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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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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羽冲心底猝然一惊,略一侧目,只见赫连清波晶亮的眸子微微眨动,好似天真无邪的模样,眼底深处,却闪着一丝掩也掩不住的惊惧。而那丝目光所注,正是与自己说话这中京猛安!
那猛安却也不意被个小女孩儿当面玩了这一手,主帅既抱着了她,那便是天大的一道护身符,瞬间拳头只攥得咯地一响,喉中发紧,却生生地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才是,只急道:“唉唉,帅爷大事要紧,怎好和这女娃子胡闹?还是让属下……”
檀羽冲听得清清楚楚,并不等他说完,便微微一笑道:“不妨,甚么大事,也不差这片刻工夫。倒是将军这带营房,可已巡看过了么?”
这句话分明便是当面逐人,那猛安打着巡营名号而来,此时一问,又如何能再留着不走?瞪眼看着,“这……”了半晌,也只得咬牙将头一低,讪讪地退了下去。
檀羽冲这才弯身将那女孩儿放下地来,一抬手,将身后众兵都远远挥退在了一边,方道:“你有话要对我说,是也不是?”
赫连清波踮起脚尖向那猛安走开的方向看去,只见火光摇曳,人影当真已望不见了,这才盯着了檀羽冲,细声细气地道:“哥哥,方才那官儿叫你做‘主帅爷’,你……你……你真的是……?”
檀羽冲也无暇解释,只笑道:“你看我……像是不像呢?”
赫连清波又盯了他好一会,咬了咬嘴唇道:“你不像!元帅爷都是一把大胡子,顶盔贯甲凶巴巴的模样,哪里有你这般……可是那官儿向你行礼,你一定坐的是好大一个位子,那……”伸手拉住了檀羽冲的手,异样认真地道:“那哥哥,我告诉你,刚才的那个官儿,他、他要造反呢!”
这一句突如其来,饶是檀羽冲,也只听得陡然全身一震,道:“……什么?”
赫连清波用力点了点头,道:“昨日夜里,我亲眼见到的……”
原来昨夜帐中,众辽人一般地说着赫连将军的闲言碎语,这女孩儿听不下去,悄悄爬出帐来,窝在围栏边,想着父母哭了半夜,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睡到夜半,突地惊醒,却见围栏外不远人影晃动,盔甲反射火光,有几个人正在那里说话。赫连清波虽不识得,眼睛却尖,瞧见当头武将正是那中京猛安,对面却是个汉人打扮的长须老者,黑夜中双目亮如利电也似,正听着那猛安絮絮说道:“……眼下大事要紧,那小子便在军中,先生要寻他,用不到急在这一时……”
那老者却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显是对这言语甚不耐烦,那猛安干咳了几声,忙又道:“以先生当世高人,只要助我主公撒里乃地的大事一成,那穴道铜人主公定双手奉上,那时先生更可无敌于天下,今夜这……这何必因小失大呢?”
听得“天下无敌”四字,那老者突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甚低,那猛安却只觉耳中嗡嗡鸣响,头晕眼花,几乎立不定足步,好容易方听清对面说道:“也罢!尔无我虞,我,亦无尔诈。待后日这事成了,老夫……嗯?是谁!”
赫连清波方才睡着也罢了,这时只一紧张,呼吸略重了半分,那老者立时知觉。刹时火光乱射,众兵团团围上,那猛安不由脸色更变。他选在此地密议,正是为辽人俘虏夜来不敢出帐,只消以巡夜为名把住了四下,便无泄漏,哪想得到突来这一变!咬牙道:“混帐!这赫连家死丫头怎会在此,哼……”伸手便去拔刀。
那老者忽听“赫连”,却一横臂拦住了那猛安,斜眼向赫连清波打量了半日,问道:“……赫连?你是辽人?你那爹爹,可是叫作赫连成么?”
赫连清波骇得心头乱跳,本能地点了点头。那老者神色微微一变,忽地沉声笑道:“原来是我无缘的侄女儿……看在师门份上,放你一次,去吧!”袖子一扬,赫连清波不知哪来的一股大力,身不由主被推出了数丈,此时也不敢回头,拔脚就跑!
