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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这变故,正是出在檀羽冲离京的那一日。

      当日禁卫军征西之旨一出,那太宗诸子冷眼看着,面上唯唯,心中早已暗笑了几个过子。待到檀羽冲受命随军,自太保完颜宗本起,更是个个心道皇帝不敢与我家硬碰,只好将他亲信尽都用了,连那心上的小情人也送上了战场去,如今身边空空荡荡,一朝有变,看他还能如何?我等京中的大势,已是定矣。
      果然送三军出京之时,只见完颜亮望着人马远去,许久许久,便是掩不住眼中的不舍之色。私下多少言语,更是都道皇帝一日来怏怏不乐,起坐无心,和那秘书监萧裕说不几句话,便发了好大一番脾气,还将人斥出了宫去一概不见。完颜宗本当晚几乎笑个倒仰,暗道他完颜亮还是年轻,栽在这见不得人的私情关上,也不过如此,有何可虑?
      到了第二日,皇帝连早朝也不曾上。午后方遣了内侍至宗本府上,道是心绪烦闷,意欲击球散心,召众臣相陪。其时太宗第十子,大宗政事完颜宗美亦在府中,闻言却觉有些不对,便道:“八哥,这事儿有些古怪。想当日阿鲁补便是奉召入宫,他不曾疑心,至有大祸。何况我等与皇帝如今的势头,只怕……会无好会!”
      这“阿鲁补”,便是篡位当夜被杀的曹国王完颜宗敏。完颜宗本却摇头笑道:“不然,老十你想,阿鲁补那时是全无防备,我等今日却不同。皇帝的亲卫禁军已去了半数,连他那个武功高强的小子也不在身边,你我兄弟手中之兵比他何止多上数倍。他迪古乃是个聪明人,决不会在这时冒险,平白地吃这一个亏。我看他是一心想等前敌胜了,才好转圜,不过能与不能……哈哈!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哈哈哈!”
      完颜宗美想来不差,也跟着哈哈一笑,两人便起身奔马球场来。将到场外,还命人悄悄探看了一回,道是半个伏兵不见,皇帝已上了御楼,身边便只平日侍卫而已。两人更加放下了心,径至楼上见驾。却见完颜亮懒洋洋地倚在椅上,看着他二人见礼,眼睛也并不抬一抬,只是突地微微一笑,道:“太保,丰王,两位都来了么?”
      这句话的语气好生怪异,两人才只一愣,便听完颜亮又道:“既然来了,那便——上路罢!”

      一声上路,两旁侍卫突地大步跨前,齐拉佩刀护住了皇帝。同时间猛听御楼下风声狂啸,哀呼惨叫之声此起彼落,砰砰砰尸身倒地,呼地一下满室风起,背后突然已多了一个人,满手鲜血,咧口而笑。完颜宗本眼角间看得清清楚楚,猛地已脸色大变,失声大叫道:“……金超岳!”
      随着这声叫,宝座上皇帝飒然立起,满目冰霜,冷冷地斜睨了过来。宗本半世纵横朝堂,这时却一声也再叫不出,瞪大了眼看着,心底还犹不肯信,脑中却早已知道,自己终究是被这年轻皇帝演的一场好戏骗了过去!再想不到他狠到如此,竟在大军离京的第二日便即下手。这时节若有半分之差,必然朝堂动荡,大位难保,如此行险,简直便是博命。只是差便差在,自己料定他决不能、更决不敢赌的性命,他竟眼也不眨地便赌了下去!
      这赌注只差一步,输的便是自家。完颜宗本兄弟猛只觉后心一冷一热,金超岳嘿嘿冷笑,双掌抬起,退开了两步。刹时间鲜血喷溅,染红半边楼板,那两人已是同时气绝,犹自大睁的眼中最后看到的,只是皇帝俯视下来,一脸冷酷之极的笑意。

