都避之不允，直到公主偷偷出宫跃入深潭以死为谏的消息传来，夏帝才勉强打消了封后的念头。而那次路过的高河听见侍女的呼叫，跃进水中救得险些溺亡的端木矜。
　　谁会料到她和他就这样一见钟情。
　　夏帝到底对这个长女心怀愧疚，便允了端木矜之后三番四次以他的名义召高河入宫。少年少女之间的情愫渐深，夏帝索性圆了女儿的心思，将她下嫁高家。

　　但谁又料到远在都城的太后突然殁了，无奈为守孝期，端木矜和高河的亲事只得推后三年。
　　少昊暗暗下了一个决定，一个能永远拆散高河和端木矜的决定。

　　夏帝昏庸，而先皇后的家族又一直为了先皇后的含冤早亡心怀不满，手握兵权的少昊之父预备起兵谋反。起事前，他鼓动高河加入，并答应力保端木矜。攻至都城外，他冒险进宫，告知端木矜其母真正死因，原来竟是俞氏父亲为让新入宫的女儿顺利夺宠才下得毒手，更是夏帝早存了杀死发妻的心思才下旨命先皇后自戕谢罪，告诉她这几年因其父亲昏庸多少忠臣劝谏不成反被诛杀，百姓更是因为苛捐税收苦不堪言，端木矜一时激愤又要为母复仇，于是答应会弑父并且敞开宫门。

　　他的计策看似完美无瑕，可结局偏偏未如他预料般的发展，他没有想到端木矜会在弑父后自杀殉国，更没料到高河会真愿为了追随端木矜殉情而死。

　　然今四十载悠悠岁月后，当年的少年帝王如今盛名远播，曾经在夏宫中相许一生的恋人双双尸骨已寒。
　　如今的人们早将过往的那段战乱时光遗忘。
　　过往的伤痛死亡化作史书的一段文字，殉国坠亡的红衣公主和追随她死亡的青衣少年只依稀存在市井间的传说里和宫闱间的秘闻中。

　　“当年一战到底是生灵涂炭，新帝仁慈破都城后未动城中百姓和归降的军士，可是那些已经死在沙场之上的人呢？还有皇族宗室，所有年满五岁的男子皆被斩杀，七岁以上的女子都被贬为官妓、下奴，不说那些被贬的，就是剩下的那些孩子能安安稳稳活过十岁的又有几个？少昊哥哥，你身为帝王可能不会在乎这些所谓的前朝余孽，可是我在乎，他们与我流着相同的血，他们和我冠着同样的姓氏。我可以为了结束乱世，杀死不成气候的亲生父亲和害死我母后的贱妃，打开城门迎你们入城。但我必须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于是在你进入大殿下了第一道命令后，我就决定要从望月塔跳了下去，为他们殉葬。”
　　殿内忽然刮起古怪的风，卷起端木矜墨般的长发，少女数十载未变的容颜惊人地妍丽起来。转瞬间，三千青丝化成满头雪白，雪白长发垂地，宫装上的红色逐渐褪去，幻化成白色曳地长裙，式样古朴典雅，宛若古时传说中的九天仙女。
　　“但是那远远没有结束。”少女的声音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静温婉。“出来见见我吧，紫微。”
　　新帝身子突然后仰倒在地上，一股暗紫色的烟芒涌出新帝的身体，在少女面前停驻盘绕逐渐凝练成型。
　　一个身着紫袍的青年身影逐渐显现。
　　“你终于愿见我了吗？”青年眉目清隽，英挺俊秀，紫玉冠竖着墨玉般的长发，长长衣袍无风自起。他走至少女身前，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整整寻了你四十年，你都不曾愿意现身，你是当真移情高河了吗？”

　　昏暗的殿内如今光芒耀眼，神灵的仙光逐尽夜间暗色。
　　津舒站在殿前，完全被两位神祗的光芒震慑住了。
　　多少修道者穷尽一生，都不得见真正的神祗，连闻听神谕都是需要至少百年以上的修行才可。
　　在津舒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故事中，紫微星和天相星乃是天上星宿中排名最先的两位，也是天定的一对爱侣。他和她自诞生时就相守一处。位于天际一处，两两相对，光芒互艳。
　　可偏偏在这一世，紫微转生的新帝却成了使天相星转生的矜公主和高河双双殒命的罪魁祸首。