但她究是将门之女,纵在这时,也还记得身后影影绰绰,传来的那猛安声音道:“……桑先生!”又是那老者道:“有老夫出手,就算这小女娃子听了,又有何可虑!你等还是备好兵马……”
这些杀机阴谋的言语,用小女孩的稚嫩声音一字字说来,当真说不出地诡异。然暮色风中,檀羽冲脸色煞白,却已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冷汗!低低自语道:“……桑见田!”
赫连清波懵懵懂懂,檀羽冲却早已知道,这汉人老者,便是师父当年所收的本门大弟子,如今中原武林闻名色变的桑家堡之主。而这一人,这一席话,连着中京上千兵马,只怕为的便是去岁上京之变,而他此刻连想,都几乎不敢多想的“弑君”二字!
只听赫连清波的声音急叫道:“哥哥,哥哥,你……你怎么啦!”檀羽冲猛地一震,倏然回神,只觉风透衣衫,遍体生寒,掌中的小手阵阵温暖,却是自己手指已一片冰凉了。
但他只一定神,便无分毫迟疑,也不多言,立命那副将带了赫连清波,疾步回中军大帐而来。那上京来使已等了好一刻,见他回转,都抢上前来施礼,跟着道:“皇上前日,已去了撒里乃地行围。宣大军不必回京,都至行在见驾便是!”
众将听得口谕,齐声应是。檀羽冲的耳中,却只有那“撒里乃地”四字恍如惊雷,轰轰然已响成了一片。这行在原是金主避暑之地,此时夏日早过,秋山未至,却怎会突离上京,有这般打猎的好兴致?那“我主公撒里乃地的大事”,分明便是应在了此处!刹那间耳畔心头,同时剧震,还不及再问,那使者却转过身来,向着他一本正经地又道:“皇上另有一句话,要说给帅爷知道……”
檀羽冲一凛,已听得那使者缓缓说道:“今之撒里乃,昔郑伯鄢城也。卿,能为朕之子封乎?”
满营众将一头雾水。心道皇帝便与檀公子说些亲热话儿,也不奇怪,这一句却是在打什么哑谜?明明每个字都听得,连在一处却如云里雾里,全不知是说了些什么。连那使者也是一脸迷惘,显是只照着完颜亮的原话一字不错,转述罢了,其中的意思又哪里晓得?
只有檀羽冲一个人脸如雪色,猛地狠狠咬住了下唇。人虽不言,无声的呼叫却如狂风巨浪,已在心底直卷上了天去:
“元功……元功!!”
这二十来字,说来短短一口气的工夫,正是昔春秋时,郑伯克段于鄢之事。
《左传》记郑庄公时,弟共叔段欲自立,乃请京城居之,又将西北鄙为己邑,至于廪延。一国为贰,而庄公终纵之。有劝其不堪者,乃对曰:“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段缮甲兵,具卒乘,袭郑之意暴矣。庄公闻之,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城遂叛。段败出于鄢,公伐诸鄢,段乃自刭。
而今日完颜亮引此史实,自比庄公,分明是撒里乃地这一场将起的变乱,他心中早已是一清二楚。又岂止心知,简直便是以自己这帝王之身、项上人头为饵,叫那起叛军自以为计,而一举成歼的意思!
倘若只有中京叛军这一处,他只消说与了檀羽冲这句话,必能如庄公伐段,战胜于朝廷。但怕只怕,此时亲身犯险的完颜亮再也不会知道,那叛军之中,竟还多了桑见田这一个挡也挡不住的天大变数!
檀羽冲纵是在大战当前、酷刑加身之时,也从未有过半分惧意,然而此时白衣衫袖瑟瑟发颤,一个人当真心寒胆裂,说不出的害怕!怕得胸腔中一颗心,几乎都要自口中活活跳了出去。也只是他生性温柔,不会骂人,否则真要对着远方那赌上了性命的皇帝情郎,破口骂出几十声“混帐王八蛋!”来了。
只是他如何大震,也只在心头这一瞬息间。猛斜眼望见众将神色,激灵灵一颤,便已回过了神来。心知此时此刻两军相争,争的便是一个“快”字。眼下不知叛军底细,决不可打草惊蛇,当下只淡淡地道了个“是”,声色不露,便传令众军下去歇息,明晨开拔,转向撒里乃地而去就是。
那使者并众将应声告退,檀羽冲却若不经意,只道辽营中还有些事端,独将那完颜亮当日亲兵升来的的副将大磐,并完颜雍所部的西京猛安官留了下来。这两人还自不知,已只听他声音沙哑,急促地低低下了一番命令。
这道令,只听得两员将同时大惊,若非檀羽冲猛一抬手,冷眼斜睨,几乎都要失声大叫了出来。但只一呆,便已一起翻身拜倒,都道:“主帅爷放心!我等必效死命,决不叫那起小人逆谋得逞!”