      却听吱呀声响,有一人不疾不徐地走上楼来,眼皮也未对地下两具尸身多撩一下,只径直来在完颜亮面前施礼道:“万岁!”
      这人正是萧裕。完颜亮向他扫了一眼,竟也半句不问,只一抬手,萧裕已应声躬身道:“万岁,那尚书省令史萧玉深明大义,已将所知宗本之事尽数上告,但请万岁圣裁。”
      这尚书省令史,便正是当日御书房的计中之人。此刻完颜亮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语,拿着萧裕呈上的供状,从头至尾一页页翻过,突然向脚下一掷,始终声色不动的人突地放声大笑。只是那笑意丝毫也不曾到了眼底,猛然声音一沉,森然喝道:“完颜宗本谋逆!传旨,凡涉其事者,就地正法,一个也不可放过!”
      可叹太宗诸子空握兵权,却再料不到这一变的惊天之速。宗本已亡,供状早备,不过半日间的功夫,没一个来得及做甚应对,最快的也不过刚刚得报,才惊叫得“……甚么?”一声,如狼似虎的禁军卫队已然口称“奉旨”,冲进了府来。余者群臣还自一夜懵懵然睡过,次日平明睁眼之时,上京城早已血流滚滚,遍地人头!代王、薛王、毕王,曾是何等赫赫扬扬的王公门第之中,此刻只听乌鸦啊啊而鸣,除却血腥,便连一丝生人气息也再闻不到了。
      到第三日上,连大理寺卿都有些腿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来问皇帝道:那完颜宗英人称“善大王”,自来不问政事,想来与此案无涉,可也要一并处置么?其实这一句也非好心,只是不想太绝,给太宗一系留个血脉,也好待日后。然完颜亮听他说着,似乎确然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然也只是这么极短的一刻,随即便双眉一扬,淡淡地笑道:“第杀之,无复言也。”
      那大理寺卿腿肚子一个哆嗦,再不敢言,身子躬得几乎要贴上了地面,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于是十日之间,完颜亮以谋逆名杀太宗诸子孙七十余口,并秦国王后人卅余,吴乞买一脉血裔,自是而绝!

      这一次皇帝下旨再起中京、南京之兵为西征后部之时,满朝栗栗,无敢直视,哪还有人说得出半个“不”字?两京兵马奉令急奔,却不想檀羽冲用兵,竟也胜得如此之快,大军未及接战,却正赶到了这阴山脚下的围困之时。
      上京之变,檀羽冲虽不能亲见,但完颜亮的性子手段,世上只怕无人能比他更加清楚。心中早已知道,在将自己许给了他的那一刻,便是许了这双手染血,一身的杀孽。只是帝王至尊的位子上,家、国、天下,又当如何?又能如何?一瞬之间,无数说不清、分不明、沉甸甸的影子压上心来,只压得少年肩头剧震,连着一双眼睛,都已酸了。
      直听到马前声声,似乎是那两京将领正在见礼,又有人道:“……皇上另有书信付与檀将军,且请……”檀羽冲这才一震,缓缓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封信来,心中一时间犹自恍惚,还道这或是心急战况的询问,然而手中信笺一展,那熟悉无比的字迹映在眼底,却是写着半阙词道: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词端地豪气纵横,却并未填完,只在后写着几行道:“凯旋之日,词成之时。霄弟霄弟,旌旗早归,勿令朕笔墨空侯,徒坐叹也!”
      檀羽冲已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字迹随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仿佛是无数落花飞絮,一片片覆上眼前,落在心头。良久良久,他只是抬起手,将这张薄薄的信纸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胸前心口上。