　　“是我对不住你。”白衣少女故意避开紫衣青年的视线。
　　“所以你什么解释都不给我，就这么消失了四十余年。你瞒过天庭也就罢了，你连我都瞒得如此严吗？”青年眼神伤痛，牢牢看着低头的少女。“你还想要在人世藏匿多少年，你可知天庭已经派人下来寻你，你若再不定下归期，天帝就要派人下界强拿你回去治罪了。”
　　少女抬头说道：“我知晓你是为了我好，时候到了我自会回去，你莫再插手了。我知道你还有二十年的阳寿，再纵容我这二十年不好吗？待你回去复命时，我会同你一道回去请罪的。”少女清眸含泪，一双瞳孔水光涟涟。
　　“罢了，你回去那小村庄，二十年后我自去寻你。也怪我往日行事太过激进，逼苦了你。”紫衣青年心下不忍，看她容色哀戚，只能应了下来。“你只答应我，回到天庭就忘了那些凡尘俗事，忘了高河，忘了端木矜，你只是天相星君，你我静静相伴，可好？”
　　少女点头，青年俯身抱了抱她。
　　“走吧，与那长清宫的弟子离开吧。”青年放开手，背过身去，身影转淡再次化为烟雾钻入新帝体内。“天庭那边我自会替你打发妥当。”

　　回到僻静的山谷，天色犹自昏暗，只有一丝阳光透过云雾落下零星光芒。
　　“长青宫弟子津舒拜见天相星君。”津舒跪下向她行礼。
　　端木矜侧对着津舒，身上白芒交错，隐隐含着一股红光。
　　“星君任务已成，天帝寻你多年不见。谁也没料到，当日天庭七星君之一的的天相星君会舍弃仙骨甘心慢慢修行，留在一处无名的山中甘心做个精怪庇佑着一方居民。”津舒仰头看着她，看着她的脸颊边隐隐有水滴落下。“我师父有幸蒙天帝召唤，倾全派之力寻找您的下落。”
　　“是啊，任务。夏朝帝王沉迷酒色耽误朝政，妄弃仙道不遵佛道，令百姓陷入苦难。新帝少昊紫微星转生乃是天生帝王，天相君随同下凡助灭夏建宋。”说话间，白芒开始被愈盛的红芒遮掩，少女不见丝毫波澜的眼神不禁颤抖，隐隐含泪。“可我这一世只是个凡人，我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出头，我并未记得我是天相星君，我只知道自己是夏朝的公主，夏帝的长女，我灭母国
　　、杀亲父，我自觉罪孽深重才选择坠塔。”
　　“其实未必如此，或许星君只是对所谓的凡世情感太过执著。”津舒微微一笑，这一句话却像是击中了她一般。白芒渐衰，红衣显现，那一袭红衣微微颤抖，似是抽泣着。“难道真像紫微星君所说那样，天相星君果然移情于一介凡人。”

　　天相星君转生的端木矜违抗天命，爱上一介凡人。端木矜在死后就恢复了神识，恢复先前记忆记起自己为何下凡转生。任务顺利完成她本可以荣归天庭，她却宁愿舍弃仙骨和星君的仙籍
　　，一心去往人间寻找高河。天帝自然要阻挠她去寻高河，将她困住整整一月，等她舍了半数修为好容易才逃出困阵时，高河却已伤心欲绝为她殉情而死了。之后天帝更将高河之魂魄投去地府
　　隐秘处收藏，她无处寻找，没了仙力支持的她在长年无望的等候里渐渐模糊了记忆，化做为那个懵懵懂懂叫做小鬼的山间精魅在山间流连。

　　“星君何必为了一个凡人耽误自己的修为。”津舒不解。“违抗天命不怕招致重惩吗？”
　　红衣少女泣不成声，所有往事都已记起，她的执著无人可明了。紫微在意她的一世背叛，天帝在意她的违抗天意，天下人只在意她的弑父殉国。
　　没有人从她的记忆中看见，她十三岁时，从满树绯粉花瓣间跃至湖中将她揽入怀里的青衣少年，那一跃成为她心目中不会逝去的风景，少年终究成为她记忆中永不可祛除的伤疤，纵然那一场春日里的偶遇，最后只有她记得了。

　　这事算是圆满解决，长清宫传来书信唤津舒速速归去。
　　直到津舒翻身上马，意欲催马离去都不再见那一袭红影，他终于打马离开。

　　而山谷中山巅的最高点，红衣鼓动，乌发在空中妖娆地舞蹈。赤足披发的窈窕少女默默注视着那一骑青衣白马腾起土雾渐渐远去。

　　高河，如我所愿，四十年的等候，我终于见到了你的来世。
　　果然如天帝虽说一样，你喝了孟婆汤抚了三生石走过奈何桥，投胎转生再记不起我来。
　　而二十年后我将会遵守约定返回天庭，那时我会是北方天际最灿烂的那个星，诸天星宿中的天相星，远离凡尘。在冰冷静寂的星宫中，与紫微相伴漫长岁月。

　　红衣漫漫扬起重新融入浅浅葱绿山林之中。
　　纤细腰间悬着的那块玉牌，被上抛与天空，玉牌在空中碎裂为粉末，点点莹白融入风中，渐渐散尽。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