檀羽冲双手疾伸,扶起了他两人,一整衣衫,也跟着长揖到地,正色道:“多谢!”
那两员将急忙还礼,大磐脸上,更禁不住浮起了一阵异样担忧之色,低声道:“檀公子……帅爷!你当真要自己一个……这!这!”
檀羽冲却摇了摇头,截着了他的言语,轻轻地道:“这等江湖高手,纵多少兵士也是无用,反生不测。我一人先行,只怕出其不意,还能赶得及……不必说了,备马!”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知这少年主帅违拗不得,只得低头道:“是!”急命亲兵去牵营中良马。这里檀羽冲抬手甩上了风帽大氅,正要举步,眼光斜处,忽地却一愣,只见赫连清波缩在帐角不敢出声,一双大眼睛水光莹莹,正眼巴巴地盯着了自己。
檀羽冲心头猛然一颤,他方才心悸情急,竟是忘了这女孩儿的事情。眼下大军将变,危机四伏,如何顾得一个辽人的幼女?而那叛军将领便在营中,只怕……念头一瞬划过,便再不多想,跨步上前,伸手拉住了赫连清波道:“小姑娘,你怕骑马不怕?”
赫连清波双眼一亮,大声道:“不怕!”
檀羽冲道:“好……来吧!”大步出帐,双手将那女孩儿一托,放上鞍桥,跟着飞身上马,一声长啸,那匹战马四蹄撒开,破风践尘,立时向着沉沉夜幕中如飞一般狂奔了下去!
夜色茫茫,天地旷野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骑马连声嘶鸣,迎风疾奔的声音。风头扑面,马蹄下溅起的碎草尘土遮天蔽月,赫连清波双目难睁,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只是浑浑噩噩,听着耳畔嗖嗖然厉响不绝,如鬼哭,如怪叫,但觉简直不复人世,已奔到了九万里外,天地尽头一般。
怀中的小身躯一颤,檀羽冲立时知觉,马速未缓,左臂一振,已将缰绳交在单手,空出的右手轻轻一带大氅,遮住了她头脸,却将这女孩儿整个人护在了自己怀中。
赫连清波说是不怕,其实这时一颗心砰砰砰地,几乎都要自口中囫囵跳了出来。然而猛地里一阵温暖扑上全身,那凉飕飕、冷森森,割得脸面生疼的狂风声忽地便小了,鬼怪般的呼啸隐隐约约,已隔在了好远的地方。耳边一声一声,恁般清楚的,却是依靠着的胸膛之下,少年急促的心跳。
赫连清波不由自主地,双手已死死抱住了这少年,半张脸都埋在了他怀内。她自不知,檀羽冲一只手揽住了她,劲力吐处,便将奔马颠簸之力消于无形,无论如何疾奔,怀抱中这小小的一角始终风雨不透,安如磐石。这女孩儿只是觉得暖洋洋地,飘荡荡地,依稀仿佛,竟好似回到了很远很远的家中,靠在母亲身边,听着契丹古老的故事,骑着白马的天神从太阳光芒里降落下来的时候。
“娘亲,那天上的神仙,生得是什么模样呢?”
赫连清波好像听见自己这样问着,母亲回答了什么,她却听不清,一个人靠在少年怀中,迷迷糊糊,已然安心地睡了过去。
并不知多久,赫连清波只觉揽着自己的那只手臂猛地一震,身下马匹跟着剧颤,一时犹自半蒙半醒,悄悄地眼睁一线看时,只见弥地漫天,无数长草飞沙裹在风中,狂飙般一掠而过,而前方日光斜照之处兀立高起,赫然现出了一座城寨的影子。
这座城正是撒里乃地所在。本来辽金行猎避暑,不过随水草设营帐而已,但熙宗以来事事汉制,这行在之所便也起了城墙。此时一重重雉堞垛口逆光而立,城门洞开,黑黢黢映在赫连清波眼中,真如一头张口露牙的巨大怪兽,随着身下马势剧烈地摇晃起伏,直是异样狰狞起来。
赫连清波忽地想起了前夜里那阴森骇人的老者,倒抽了口冷气,不由向身后怀抱中缩得更紧了些。却只觉一阵火一般滚烫的湿意隔着衣衫贴上身来,却是少年的身躯一夜中汗水淋漓,早已浸得透了。而身躯下心跳声声如擂鼓,一声声敲在耳畔,竟是愈急,愈促,愈震得惊心!