      然此时对那被困阴山的辽军,金军如何大喜,他们便是如何大吃了一惊!只听得人喊马嘶声如雷鸣动,愈迫愈近,一声声敲上耳鼓;放眼下望,却看得比金军还要清楚。那支援军大队万蹄踏地,卷起的尘头铺天盖地散在眼底,四面八方的旗帜已连成了一片大浪,将山脚下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尽数淹没。这时的山上山下,相去其实也不过数里,但这数里之距,已分明便是一道地底酆都十八重的地狱城门,将“生机”二字,眼睁睁、硬生生、冷冰冰地隔绝在了所有辽军之外!
      众契丹兵将瞪眼看着,四下山风席卷,破败的旗帜随风飘摆,夹着了无数牙关紧咬,手骨攥得格嘣嘣作响的声音。有人已是再忍不住这窒息也似的难熬之气,猛将手中沾满血污的大刀呼地一挥,大叫道:“还看什么,趁女真蛮子立足未稳,咱们也拼了吧!冲得出一个是一个,只要能保住太子爷回去,咱家国主必能再起大兵,来给咱兄弟报仇,死也不枉了!”
      多一半辽兵眼见大敌如此,决然无幸,反正左右也是一个死,豁出了性命,反而没甚好怕,当下都跟着一迭声叫喊起来,道杀下去也图个痛快,何必这样坐以待毙,活生生地困死在这里?有几员老将却眉头皱得死紧,道:“太子殿下是我大辽国祚之所系,怎可这般涉险!这阴山地势易守难攻,只要我等死守得住,过上几日,或者克烈部能起兵来救,那时两下合击,还有……”
      那叫着出战的辽将狠狠哼了一声,道:“若是救兵来不了,却又如何!那时力尽粮绝,再想拼命,只怕也没得拼了!”
      那老将也怒气上冲,大声喝道:“拼命!你小子是今日输得还不够?咱这一点人马,便算拼命,当真能拼得出去吗?”
      叫声喧天,夹着扑鼻的血腥打上脸来,火辣辣灼人生疼,每个人的心头却是清清楚楚地一片冰凉。都知无论是战、是守,到得最后,还是只有一场茫茫恶战,抛洒无数人头热血,却看不到前方光亮的路好走。辽军首领亦始终难以下得这分决心,只得命众军趁这时先喘息一回,看那金军的动静,再来应对。
      然说也奇怪,金军方才还杀得眼红,大兵既至,更该加倍地猛攻。但日色渐斜,自午至暮,自昏至夜,影绰绰望见山下大营连绵,火光攒动,映着一行行刀枪尖上冷芒,分明是军容严整,杀气冲天的阵势,却自始至终,便是不见攻来的一兵一马。

      夜风渐起,吹得满山生凉,白日间的血腥气似乎也淡了几分。干戈之声一去,这夜色下的千里山川一片寂然,旌旗猎猎声和着火焰跳动的声音散在风中,竟是异样的安静。但众辽军枕着兵戈,却没一个能安心合得上眼,筋肉骨血,全都紧紧绷到了极限,只等着一个呼叫,便要跳起来拼命厮杀。只是等了良久,月上中天,将流水般清光洒落在这斑驳殷然的战场上,依然听不到一声马蹄,一句将要再次葬送千百性命的喊杀声,却只听风声回荡,在那金军营卷扬不已的大旗之下,似远又近,传来了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调。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昔日唐人诗云:“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时阴山脚下,大漠茫茫,千万里的征尘中,却在哪个方向,才是那望不见的家乡?
      契丹女真兵将,自然绝无一个读过当年宋室边关上的这首词,更不会知道这些字句,说的是一幕怎样的景象。但在这月下幽幽的箫声里,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抓得死紧的刀枪已是松了,满心满意只念着的那个“杀”字,竟变得好生陌生,异常遥远,几乎连想,也不愿意去想起来了。

      直到东方泛白,第一道朝晖照上山巅之时,陡听箫声戛然而终,金军大营跟着号角齐鸣,呜呜呜随风入云,震得耳畔胸臆一齐震荡。众辽军这才如梦方醒,一骨碌跃起身来,呛啷啷刀剑出鞘声满山回响,张弓搭箭,都冲上了山边阵地。然而那声“……杀!”还不曾再叫出了口来,几千双贯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竟是一齐愣在了那里。
      却见山脚草原十数里延绵不绝,直铺天际,朝阳下冷光闪耀如烂银也似,金军大兵早已列定,却静悄悄不闻金鼓,更听不到半点杀声,成千上万的金军俨如石刻般默然仰望,都只瞧着一骑战马,向着溅满了鲜血、土地山石都已染作殷红的两军阵前缓缓踏了过去。
      马上人白衣当风,映着朝阳光芒,直是不可逼视,却不是那金军的领军主帅是谁?
      此刻辽军中第一人,正是西辽主耶律大石之子,当朝太子耶律夷列。这太子自幼随父征战,战无不克,西域诸国听得黑契丹名字,都道生来不曾见过比这更强大的战斗,也不曾带来比这更多的死亡。兵威至此,自入金境,更是赫赫然视女真直如无物。耶律夷列生来二十余年,竟想也不曾想过、做梦也梦不到,就在一日两夜之前,他还是踌躇满志、手握大兵的一国统帅;一日两夜之后,竟已变成了进退无路、只余拼命的一头困兽。那道曾隔着千军乱刃、血肉横飞的白色身影,此时此刻映在眼底,愈行,愈近,当真便是一个活生生的,白色的噩梦!
      却见那白衣人马踏阵前,举目直望了过来。耶律夷列和他目光遥遥正对在一处,猛地竟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眼前这金军的主帅,契丹的梦魇,原来却是一个苍白瘦削,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年。

      众辽军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敌军首领,竟敢堂堂皇皇地一个儿单人独骑,直踏到这杀机四面、你死我活的最前线来,一时都看得呆了,浑忘了应对。那昨日主战最凶的将领却先是一愣,跟着眼看少年目光冷冷扫过,一语未发,这旁若无人、万物不入他目的神气竟已逼得气也喘不上来,只觉若不做些什么,简直立时便要在这人手下再输一回了。突地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手一挥,他那边众兵也紧张得气息几窒,猛听将令,不及思索,下意识地已放出了手中绷紧的弓弦,乱箭如雨,登时便向着那少年劈头盖脸罩了下去!
      耶律夷列惊疑中猛地回神,心知这般大势不明,一触即发,如何能轻率莽撞到如此!急叫:“……慢着!”却哪里还来得及。弓弦惊风,一刹那尖啸声里,乌压压的箭影几乎都已刺到了少年的白衣襟袖上。
      这众军都是西辽一等一的精兵,方做得到太子随扈,弓箭上之快、之准,便史载飞鸣镝者怕也不过如是。但亦只一刹那,陡听乱箭丛中一声清厉,如鹰唳,如凤鸣,冲霄而起,平地之上,陡然已起了一阵狂风!
      一众契丹兵将何等久经战阵,见了多少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也不会眨一下眼的人,然而这一阵狂风沙中,竟是双目难睁,无可直视,耳中嗡嗡激鸣,头上几排都不由自主脱手掉下了兵刃,若不是一分清醒,勉强还撑得住脚,只怕已要当场抱头倒在了地上。
      仿佛只一顷刻,倏然风停,人定,万籁齐喑,众辽兵这才一口气透过,“呀!”地齐声脱口大叫,险些咬住了自己舌头。但见长风动袂,那少年立马而望,足下尘埃不起,而土石为裂,数百支利箭都已直没入地,连箭杆末端的白羽,都一根也看不见了!
      耶律夷列脸色大变,却见少年抬手直指,那清厉的声音已然朗朗说道:“大金征西军檀羽冲,有请辽国太子答话!”

      这一句,声传四野,万军皆闻。金军千万将士仍自按剑凝望,千万双目光如海,都注在他们这主帅爷一人身上。辽军自耶律夷列以下,却由不得从心底起了一个寒战,明明自己是居高临下看去,然而与那双目光一对,竟如云泥霄壤,硬生生地被他压低了一头。虽无半句言语,冷冷长笑声却如便响在耳边道——我女真敢来,契丹人的太子,竟不敢么?
      耶律夷列一国储君,当此之时又怎能再避?只有狠吸一口气,抬手止住了身后众将一片声急呼“殿下!”的叫喊,却也一个人缓缓跨出阵来,走下数丈,对面直看着了那少年,方才又吸了一口气,大声道:“这里是两军战场之上,各拼生死,定一个胜负就是。元帅来此,却还有什么话好说?”
      檀羽冲却并不立时回答,转过头去,向着身边足下、昨日战场的那片斑斑血迹看了好一刻,方才沉声道:“太子将为一国之主,万民所仰,都在你一人手中,岂难道除了胜负,心中便再无他事为重了么?”
      耶律夷列结结实实地一愣,脱口道:“……何事?”
      檀羽冲道:“……人命!”

      这两字,只震得耶律夷列身形一晃,竟然站不稳足步。听着对面少年缓缓地一字字说道:“天地日月,昭昭为证。太子敢不敢指天说一句,这一战的胜负,能比你身后那些将士的性命……来得更重?”却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做了二十年储君,国事战事,经过见过了不知多少,却再也想不到,金军分明是唾手可得的一场大胜,眼见着敌军束手、敌酋在执的天大功劳,却会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金辽两阵中千军万马,却也听得愣了,无声无息,都静立在了那里。耶律夷列在这一片沉寂之中,耳边却好似轰轰然响做了一片,无数声音纷至沓来,响得惊心。良久,才自齿缝中迸出了声音来道:“然则元帅之意,究竟……为何?”
      檀羽冲却双目直望过来,目光语声,竟无一分一毫的迟疑犹豫道:“今日你我两国,不必再战了。太子何不与我——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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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德二年五月廿二,金辽罢战。北辽余众尽降,西辽残部退归本土,金军入云、净三州,各守边境,并不逼犯,大漠克烈部亦不敢下,西北遂安。本来必当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不知伊于胡底的一场兵祸自是而休。距那上京城中发兵之日,竟还不曾满了两个月的工夫。
      这一年西南路凡驻军走马地,无人不道少年白衣之名。有旌旗处,便闻歌谣,唱道是:“年少将军佐圣朝,扫荡干戈定北辽。弯弓如月射双雕,马蹄到处阵云消。清寰海,罢枪刀,银鸾驾走上九霄……”这曲词自唐时便传于西北边塞,却是唱到今日,方才叫人真正见了那一位银鞍白马的年少将军,当是何如人!
      而战歌声里大军回銮,已近七月。行经处但听万蹄杂沓,人声马嘶,锦绣大旗扑猎猎数十里延绵,端地是威风八面。自来得胜之师乃为立威,但这一次人人知皇帝心意望得极紧,哪敢延误,一路急行军下,这日已过了咸平路懿州府境,距离上京只有五六日路程了。