檀羽冲远远地只一见那撒里乃城墙,心头瞬间一松,跟着又是几欲崩断般地一紧。纵目望处,只见风中雾气浮荡,犹未散尽,影绰绰看得见城上刀枪林立,旗帜飘扬,尽是御林禁军的身影。偌大城池望去一片肃然,似乎那场将他的心生生悬了一夜,无处着落的杀声,却还并不曾响起一般。
奔马不停,檀羽冲心中思虑也一刹不停,此时敌若不动,我不能动,莫如对城上只称军使回报,只要过了此门,一入城内,便有见机行事之地。心念转不过顷刻,马蹄踏处,护城河水声拍岸,城门已不过数丈之遥了。
然也便在这一刻,朝阳光碎金也似自城垛口间洒落下来,正照得他满身。城头一员将居高临下,一眼看得清楚,猛地里脸色大变,呛啷啷拔刀出鞘,大喝道:“……快闭城门!”
一声令,一刹那,城上城下一齐脸色剧变。晨风吹送,那声嘶力竭喝出口来的四个字才冲入耳,城门吊桥已应声而起,停也不停地,便在檀羽冲眼前向着半空升了上去!
当此之时,檀羽冲距城门不过数丈,但便是差着这数丈之距,短短一刻工夫,吊桥已起,他马踏河岸那一瞬,桥面已将将要升起了一半高度。这撒里乃城虽不比五京重镇之大,但行在驻跸,金城汤池,禁卫却是极严。一条护城河宽几有廿丈,深近卅尺,纵塞外大川不过如是。只消吊桥一离河岸,任你天大武功,身有双翼也难飞渡,与城中的那一个人,便是活生生相隔忘川弱水,再也伸手不及了。
这时城上众军屏息凝气,都睁大了眼直盯着那徐徐升起的吊桥,都知只消再有这般短短一刻,城门全闭,弓箭齐发,便西征军万马齐至,一时三刻间想要破城也决计不能,何况此时此刻,一人一骑?那员将瞪眼看着,绷得僵硬的嘴角已不由微微上勾,便要松一口气笑出来了。
然而这笑意勾起还不到一半,檀羽冲马鞭一抬,猛地向身下座骑挥去。
“——啪!”
鞭声震响,那匹马痛得咴溜溜一声暴叫,前蹄人立,向着河面如箭一般直蹿了出去!
众军呵地一下,几乎都失声大叫了出来。昔刘玄德马跃檀溪,不过五六丈远近,还是生死急迫中方能逼到如此。何况此时河面之宽,便只到那未曾全部抬起的吊桥桥板,也足有十余丈距离,何等轻功骏马也决不能一跃而至。他这般纵马,可不是疯了么!
那马原是金军营一等一的良骑,夜奔下马力虽疲,但这一吃痛,真将最后一分力气都迸了出来。离地一蹿,蹿出了五丈来远方才力尽,影子在那冷光粼粼的河面上只一顿,刹那间便要摔落下去。
然而也只在这一刹那间,檀羽冲一手揽住了怀中女童,另一手已将鞍边悬挂的佩剑抽在掌中,同时间双足踹蹬,借着这一跃之力,陡然自鞍上飞身而起!但听哗啦一声巨响,战马落水,水花迸起半天来高,当空四溅,映着日光白茫茫一片刺目,城上众军眼前生花,一时眼也睁不开来,只下意识闭目一扭头的功夫;马落,人起,飒如流星,檀羽冲一掠十丈,人未落,衣当风,单臂一扬,剑锋对准悬桥的铁索便落。这佩剑是他主帅号令的标志,只不过寻常青钢,并非什么利器,然而内力贯处,猛听半空风起,“铿”一声巨响震耳酸心,水浪声中嗡嗡嗡回响不绝,那悬着桥板二指粗细的铁链已应声断做了两段!