      夕阳斜照,重影晃动间映出无数营帐、刀枪、围栏火把,人马身影来去穿梭不绝,却是晚来扎营,好一番忙碌生气的景象。这时四下喧声,本都是行军熟惯之事,忽地却只听营盘东北角上切切嘈嘈,竟是起了一阵异样的喊叫。
      那处乃是俘虏营所在。北辽降兵已分归各军,但族中贵人并家眷被执者亦是不少,却要同往上京发落。檀羽冲军令极严,不许对降者有分毫侮辱侵扰之事,是以这营中只外围军禁森严,内中却并无金兵,这番不知为了何事的吵闹,足闹了好一刻工夫。直到一队巡营兵将听得,赶上来连声喝斥,才将那群扰扰嚷嚷的妇人孩童喝退,只听得一个个口中契丹语含混不绝,似乎犹是恨恨之意,只是再不敢叫出声来罢了。
      众金军见只是妇孺吵闹,也不放在心上,将人赶得散了便算。只是瞥眼间,却见已退得空荡荡的当地却还剩了一个小女孩儿,正孤伶伶一个儿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眼中泪水盈然,眼看着便要掉了下来,却又拼命地只是吸气,不肯便哭。但听军营风中一声声号角呜鸣,那细细的抽气声,已听也要听不到了。
      那领队的副将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旁边一人却忽然抬起手来,静静地向他摇了一摇头。那副将一愣,却不敢问,忙垂手退在一边,只瞧着那人一撩衣袍,在那女孩儿面前俯下了身去,轻轻地道:“小姑娘,你为什么哭?”

      那女孩儿在金军营中,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温柔的声音,说的又是自己契丹的语言。睁大了眼睛来看时,却见长发飘风,一丝丝拂上眉目,有个少年半跪在眼前看着自己,身上既无甲胄,也无刀剑,只有白衣衫映着斜阳,如玉生光,简直半点也不似这杀气腾腾、威风赫赫的大军营中出来的人。那女孩儿看得呆了,一时竟自忘了抽泣,小嘴微张,只是瞧着眼前这人,听得他那温柔的声音又在轻轻响起,道:“你怎地一个人在这里,不随娘亲回去么?”
      那女孩儿又呆了呆,眼圈一红,用力摇了摇头道:“娘亲……不在这里……那天我和娘亲,妹妹,都冲散了,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少年也不由一呆,顿了顿,方才又轻声道:“那你的……爹爹呢?”
      这句话只一问出口,那女孩儿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下,憋了半天的眼泪珠儿登时掉了下来,将一张原本玉雪可爱的脸蛋也弄污了,小小的喉咙里不住抽咽,好半天才使尽力气,叫出了声来道:“爹爹……爹爹死了!他们说……他们说……我爹爹投降了金军,还叫大伙儿也投降,是叛徒,是胆小鬼,死了也……也……爹爹才不是的!我爹爹最了不起的,爹爹是契丹的大英雄,才不是……不是……才不是的!”
      那少年猛地身子一晃,脸庞上倏然没了血色,伸手抱着了那哭得喘不上气来的女孩儿,极轻极轻地抚着她背心,那手却一直颤个不停;好一阵方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发颤,竟已哑了。
      那女孩儿在他怀里哭了半日,却也累了,低低地抽咽道:“……清波。”
      那少年涩然一笑,又道:“那你姓什么呢?”
      那女孩儿道:“我姓赫连。”