铁索一断,吊桥无法拉起,沉重的门板嘎吱吱向下一沉。声犹未绝,水光、日光、剑光,齐射白衣,半空间犹如蓦地打了一个闪电,破风刺目,直指城头——
城上众军反应快的,不过来得及叫出了半声,略慢些的,直是眼睛都不曾再睁了开来,猛然狂风扑面,也不知是光、是风,还是人,但只觉逼面如割,冷得齐齐向后一缩,耳边猛听长声惨叫,眼前陡然腥气四溢,檀羽冲一剑脱手,已将那发令的将官一条手臂,活活地钉到了城头垛口之上!
众军眼瞪瞪看着女墙上白衣飘风,冷汗滑落,浑身都冷得硬了,直是气也忘了如何喘法。余下的半声叫窒在喉中,再发不出来。只有站得远些的几人,勉强透得这口气,喃喃地自齿缝中迸出了声道:“武、武林天骄……”
这“武林天骄”四字,却是西征军中传来的称号。
当日和议既成,耶律夷列眼望白衣,犹不能平,不由道:“我并不知金国竟有元帅这般人物。想我西域中原,也见过了大小几十国的武士,却未有这般……这般……”那副将大磐在后听着,却已再忍不住,大声道:“武士再多又如何?你们有什么武士,也比不得我家主帅爷!他……他便是我大金国,举国武林的天之骄子!”
那时阴山脚下万千金军齐举刀枪,放声大呼:“武林天骄!武林天骄!武林天骄!!!”大军未归,这四个字的声名,早已灌满了自五京而至御林,无数兵卒的耳朵。其实此时城头叛军不下数百,若一拥而上,虽伤不得檀羽冲,却必能阻住他入城的脚步。但这一人,一剑,一声“天骄”,断在空中的除了城门铁索,更有众军心底的所有胆气。兼着将领重伤,乱军无首,更不知所措起来,手中明明各自抓着刀枪,却禁不住一个个暗暗发抖,自始至终,便是无人敢向那白衣飘动的方向跨出了半步去。
檀羽冲却一刻也不多停。眼光扫处,见城头旗杆顶刁斗高起数丈,箭矢皆不能及,衣袂一振,已轻飘飘带着那女孩儿落在了上面,扯下肩头大氅裹着了她,轻轻一笑,柔声道:“……不要怕!”
赫连清波睁大了眼睛,还不及再叫他一声,猛只见一道雪色狂飙映上朝日,便在那自近至远,潮水般回荡开去的“武林天骄”声中,如飞霰,如流光,如惊鸿爪泥,如白驹过隙,向着远处行在的飞檐角下,头也不回激射了过去!
便在檀羽冲飞马、上城、破军阵,这前后短短不足一刻的工夫中,本来沉沉静寂一片,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的撒里乃城中,陡地只听一声轰然,数不清多少人的声浪,夹着无数刀枪碰撞、脚步杂沓、箭矢呼啸、狂呼乱喊之声,骤然间冲天而起!一顷刻前,尚是俨然不可犯的驻跸之所;一顷刻后,竟是漫天金铁,遍地杀声!好似活生生变做了一个森严壁垒的陷阱,是人、是兽,都陷在其中,再也无法挣脱,只剩下最血淋淋的本能,“拼命”两字罢了。
寻常战场上金戈声虽血腥,却能听得人热血直冲。然今日城中一般地是高呼酣斗,偏生不知何处隐隐约约,竟裹着一股说不出地混乱,更说不出地森然,冷森森叫人心惊胆战,连胸腔中骨髓里,似乎都有什么东西要结做冰了。
这正是乱军!