      原来当日和议成后,西辽既退,檀羽冲不愿再迫北辽残部,便有部将献计莫不如以那战死的赫连将军为名,道他已归降我军。想这等辽军中顶尖的人物消息一出,余者必无斗志,便好招降。果然这一计,轻轻易易便招了数千降卒。只是想不到那起头目贵人做了阶下囚,一腔怨气无处发泄,今日却尽落在了这小小孤女的身上!这时“赫连”二字响处,檀羽冲纵是早已料到,也禁不住双手又是猛地一颤,眼中仿佛,还是那一具立在自己当面、浴血不倒的尸身,血色狂涌中,已不知是看不清、看不到,还是不敢看怀中含泪的眼睛,只是双目酸涩,一片模糊。
      又是好一阵,暮色渐落,众军悄然。檀羽冲终于轻轻抬起手来,将衣袖给那女孩儿拭了泪痕,一面嘴角微颤,低低地笑了笑道:“你说得对,你爹爹是大英雄,自然决计不是……不是他们说的那般。”
      赫连清波年纪尚小,并没有留意到他笑容中何等苦涩,只是听得这句,心头一跳,急道:“可是……可是……!”
      檀羽冲伸手抚着她被风吹乱的发辫,并不解释,只转头向那边辽营凝视了片刻,缓缓地道:“小姑娘,你是将军的女儿,一定知道打仗,若是这次输了,下次能不能赢回来呢?”
      赫连清波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道:“能的!爹爹以前常说,只要我们肯打,终有一日,这仗一定赢得回来!”
      檀羽冲道:“那么……若是人已死了,还活不活得回来呢?”
      赫连清波一呆,险些儿又要哭出声来,低下头去,用力地摇了摇。
      檀羽冲这才又苦笑了一笑,声音说不出地柔和,却也说不出地沙哑,低声道:“这就是了,因为有你爹爹,才叫这里……这里许许多多的契丹兵士活了下来,叫他们的女儿,都能见得到自己的爹爹。所以你爹爹……是大英雄,是比打什么胜仗都了不起的……大英雄……”
      赫连清波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一句句听着,终于呀地一声,哭花了的小脸破涕为笑,拼命地点头道:“对!对!我爹爹他……”突地扑上来抱住了檀羽冲颈子,笑着叫道:“谢谢你,哥哥,你……你真好!”
      这娇嫩嫩、脆生生的“你真好”三字,却只怕比这女孩儿他日为父报仇,当面来刺他一刀还难受几分。但当此之时,檀羽冲却又如何能够再说?也只有默然苦笑,伸手轻轻拉下了女孩儿双臂,柔声道:“大英雄的女儿,以后可不要再哭了。快回……”

      一语未罢,忽地火把缭乱,又一队巡营人马疾步而来,当头那员将冷不防当头见到檀羽冲,不由一愣,急忙率众躬身道:“主帅爷……怎地在此?我等失礼了!”
      檀羽冲立起身来,却见这员将乃是中京军帐下的猛安,正自恭恭敬敬地又道:“京中有信使前来,已到了中军帐内,请帅爷速归。这边辽营一点小事,交属下等料理便是。”
      檀羽冲心头倏然便是一冷,此地离上京已如是之近,能有何事,竟等不及回京,要在此时遣使而来?神色却半分不动,只一点头,指了赫连清波道:“如此,你且先……”
      他原是要命这将领送人回去好生看顾,哪知还未出口,赫连清波突地伸手,一把便拉住了他衣襟,尖声叫道:“哥哥,我……我走不动了,你抱我回去,好不好?”
      这一声,檀羽冲连着众兵将都不由猛然一愣。那猛安忙大声喝道:“小女娃子不可胡闹,你知这位是谁!还不快快……”然这般喝声,赫连清波却似全然没有听到,只是仰头盯着了檀羽冲看,拉着他衣衫不住摇晃,眼中水光摇摇,竟是一副“你若不抱,我便要哭”的架势。
      檀羽冲明知此刻身有大事,但被她这么一看,却也狠不下心,低叹一声,抬手止住了那将领喝叫,俯下身去,还是将那女孩儿抱了起来。
      然而只这一瞬间,人一入怀,檀羽冲立时便觉不对。赫连清波紧紧揽着了他颈项,小小的身体靠在他胸前,竟在几乎察觉不到地发着抖。哪里是小女儿家撒娇撒痴,竟是说不出、忍不住,突然而来的一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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