乱军四合,刀枪反射出的日光迸溅如骇浪,已将行在中央偌大的一片空场尽数淹没。这一次皇帝行围,京中二品以上官员皆奉命随行,惊变起时,大多官员不过晨来见驾,身无甲兵,都被困在了两边长廊下,也不知是乱军禁军,白刃压身,眼睁睁地动弹不得。朝阳光照上紫衣绯罗,却是映出一个个面如土色,或惊、或疑、或惧、或不知所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齐齐向着场心投去。
此时除却四门守军,撒里乃城中近万之兵,都已卷在这有进无退的杀局场上。喊杀声混作了一张天罗地网,自乱而惊、而癫,而狂,将每个人死死罩在其中,再不留半分空隙。身在网中,简直已不知道自己与谁交战,也听不清身边呼喊声音,只是被这狂飙猛卷的潮水所挟,挥刀乱砍,张口乱喊,却连自己的声音也早听不清楚了。
半步也不曾动的,似乎只剩下了那个正殿丹陛上脸无血色,却定定凝视着足下混战,目光仿佛都凝做了两块极冷、极重、极阴森的生铁,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皇帝。
乱军阵前却也立着三人。皇帝如何望着战局,他们便是如何望着皇帝。只是同样全无人色的脸上、鼻洼、鬓角,一片冷汗淋漓,扶着刀柄的手不住发抖,但听骨节喀喀作响,手背下的青筋,都已握得一条条迸了出来。
当头那两人,正是当日弑君者居首,右相完颜秉德,驸马唐括辩;而第三个,却是完颜亮那同母的三弟,辅国上将军完颜衮!
原来完颜秉德唐括辩二人一向志不在小,所以敢为弑君谋,其中所图,不可告人。而一个意本不在完颜亮,另一个中道背主而投,如何安得下这心?当夜拥立新君那一迟疑,早便知皇帝心头必然结了个疙瘩。次后杀宫陡起,一处处人头落地声中,这二人的心跟着都跳成了一个儿。也便在此时,皇帝又突然做出了一件事。
唐括辩这时官位已做到了从一品的中书令,这日完颜亮留他议事,本也平常。但皇帝说了一回政务,似是沉吟,起身在书房中踱步,突地却脚步一停,指着了壁上悬挂的太祖皇帝阿骨打肖像,向唐括辩道:“朕以前怎不曾发觉,这画上眼神,倒是与你好生相似呢?”
这一句话,简直是天外一道惊雷,陡然将唐括辩震得活活愣在了那里。
以臣犯君,大逆不道,但偏偏是出自于皇帝本人之口,当真混帐而要命之甚!饶是唐括辩,也再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神色,由不得便是一变,跟着猛回过神,急忙躬身连称不敢。完颜亮只一笑,也不再提,继续说起方才的政事来,倒好似那一句话,当真只是他无意想起,随口道来的闲话一般。
然而唐括辩看不到自己的面色,眼角间却清清楚楚瞥得见,就在那一刻,对面皇帝的神色,也猛地里赫然变了一变!
唐括辩一回府便跌在椅上,半日动不得、说不出,冷汗早将衣袍都浸透了。直坐到中夜,方才狠狠一拍桌案,站起身来,自牙齿缝中喃喃地道:“迪古乃……完颜元功!你果然不肯放过我……好!好!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在这宗室诸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的当儿,唐括辩连夜寻上了完颜秉德,两个人压得低低的灯下私语,都不约而同,叫出了都元帅府左副元帅,应国公完颜宗义的名字。
这一位左副元帅,身上的战功兵权自不必提,更有一桩,他乃是太宗幼弟、谙班勃极烈完颜杲之子。兄终弟及之时,若非完颜杲早亡,皇位便万万轮不到当日的金熙宗,今日的完颜亮身上。如今这支宗室落在新君眼中,芒刺之深,又岂在太宗一脉之下?
完颜雍赴任之前,西京留守正是这完颜宗义。却不料一道旨意,将他遣去了行台尚书省下,副元帅与行台尚书皆是正二品,皇帝还格外赐了玉带宝马,看似好一番荣迁,然而这位新任左尚书还未到任的时候,另一道密旨,早已无声无息地送到了同省右尚书手上。完颜宗义一到任上,便是处处掣肘,举步维艰,旧部军权已失,新来乍到的行台省中,又怎能从右尚书手里分得一杯羹?只半月,不要说明眼之人,他自己心底更是一清二楚,这明升暗降的年轻皇帝,究竟安的是什么心了!
待到唐括辩亲信突来,闪闪躲躲、半吞半吐地说出那一个“反”字之时,完颜宗义想也不想,立时点头。道我旧部虽散,尚有可用人在中京军中,只消你等在京寻得一个机会,这里突起反戈,必能全功!
只是……完颜亮却不比熙宗,京中的这个机会,又要哪里去找?
唐括辩也真工于心计,得了这信,便道有新酿好酒,请了完颜衮来家。十几碗黄汤下肚,那位三爷老脾气发作,又是大嚷大叫,将新君宫中种种好生抱怨了一番。唐括辩含笑听着,也不接话。直等到第二日这消息进了宫去,皇帝拍案大怒,立时喝令完颜衮前来,就地按倒,噼里啪啦便是一顿板子!
完颜衮又哪里吞得下这口气!唐括辩第二次酒,轻轻易易便灌出了他满肚子实话,道那迪古乃以为太宗一脉已除,大事底定,便想去撒里乃地行围散心,却忘了我这辅国上将军掌的正是禁军兵马,哼!哼!他做皇帝的不仁,也休怪我……没兄弟之义了!
其实这内外的时机凑得如此巧法,真如老天爷双手送到了眼前来。若是细想,只怕便觉得出其中的不对。但西征军得胜讯飞报入京,唐括辩乃是亲身经过北京城外那场大败的人,一听之下,刹那间脸色大变,只道若等到那姓檀的小子回来,有了他在,便休想再伤完颜亮一分一毫,这时机,是万万也延误不得了!
“……杀!!!”
然而就在城中这声音冲天而起那一瞬,唐括辩猝然变色,眼见皇帝身边刀枪如林,竟与乱军之众不相上下,哪里是变出不意?分明便以逸待劳!这一变,原本以为一举而下的主意,立时陷在了这脱不出、断不了的僵局上。而中京兵马再不及知晓,只怕此时此刻西征军中,大势已逆!饶他算得如此之深、之狠、之面面俱全,竟然还是硬生生输给了那皇帝一步,却只怕……
却只怕他完颜亮,终究还是有想不到的一件事。
猛听一声低笑,场上突然多了一个身穿汉装的长须老者。
那声笑声音低沉,全不出奇,然而成千上万刀枪、弓箭、喊叫的声音,竟然压他不住,这时分明是天光白日,众目睽睽,骤闻此声,却一个哆嗦都打心底冒了上来,没一个人看得到那老者从何而来,好似连影子都不曾看到,不知怎地,只觉脖颈后的寒毛,都跟着一根根立起来了。
那老者呵呵笑了两声,眼光一扫,便举步向完颜亮走去。只听砰砰砰响声不绝,这老者跨出一步,完颜亮身前禁军便少了一排。一个个飞起半空,跟着重重摔落在地,左一半满身赤红,右一半遍体焦黑,人未落地,早已气绝。难以形容的腥臭气息随风四溢,离得稍近的兵卒人人颜色铁青,哪里还有打斗的力气,扶着枪杆,低头都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传说有五方力士者,在天为五鬼,在地为五瘟,瘟神过处,万人无救,原来却正是此时此境!
那老者不慌不忙,愈行,愈近,与皇帝的距离自廿余丈而十丈、五丈、三丈。三丈地下除却皇帝,已再也见不到第二个生人。唐括辩瞪眼看着,冷汗淋漓的手指都松开了刀柄,下意识地向前伸去,颊边肌肉痉挛般地不住抽动,好似一个就要输光身家的赌徒突然看到了一线翻盘的机会,剩余的所有赌注,都已经丁点不留地压上去了。
呼地一声,冷风忽起,自城门的方向一阵直吹了过来。
风,有多快?
那阵风吹起的时候,桑见田沉声而笑,已然又一次抬起手掌,向着皇帝踏出了步子去。
风声疾吹,隐隐约约的呼叫声音夹在风中传来。完颜衮是武将出身,率先听得,瞬间愣了愣,脱口重复了一次那叫声道:“……武林天骄?”
完颜秉德也是一愣,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也道:“武林天骄?”
唐括辩却顿了一顿,停了一个极短极短,几乎来不及思考的刹那,猛然间全身剧震,终于也一声大叫叫了出来道:
“……武林天骄!!”
“骄”字声犹未落,大殿前刹那间箕星倒转,飞廉临空,狂风起霓云直上,秋日晴空的朝阳下陡然遍地无光,好似有一场隆冬白茫茫的大雪,突然从半空里坠了下来。寒气、杀气、雪光、刀光,风声尖啸直冲耳底,猛听“砰”地一声巨响,桑见田的身形连着嘴角冷笑一起戛然而止。一道白衣身影如风雪冷,已然一步不退,死死地挡在了他那皇帝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